李文俊与张佩芬:从“金童玉女”到“译坛双璧”

  文/潘彩霞

  北京潘家园附近的一栋旧楼里,90岁的张佩芬伏在书桌前,时光悠长,她落笔缓慢。李文俊去世后,她时常在笔下怀念他。墙上挂着“静轩”两个隶书大字,那是李文俊从琉璃厂淘回来的拓片,一切都是他在世时的模样。

  执手近70年,他们一同走过蔓草荒烟,一个成为研究福克纳的专家,一个将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译介给中国读者。回忆的火苗在心间闪烁,张佩芬平静地说:“我始终没有觉得他已离去,他只是又去小菜场买菜了。”

  一曲《清平调》,令他心旌摇曳

  1952年,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后,靠着大学时出版的两本译著,李文俊被分配到中国作协。离开繁华洋气的上海,感受着北京的文化底蕴,他踌躇满志。适逢作协决定恢复鲁迅先生创办的《译文》杂志,他幸运地成为创刊者之一。

  在简陋的《译文》编辑部,李文俊见到了慕名已久的萧乾。那天,萧乾叼着烟斗,拍着他的肩膀“一见如故”。笑眯眯的萧乾是那样亲切,在他的带领下,李文俊拜访了冰心、杨宪益、钱钟书夫妇等诸多大家。无数个深夜,文学巨匠们与他“耳鬓厮磨”,细心琢磨着前辈们的译作,他逐渐跳出井底,看到了更为广阔的天地。

  对于工作的热情还来自爱情的动力。一次单位组织晚会,同事张佩芬私下里为李文俊唱了一曲《清平调》,此后,那婉转动听的声音久久萦绕耳边,令他心旌摇曳。

  张佩芬比李文俊小3岁,毕业于南京大学西语系德语专业,她典雅秀逸又不失灵动率真,因为年龄最小,同事们都喊她“小鬼”。

  远离家人,又同是上海人,朝夕相处中,她很自然地和李文俊走到一起,成为编辑部公认的“金童玉女”。热恋时,两人一同去夜校学俄语,星月下,她像玫瑰一样,盛放风情。

  多年后,被问及是如何追到张佩芬的,李文俊说得云淡风轻:“没追,一上班就分在一个办公室,办公室就她一个女的,不认识别人了。”

  1955年底,小家庭诞生了。住在作协的“三无”(无厨房、无卫生间、无暖气)集体宿舍,两人心与心相约,每一个晨昏都是最美的画卷。

  为人作嫁衣之余,李文俊技痒难耐,利用业余时间,他开始翻译西方小说。在翻译语言上,他向萧乾虚心请教,多年后他说,萧乾的话对他“影响至巨”。

  心手相牵,共赴一个命运

  谈笑皆鸿儒,又有红袖添香,李文俊精神焕发。遗憾的是,政治运动的到来打乱了正常的工作秩序。1970年,他们一同下放河南干校,与钱钟书夫妇分到了一起,张佩芬还与杨绛成了舍友,“联床而卧”。

  那年,杨绛已经60岁,张佩芬便主动帮她打水、扫地,收到父母从上海寄来的奶糖、巧克力时,她都会和杨绛一同分享。不过,杨绛通常是舍不得吃的,她总是偷偷藏起来留给钱钟书。每当钱钟书来看杨绛时,他们那带着狡黠的会心一笑,让张佩芬深受触动。

  苦中作乐,李文俊将一本从旧书店淘来的《大卫·科波菲尔》袖珍本带进干校,偷偷借给钱钟书和杨绛解闷。再回到手里时,书中留下了两位先生“力透纸背”的笔迹。后来,这成为李文俊“炫耀的资本”,珍藏一生。

  被两位先生的泰然与深情感染,李文俊和张佩芬默默地传递着无声的誓言,彼此信任,相互扶持。

  1976年,工作终于回到正轨,外国文学荒芜多年,有很多著作需要引介。从英文资料中,李文俊惊喜地发现了德文小说家卡夫卡,凭着独到的眼光,他迫不及待地从英文转译了卡夫卡的代表作《变形记》。翻译完成后,张佩芬又从德文方面为他作了校订。

  可是,卡夫卡的作品充满孤独意识与荒诞颓废,完全不符合当时中国的主流价值观。为了顺利发表,张佩芬和李文俊于是联合翻译家叶廷芳,3人合写了万余字的“批判性的介绍”,用“反面教材”作幌子,行引荐之事实。

