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慧
我的家在江南水乡,是青皮石条杨柳岸的那种。
我记得早晨灰暗的芦荡里清脆的拨橹声,记得五月里一天连着一天的缠绵的雨声,记得瓦楞里麻雀凄切的叫声。每一块青石板,每一扇雕花木窗,每一张桃花心木的椅子,每一挂橙色的钟摆,都浓缩成木楼梯上的吱嘎声,不知从哪一眼漆黑的月牙窗里出来,在巷子里悠悠地回荡。
黄昏、羊群和刈草的女子,穿过那棵开着紫花的楝树,绚丽的光线打在朴素的事物上,宁静而安详。这个时候,我喜欢登上老房子,面对鳞次栉比的屋脊,面对温暖的炊烟,面对隐约的地平线,还有散布在空气里的恬淡的麦香;听到房子里有人走动的声音,我就会感受到幸福,幸福真的是一种难以说出的感受。
黑漆漆的雨夜,打一把油纸伞从湿润润的房间里出来,在巷子里踩出许多潮湿的声音。一扇扇的门罗列在身体的两侧,有的紧闭,有的半开,有的虚掩,映衬着夜色的灯火,让夜色更加深邃。我总是站在水洼里,让夜色和水的凉意渗进胶鞋。水像一个手势在门口摇晃,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个女子,绾着古典的发髻,神情忧郁地从门里出来,发出几百年以前那种开门的声音,我会幸福得不知所措。雨水淅淅沥沥,又近又远,时疾时缓……
深深的南方庭院,大抵都有红漆的门楣,挂着一些风干的粽叶,黑漆的大门上挂着黄铜的门环,门槛边堆积着几只破瓮,雨打在上面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很轻,很轻。院子很暗,走进去,就仿佛翻开了泛黄的历史书,有一种沉重感和沧桑感。葡萄藤、香椿树、车前草、马齿苋镶成一幅忧郁的木版画。屋子年久失修,明瓦上布满蜘蛛网,一只青瓷的碗碟里盛放着甜糯米酒……有时候,我常常在想,故乡的房子真的是很老很老了……
没有一座房子是永远不倒的。一座房子破了,旧了,就应该倒掉。倒掉的房子变成了许多碎片,每一片又都一败涂地演变成一座宫殿。小时候,我们游泳的时候会摸到一些凉冰冰的瓦片,这些都是记忆。那个时候蓝蓝的天一下子变得苍茫起来。我们坐在桥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我们真的不知道这些瓦片是怎样到河里来的,河又是哪一年开凿的,树的种子又是哪一年不小心从哪一只鸟的嘴里掉下来的,我们就这样在时间里迷了路。所以我总在想,我们是活在一个又一个谜语里的,我们不断地猜,越猜越不明白。直到有一天,我们消失,我们也变成了谜语。
真正读懂故乡的房子是在离开故乡以后,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不断去寻找喜欢的房子住下来。准确地说,我不知道我应该选择怎样的房子。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但是寻找本身就是一切。你可以说这是一个形式的问题,然而形式本身就是内容。见过许许多多的房子,每一间房子都有一种东西让我们感动,有的含蓄,有的粗犷,有的端庄,有的古朴。我知道,找它们并不是因为它们只是房子,而是因为它们通了灵性,通了灵性的房子就算是家了。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房子的意义比家更加质朴。许多年以后,原来的家消失了,家的痕迹便在一些斑驳的石头、桐油大梁和陈年的稻草上镌刻下来,即使倒了仍然演绎着一些故事,就算只剩下一点点的感觉,那感觉也萦绕在心灵深处最温柔的角落。我走了,这一生离故乡越来越远,可是不管我走多远,我依然听见故乡的房子在风中歌唱。
(月牙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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