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的照片和流动的短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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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09-25 14:29
编辑:刘东 文:林路 图:视觉中国
2024 年 7 月 13 日下午,特朗普在演讲中遭遇枪击。网上有文章分析说,美国立国以来到现在,选出了 40 多位总统,其中9 位遭遇过刺杀,但没有一个像特朗普这次如此这般——包括枪手来得蹊跷、死得更蹊跷。也包括,枪声响起后,现场特勤立马涌了上去,特朗普脸上也有血迹。但离开前,他却并没有表现出极大的慌张,仍然举起了拳头,想告诉现场支持者:“没有人能打倒我,我将一往无前!”更重要的是,枪响的那一瞬间,美国历史的重要时刻出现了。因为拍摄特朗普在竞选集会枪击现场高举拳头耳旁流血的那张照片,让美联社摄影记者埃文·武奇一下子火了。埃文·武奇这位普利策新闻奖得主的经典瞬间(几乎完美无缺)第一时间广为流传。按照美国媒体的说法,这张照片成了特朗普支持者心中“特朗普力量的象征”。接下来,网上又流传出了“大型纪录片”《特朗普遇刺照》,让索尼 A9Ⅲ 相机也火了!进而让我想到的是,摄影和短视频,在我们这个时代,究竟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这些年“甚嚣尘上”的短视频“风暴”,甚至让人感到可以取代照片摄影的威胁——真的如此吗?
当然,晚于照片摄影的短视频出现,的确具有不可替代的优势。尤其是短视频能够展现更为丰富的内容,包括图像、文字、声音和动画,从而提供更全面的感官体验。在新闻领域,短视频还能在较短的时间内传递大量的信息,通过连续的镜头和动态的画面,突出关键情节和情感表达,相比于单一的图片或冗长的视频,更有利于在快节奏的网络环境中抓住观众注意力。至于图片短视频,则突破了传统静态图片和动态视频的界限,通过照片间的有序衔接和动态过渡,实现了时空跳跃和情感递进,为观众带来新颖的视觉体验。这些都是不言而喻的。
然而早在 50 年前,苏珊·桑塔格曾说过这样一段令人刻骨铭心的话:“19 世纪美学家马拉美最具逻辑性地说,世上存在的万物是为了终结于书本。如今万物的存在是为了终结于照片。”尽管那时候还没有短视频,但是桑塔格却从照片和电视(也是一种流动的视频)的比较中,提出了她独特的观点——照片也许比活动的图像给人的印象更深刻,因为它们是凝固的,而电视图像则是流动的、未经挑选的,新的图像出现,旧的图像便消失。静止的照片却可以把“特殊时刻”转变成为一件能够被保存下来的物品,人们可以时常看看它,比如那张由美联社记者黄功吾拍摄的经典之作——桑塔格由此写道:“像 1972年占据了世界上大多数报纸头版位置的照片——一个赤身裸体、刚被美国凝固汽油弹喷烧的越南儿童沿着公路跑向照相机。她张开双臂,痛得放声尖叫——在激起公众对战争的反感方面,很可能比一百小时的电视广播的暴行起作用得多。”
黄功吾的这幅照片很快就被刊登在美国《纽约时报》的头版上,一下子成了轰动一时的话题。不久,越战宣告结束,人们说,是这幅照片促使越战提前半年结束。1973 年,这幅照片荣获普利策奖,同年,在荷兰世界新闻摄影比赛中又被评为年度最佳照片。有趣的是,这次特朗普遇刺的照片出来后,有人第一时间就判断,照片已经预定了 2024 年“普利策奖”和“荷赛奖”!
于是,我们不妨先来聊聊摄影与绘画的关系:摄影家对这个世界的目击方式,应该完全不同于画家对这个世界虚幻的构想。当我们回眸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一定会为摄影术诞生以前没能留下真实客观的图像而感到遗憾。如今我们有了照相机,甚至每一个人都可以面对世界直接按下快门的时候,这样的遗憾也许就不复存在了。你能看到的“历史”,至今不过 180 多年,但是却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开头。我们的后人可以从照片中看到更为漫长的历史,这就是摄影无法抹杀的贡献,也是义不容辞的职责——这也是摄影能够超越绘画的理由之一。
桑塔格于是这样说:“收集绘画便是收藏梦幻, 收集照片便是收藏世界。”你相信吗?其实这就是摄影的本质所在。我们一般认为,摄影的记录功能,或者精确地说是纪实功能,能为摄影的本质界定一个不可动摇的基础,也是桑塔格所说“照片是时间与空间的切片”。既然是切片,我们还有什么苛求?尽管在今天的世界上,每一秒钟都可能有成万上亿架照相机(还有更多的手机)的快门被按下,但流动的时间和广袤的空间决定了摄影已经成为不可重复的瞬间。正像古希腊哲人早就说过的,“你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新的水不断流过你的身边”。用这句格言来形容摄影的瞬间特性,也许是最恰当不过的了——这也是短视频无法取代的客观优势。认识了摄影的瞬间特征,也就是把握了摄影的本质,从而也有利于充分发挥摄影的最大潜能,使我们这个被称为图像的世界变得更为坚实。