  1979年,《变形记》在《世界文学》发表。没想到,这部小说的冲击力之大出乎意料,读者们贪婪地反复咀嚼。读过《变形记》后,当时还是文学青年的余华瞬间开悟,成为小说家后,他这样回忆当年的阅读感受:“在我即将沦为文学迷信的殉葬品时,卡夫卡在川端康成的屠刀下拯救了我,我把这理解成命运的一次恩赐。”

  作为译介卡夫卡的中国第一人,李文俊开始被读者熟知。

  拓荒路上,携手写下华章

  随着文学变革的暗潮悄然而至,李文俊开始译介美国南方作家福克纳,张佩芬则全身心进入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的精神世界,而这两个领域,在国内都属空白。

  拓荒路上,艰辛难免。福克纳的作品以晦涩浩繁著称,小说中时间错位、空间重叠,不仅超长的“要人命的句子”随处可见,方言、隐喻、典故更令译者生畏。钱钟书勉励李文俊:“翻译恐怕吃力不讨好,你的勇气和耐心值得上帝保佑。”

  李文俊没有退缩,张佩芬已经开始翻译黑塞的著名中篇《悉达多》,他又岂能落后?在蜗居里,夫妻俩你追我赶,或沉思、或奋笔,平淡的日子既欢愉又浪漫。

  写作累了,他们就一起听古典音乐。音乐是黑塞小说的灵魂,而李文俊自幼受过音乐的熏陶,他的见解常常能启发张佩芬,令她的翻译语言明白晓畅,优雅又有韵律。

  在美丽的平静中,他们摘得硕果。1984年,李文俊翻译的福克纳小说《喧哗与骚动》横空出世,在“文化热”的大背景下,短短时间内,8万多册销售一空。几乎与此同时,张佩芬也翻译完成了《黑塞小说散文选》,将作家遗留在作品中的珍贵财富奉献给中国读者。

  此后多年,他们齐头并进,继福克纳长篇小说《押沙龙,押沙龙!》之后,《福克纳随笔》等相继诞生。而张佩芬也笔耕不辍,古稀之年仍然在撰写《黑塞研究》,成为这一领域的权威专家。

  在中国翻译史上,他们写下了辉煌一章,译坛双璧令人欣羡又敬佩。

  几十年守望,他们见证了彼此的精彩人生,而对于名利,他们秉持同样的淡然。张佩芬没有评上职称,连老领导冯至先生都为她鸣不平,而她自己却从来不与人争;李文俊也同样,加拿大作家爱丽丝·门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他此前翻译的《逃离》一时之间洛阳纸贵,出版社连夜加印,他却没有跟着发达,“我这个人书呆子气重,对于签合同什么的,我并不懂得。”

  像大海熟悉波涛一样,他们早已活成了对方的样子。

  晚年时,除了每天“写点小东西”,李文俊的最高享受就是从张佩芬手中接过钱,到离家不远的潘家园去淘书、去捡漏。家中的架子上摆满了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多达数百件。明知大部分都是赝品,但张佩芬依然乐呵呵地支持他,在李文俊“斥巨资”淘来的一张大书桌上,她看书、叠衣服,和他共享那“永恒的愉悦”。

  时光如此安然,直到90岁,李文俊依然骑着自行车上街,回来时,菜篮子里盛放着张佩芬爱吃的面包、水果。尽管她厨艺并不精湛,但他始终不忘夸赞她“大显身手”。

  他们从未想过分开,然而,告别的时刻还是来了。2023年1月27日,李文俊在睡梦中悄然离世。不顾高龄,她坚持要跟着去殡仪馆,送他最后一程。

  失去了携手一生的爱人,她悲不自胜,在家人面前,她故作坚强:“你悲伤没用,颓废没用,纪念他最好的方式就是把自己活得好好的。”可是迷糊时,她又茫然地问儿媳:“爸爸去哪儿了?找不到爸爸怎么办?”

  他走了,他的气息又无处不在,鲜花就插在他淘来的瓷瓶里,他的译著都摆放在遗像前,那些深深浅浅的时光从未走远。“我死去时,整个世界也就死亡,于是我穿越宇宙,取来了一个新的太阳。”黑塞的话语响在耳边,张佩芬渐渐释然。

  坐在书桌前,张佩芬铺开稿纸,她想写下他们携手奋进的一生。在回忆里,他们再次融为一体,浑然无间……抬头看时,午后的阳光正照在李文俊的遗像上,他眼神纯净,笑容温和,一如当年那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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