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翅膀

　　2020年4月份，为了完成我的另一个摄影项目《此山中》，我开始频繁走进商场，我试图以一种更加具体的方式，去思考自己和家庭之间的联系，商场则是承载这种记忆与反思的空间，因为童年的假期，我有很大一部分时间是在商场里度过的。记忆中，当年在跟随妈妈、外婆、小姨在商场里游荡时，我总觉得那些时间那么枯燥、漫长，让我好奇的是，当时我的注意力在何处。当我重新走进一座我家附近的商场时，那些鸟类模型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不自主地将自己代入鸟的形象中。起初，我以为这是一种短暂的托物言志，但当我发现这些鸟类模型在商场里的出现频率，远比想象的要高时，我开始好奇它们出现的原因。

　　我以自己的住处为中心，试图走遍上海的每一座商场。最终发现，鸟类模型的出现概率在90%以上，样式多种多样，最为常见的种类有鸽子、鹦鹉、火烈鸟。鸽子寓意和平，火烈鸟和鹦鹉则在颜色、视觉上，更具吸引力。

　　商场中的鸟类模型，要么是站立的，要么是被一根或数根细线捆住躯干、翅膀，并模拟出一种飞行的姿态，符合人们对鸟类常见姿态的想象。站立的鸟类模型多出现在一些较为空旷的地方，比方说商场的中庭以及一些休息区域，而飞翔姿态的鸟类模型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例如中庭、商场的游乐区域、公共厕所大门旁等。这些鸟类模型为何需要出现在商场里，是因为消费者在消费主义的大潮里不是全然自由的，所以在商场里放些象征自由的鸟儿以让消费者感觉到自由吗？抑或是商场可以看作是现代人的原始丛林？

　　根据我的观察，这些鸟类模型只是背景的一部分，很难引起顾客真正的注意。原始人可能将鸟视为不容易触及的食物源，而对其无动于衷。现代人在城市生存空间中看到自由自在的鸟，是一种比较稀奇的现象，本应引起注意。然而现代人在商城这个人造丛林中对待这些鸟类模型的常见方式就是忽视它，因为他们有更重要的使命，即去商场中“狩猎”。不过分引起大家的注意力，可能恰恰是这些鸟类模型的使命所在，因为商场的核心主角是贩卖的商品，鸟类模型需要以一种恰到好处的方式实现其功能，以促进商品的销售。

　　我始终对鸟类模型的功能抱有怀疑态度，进而对很多消费环境中的设施产生怀疑。虽然最终没有走遍所有上海的商场，但是我开始更多地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审视自己周围的环境上。看过很多人造景观之后，脆弱与恒久、困境与期待，种种复杂且矛盾的情感融合在了一起，并让我想起了一则有关翅膀的希腊神话：希腊建筑师兼发明家代达罗斯与他的儿子伊卡洛斯为逃离克里特岛的迷宫，使用蜡和羽毛造了翅膀，但是伊卡洛斯没有听从父亲的告诫，最终飞得太高，双翼上的蜡遭太阳灼烧而跌落水中丧生。伊卡洛斯因为“想要飞得更高”这一欲望，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些可见的鸟类模型以及那背后不可见的运行机制，宛如伊卡洛斯的翅膀一般，既包含了某种期待，也象征了一种不可避免的消失与毁灭。

　　我开始思考，在感性层面，历史是以何种方式重复并产生变化的，并试着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转化为一种符号性的线索，并找出不同符号之间的感性联系。在视觉符号的弹性中，在观看收集来的档案底片与拍摄图像的过程中，真实与虚假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作为时间切片的图像也开始折叠，留给我的只剩下那在结构的迷宫里不断徘徊的情感。林浩东 图像工作者、龟力空间负责人。本科毕业于复旦大学哲学系，现生活于北京。作品曾刊载在Paper journal、Phroom、Fisheyemagazine、Transference Magazine、IMA、Same paper、Photography of China等媒体和杂志，艺术家书《青春修炼手册 2023》被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图书馆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