还记得一个叫安德烈·卡瓦祖缇(老安)的意大利人吗。1981 年,他第一次来到中国,第二年到了复旦大学留学,进修中国现当代文学,为期两年,后来定居南京,与中国结下不解之缘。他在中国拍摄了大量胶卷照片,其中很大一部分取景于上海,这些作品收录在《稍息:1981—1984 年的中国》一书中。他想拍出一个从未被看见过甚至从未被想象过的中国。自从迷恋上摄影后,他就确认了这是自己一生观看世界的方式。他带了几大卷百米长的胶片,只在南大待了六个星期,便四处云游,捕捉他眼中难以抗拒的景象。安德烈说:“中国是一个故事驳杂、场景纷乱的宝库,我感兴趣的是去发现它们。”尽管异域的新奇与创作的构思无可避免,他的镜头本质上却是“漫无目的”的,如同陈丹青说“所有画面只是‘遭遇’‘看见’,就像你我注意到什么时,脚步与目光,停了下来”。他无意于表达或阐述,也不急着给出什么解释,他只想慢慢吸收现实,“等待时间以其自行的流淌来渗蚀无法沟通的石壁”。
时间的确赋予了往日现实以意义,四十年后,一帧帧定格俨然长成了一副心史的模样。余华说,在安德烈的照片里,我们可以看到过去的自己如何挣脱束缚,小心翼翼走向真正意义上的生活;顾铮也说,安德烈用照相机插入现实的瞬间,抽出和保留了某个时代的某个时刻的气氛,从而可以据此确认时代。事实上,从布列松、马克·吕布、刘香成,到任曙林、秋山亮二,老照片在今天的中国掀起过一波又一波的阅读热情——这些都是一个一个单一的瞬间构成的历史,不会像短视频那样,在观看的过程中,新的一帧立马覆盖了前面一帧,让你不得不跟着它的节奏“迷失”在图像的丛林里。
从视觉心理学的角度,我又想到了早些年的一本画册《好莱坞剧照——纸上真实的梦》。画册中的照片来源于许多年的收藏,包括书店和跳蚤市场。缤纷多彩的电影剧照来源于 20 世纪 20 年代的德国、20到 40 年代的好莱坞、意大利的新写实主义以及法国的新浪潮电影。
书的前言中写道:几乎每一部电影都会产生剧照。当时的剧照仅仅是一种现场的记录,成为电影的档案。当然这些剧照也是为了满足公众的需求。当时的导演在演员的表演之后,往往会发出这样的指令:再来一次,拍摄剧照。这样,为电影摄影师镜头前的表演,又在照片摄影师的镜头前重复一次。
电影剧照是一个将运动转换成静止的过程,转换过程并非永远是同步的,连续的运动过程和静止的瞬间总是有差异的。电影艺术重要的是运动的艺术,为静止的照相机表演相对来说总是容易的。于是,摄影家的任务,就是将电影压缩并且提炼成一幅可以阅读的影像。从手势、身体的姿势一直到脸部的表情,都可能是一次再创造的过程——尽管现场的光线是完美的,人物的服饰也是无可挑剔。然而在电影的流动过程和摄影的瞬间捕捉之间,剧照永远有其独一无二的性格特征。
所以,当你今天提及一位好莱坞的电影明星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一段电影情节,还是一张电影剧照中明星的脸?恐怕更多的是后者吧! 20 世纪 70 年代是电影剧照的转折点,许多电影公司以及电影剧场将大量的电影剧照推向了二手市场,因为那些已经被人淡忘的剧照被认为已经很少具备文化和经济价值。然而这些照片的意义却在这一刻显示出异样的光芒,新的电影收藏者、电影迷、历史学家,以及商人开始被这些电影剧照的碎片所迷恋。他们的收藏意图各不相同:有的是喜欢某一位电影明星,有的则是喜欢具有个人风格的摄影家,一些收藏者根据流派分类,也可能是根据导演、电影工作室或者不同的时期分类。
对电影剧照的欣赏也开始拓展出不同的谜一般的空间。他们面对这些飘忽不定的影像,更多地欣赏其影像本身而非内在的含义:也许是一种氛围,或者是一种感觉,一种莫名其妙的姿势,一种迷人的构图,或者不同寻常的环境。他们甚至跌入了电影剧照和他们所诞生的神秘起源之间的裂缝,并且揣测在电影剧照后面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一时期,作家罗兰·巴特在美国杂志的艺术论坛中发表了具有革命性的见解:“第三种意味:关于爱森斯坦电影剧照的一些研究笔记。”巴特认为,因为剧照,眼睛和心灵超越了导演和演员所制造的漫无目的的漫游,而是开始关注一些细节。运动被“驯养”成图像,更为紧密地限定了其功能。在被剥离了运动(包括声音和话语)之后,我们所看到的所有的影像都处于同一水准上的无政府主义状态。
巴特在他的法语中曾经使用了一个法国词语“photogramme”,清晰地说明从电影所剥离的框架。相对来说,英语的“filmstill”则显得含糊不清。但是不管怎么说,电影剧照始终是介于真实的视觉和梦幻的想象之间——电影剧照是真实的魔幻和魔幻的真实。
可能说得远了些——回到特朗普遇刺的那张照片,瞬间的力量似乎正在变得更为强大,单幅照片的瞬间存在,依旧无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