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她,就没有“翻译界的保尔·柯察金”

  文/潘彩霞

  出生被抛弃,15岁患病重残,命运对王志冲“如残忍的巫婆”。幸运的是,人生有郑懿相伴,在她的鼓励和帮助下,他翻译、创作了数百万字,身居斗室,著作等身。

  对她的付出,他充满感激:“我们不是普通的夫妻,她对我恩重如山。”

  心湖上激起甜蜜的涟漪

  1960年的一天,上海法华东镇一幢有些倾斜的二层楼房里迎来一位客人,她叫郑懿,是格致中学的少先队辅导员。此行,她是来看望校友王志冲,并请他去母校做报告的。

  王志冲身世坎坷,出生时母亲因难产去世,家人因此迁怒于他,要把他送往育婴堂,幸亏姨妈及时赶到,将他抱走抚养。

  为了报答养母的恩情,他努力学习,初中时就在报纸上发表诗作,是远近闻名的小秀才。

  没想到,意外突如其来。

  15岁时,王志冲患上了强直性脊柱炎,因贫困延误了治疗,髋关节和膝关节逐渐变形僵死。躺在床上,他腰背直挺,脖子僵硬,如同活着的“木乃伊”。

  治愈的希望渺茫,本就薄凉的养父彻底抛弃了他。困顿中,只有养母和他相依为命,拯救他的,是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完这本书,王志冲的内心受到猛烈冲击,合上书页,他热泪盈眶。在保尔精神的鼓舞下,靠着一台破旧的收音机,他开始自学俄语。

  严冬,手指冰冷,他把双手反套在棉袄袖子里;酷暑,汗流浃背,胸脯上竖着的《俄华辞典》被汗水洇湿了。两年后,王志冲在病榻上完成了结业考试,从儿童文学入手,他翻译的“豆腐干”开始陆续出现在报刊上。

  得知他的事迹后,郑懿迫不及待来访。

  初见那天,她落落大方,一双大眼睛清澈有神,两条长辫子油光黑亮,姿态仪表都恰到好处。而王志冲,既惊喜又慌乱,以致舌头打结,难以自控。几十年后,忆起相识,他仍带着少年时的羞涩:“一见到她,我就有些心动的。”

  在病床前,他们交谈起来。一个24岁,一个25岁;一个有志于翻译外国儿童文学,一个致力于少儿工作。渐渐地,谈话越来越轻松,仿佛旧友重逢。

  陌生感消除后,郑懿讲了自己的经历:她是家中第四个女孩,出生便是“多余”,不被父亲喜爱,后来父亲另娶,她无奈辍学,种种努力之后,才受聘担任了学校辅导员。相似的经历让他们惺惺相惜,告别时,彼此都有些不舍。几天后,在郑懿的全程陪伴下,王志冲被背进学校礼堂。时隔多年,以重残之身重返母校,他一时百感交集。

  此后,郑懿便经常来看望王志冲,帮他做家务、整理资料。闲时,他们聊保尔·柯察金,聊共同喜爱的戏剧,距离一点点地拉近了。

  有一天,家中无人,应王志冲的要求,郑懿轻声哼唱了越剧《梁祝》中的《楼台会》,那美妙的清唱声,在王志冲的心湖上激起了甜蜜的涟漪。

  “命运老巫婆”见证爱情

  郑懿的到来,让王志冲的灰暗人生有了亮色,她买来拐杖,不断地鼓励他:“试试学走路,假使实在不能走,就坐手摇车,总之要冲出斗室!”在她的“逼迫”下,卧床10年之后,王志冲真的站起来了!

