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居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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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10-31 20:09
李娟
我曾和一千只老鼠住在一起。我吃饭的时候,它们在饭桌下四处走动,在脚边商议大事。我上楼的时候,它们在狭窄的楼梯两侧列队窜行,左上右下,经过我如经过激流中的礁石。夜里,我躺在床上,它们在我头顶上方“嗖嗖”而过,在床下嬉戏打闹。我伴随各种琐碎的声音入睡,又频频被刺耳的啃噬声吵醒。有时是“吱吱”尖叫。我猜有一只老鼠在哭泣。那时已经夜深,我疲惫不堪,只能大喊一声。尖叫声立刻停止。然而,当我再次沉入梦中时,它又哭了。
好像它们比我更痛苦,它们的“人生”比我更曲折。我常常长时间坐在沙发上,观看老鼠世界的种种情景剧。我想不通它们如何就能抱住对它们来说异常粗壮光滑的桌腿攀上高高的桌子,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要绕我的鞋子一圈又一圈地打转。时间久了我就有些糊涂了。开始我是老鼠世界的一个庞大的旁观者,后来只不过是它们梦境中的异物。我在房间里大声唱歌,跺脚,把家具嘎吱嘎吱推来推去。否则我就渐渐消失了。可无论制造出多大的动静,我还是正在越发虚弱。满地老鼠,它们的梦境仍完整无缺。没有一个抬头看我。我打开门出去看,甚至没有惊动一个邻居。
我租住的是河边一排老房子中的一套,带个小阁楼,异常狭窄,偏远安静。每天下班,走很远的路回到家,打开门,浓重的鼠气迎面扑来。瞬间满目惊忙。像有人摇动一棵晚秋中果实累累的大树,老鼠们的身影同时从高处跃下。从桌子上,从床上,从柜子上,从椅子上,从天花板上。满地流窜。那是开门声惊动了它们,不是我。我走进房间,关上门,老鼠的世界又严丝合缝。我站在房间中央,看到窗台是悬崖,窗帘是藤蔓,桌子是孤岛,沙发是开满黄色花朵的向阳山坡。空气中看不见的地方有各种通道,小径复杂分岔,加起来比全地球所有的道路还要漫长。这是老鼠的丛林王国。这幽暗的房间完全封闭,与世隔绝。我站在那里,感到饥饿。又感到我的饥饿也与世隔绝。什么也不想吃。仿佛食物是唯一的入侵者,外界将通过食物打开我最后一道防线。米饭和蔬菜以种子破土而出就开始积蓄的力量静置碗中,肉块附近的空气里站着它作为一个动物时的完整形象,睁着完整的眼睛,深深看着我。简单的晚餐中历历罗列万般前因后果。我面对晚餐坐在那里,我的灵魂却在后退。我去洗脸刷牙,水池边的老鼠抬头看我。仿佛遥望满天晚霞。它眼睛如此温柔,却不可亲近。我慢慢地刷,轻轻地漱口。唯恐惊扰到它的柔情。
我上床躺着。还是饿。还是不想吃东西。非常口渴,也不想喝水。怀着深深的厌恶感和一线希望渐渐入梦。衣箱里的声响越发大了。我担心它们咬坏我最好的那件衣服,却不想起身,兀自往梦境深处走去。但是书架那边又传来密集的啃噬声。只好从梦中返回,翻身起床。衣服是我自己的,书架上的书却是房东的,不能被破坏。实际上所有的书的书脊已经被啃得斑斑驳驳,书页边缘也都留有细碎齿痕。我挪开书,厚厚的一层老鼠屎,黑乎乎的,粒粒整齐,仿佛那是文字最终的累积。我清理这些累积,拿出香水喷。香水是警戒线,能把老鼠的道路暂时封闭。我又去检查衣箱。几乎每一件衣服上都有洞。然而我并不怕穿有洞的衣服,我如此黯淡。我又去看鞋子。老鼠们只咬布鞋和真皮鞋,然后直接把毛茸茸的碎片铺在鞋子里垫窝。有一只鞋子里已经生了一窝鼠仔。还没长毛,肉色,柔弱洁净,静静挤成一团,自以为还在子宫之中。我渴望伸手去抚摸。最终还是熄灭了灯。
之前我把怕咬的一些东西用绳子系起,悬挂在架子上。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在这些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悬挂物上。老鼠们沿着绳子上上下下。绳子的晃动对它们来说如地球的自转一样毫无意义。我的做法也毫无意义。我躺在床上侧身看着,又回想那些悬挂的袋子里都装了些什么,突然什么也想不起来。又突然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失去的东西。
长夜漫漫。疲惫焦虑。房间里的动静永无止境,是活跃在宇宙里最小物质中的人间烟火。明天还要上班,还要带着一千只老鼠的气息出门。走在大街上,走进单位,处理全宇宙最虚幻短暂的工作。我静静平躺在全宇宙最冷静的一张床上。被子不时轻微颤动,那是有老鼠从上面经过。它们不怕我,唯一顾忌的是我身体的温暖。我是顽石朽木般的存在,可我的体温却是生命最神秘的光芒,是灵魂的气息,不可侵犯。于是我总担心会突然死去。当身体变得和周遭万物一样冰凉,便失去了与全世界的界线。当老鼠们再也感觉不到我了,就会团团围住我死去的身体放心啃噬……并不在意自己正在啃咬的这具身体曾走过多么遥远的路,去过多么美丽的地方,曾被人多么温柔地抚摸……我总是长时间清醒地躺在宇宙之中,不敢深沉睡去。
我家老鼠数量之多甚至影响到了邻居的生活,邻居便提供了老鼠药,至今静静放在桌子上。我不愿拆开,仿佛那是一个同归于尽的按钮。老鼠们绕着这个按钮打转。毫无意义。
后来我决定搬家。
交房前我大扫除,把所有家具挪开,把厚厚的鼠粪清除干净,把墙角密密麻麻的鼠洞堵塞。用8 4 消毒液反复洗地,用来苏水四处喷洒。把衣箱里的鼠窝端了,把被鼠尿浸渍的衣物焚烧。时值春天,我日夜开窗透气。我做着这些,似乎渐渐成为有力的人,不再虚茫抑郁。却又深深感到生命之阀已经高抬,生命之水从此迅速流逝。
老鼠的大本营却一直不敢触动,那是封闭的楼梯间。后来房东来收房子,她一打开楼梯间,老鼠汹涌奔逃。她随便连跺几脚,就踩死了一大片。很多年后,再谈到此事,她还极其惊骇。
我抛弃了一千只老鼠后,像是一个从不曾见过老鼠的人那样若无其事地活在世上。却深知它们从不曾抛弃过我,至今仍在我身体深处某个绝对封闭的狭小空间里生生不息。后来遇到了很多人,他们真心喜爱我,渴望了解我。他们对我说:“其实我是和你一样的人,我们有共同的经历。”我暗自叹息。只有一千只老鼠听到我的叹息,在我生命的阴影中一齐抬头,目光若繁星。
是的,我曾和一千只老鼠生活在一起。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只和一只老鼠在一起。有一天做饭时,一扭头就看到了它。心里嘀咕:“这房子怎么会有老鼠?”顺手舀了一勺剩饭放到橱柜下的空地上。第二天,那勺剩饭没有了。从此我每天都在同样的地方放一勺饭等它。
我想得太简单了,以为把它喂饱了,它可能就不会来偷我的粮食啃我的家具了。结果,温饱思淫欲,它下了一窝鼠仔,又下了一窝,又下了一窝……渐渐占据我二十七岁那年的生命。
(晶晶摘自译林出版社《我认出了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