  就这样,郑懿扶着他一步步学走路,从刚开始的头晕目眩,到开步走,再到下楼外出上街,王志冲创造了奇迹!他一天比一天走得远,还成了上海图书馆的常客。更令人欣喜的是,他可以靠着五斗橱,用拐杖支撑着、踮起脚尖站着写字了。而这,是一个大飞跃。

  再来看望王志冲时,郑懿的明眸里充满惊喜和感动。从城东到城西,只要有时间,她就会横穿一个上海来到他的身边。这样的情意,王志冲心知肚明。可是,重残滋生怯懦,他不敢吐露衷曲,他怕拖累她。最终做出选择的是郑懿,她坚信王志冲会成才。在本子上,她摘录下柏拉图的箴言:“应该学会把心灵美看得比形体美更为珍贵。”

  她的厚爱与决心,让王志冲激奋不已。正好这时,他翻译的小说集《第一个劳动日》面世了,喜讯传来,他信心倍增。

  随着感情日渐契合,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他们携手走进了婚姻。30年后,郑懿以质朴、平实的语言告诉世人:“我觉得王志冲也可以、也理应获得幸福。”

  在家的温馨中,王志冲以饱满的激情投入创作,同时还自学了西班牙语。应出版社之约,他译完了千余行的长诗,几个短篇也相继脱稿。可是,意外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席卷全国,一夜之间,图书馆的借书证成了废纸,译稿统统被宣判了“死刑”。

  学校里停课了,郑懿成了“臭老九”,收入锐减。丈夫重残,婆婆多病,女儿幼小,她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王志冲急切地想要分担生活,他摇着轮椅车去找工作,对方盯着他的腰腿,轻蔑地问:“一分钱掉在地上,你拾得起吗?”安慰他的,仍是郑懿。她温柔地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你极不顺利的时候要相信,恰恰可能离时来运转近在咫尺了。”

  靠着为街道办编编写写,王志冲努力为郑懿分忧。日子难以为继时,他偷偷卖掉了一部影印版的西班牙语词典,郑懿知道后,第一次冲他发了火:“怎么不为往后的需要想想?”那晚,怀着愧疚之心,王志冲抱着一本俄文书读到深夜。不管“命运老巫婆”如何恶毒,他始终没有放弃自学外文,研读名著。

  风雨过后,王志冲已是不惑之年。时不我待,摇着破旧的车子,他直奔上海图书馆寻寻觅觅。一个月后,一篇译稿刊登在《人民日报》国际版上。受到鼓舞,1980年,王志冲一鼓作气出版了儿童文学《犟孩子》与民间故事集《美人鱼三姐妹》。他获得了第二次生命,重新展翅了。此后几年,王志冲译作频出。在郑懿的照顾下,他在儿童文学翻译领域大放异彩。

  生而有涯,唯爱不朽

  随着出版社的邀约越来越多,王志冲常常超负荷工作,年近半百时,因体质下降,摇车出门越来越力不从心。更糟糕的是,他的两个脚背出现创口,郑懿每天为他搽药、服药,却收效甚微。

  从此,郑懿代劳了所有需要外出的事,她的生活里,只剩下王志冲。教职工组织集体旅游,她放弃了;工会发电影票,她总是婉拒:“实在对不起,家里有个‘大毛头’,不便外出。”

  看着王志冲日渐消瘦,郑懿忧心忡忡,她可以照料起居、协助工作,可是,随着年龄增长,她已经无法背他下楼了。一个深夜,她左思右想写了一封长信,向领导表露迁往合适底楼的急切愿望。

  在她的奔波和努力下,1985年冬天,他们告别了生活数十年的法华镇,搬入了新的蜗居。在一张特殊的高低桌前,王志冲的译著源源不断。翻译《活生生的保尔·柯察金》时,时值隆冬,郑懿将他“武装到耳朵”:棉袄棉裤外,再加上一件又厚又重的棉大衣,领子翻起,护住脖颈;头上戴着棉帽子,腿上裹着毛毯,为了防止毯子滑落,干脆用绳子扎住。对坐桌前,他们一个译,一个誊写,偶尔相视一笑,既和谐又幸福。

  不久,有家出版社邀请王志冲翻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而此时,由于脚背溃烂严重,他已无法站立,翻译只能卧床进行。已经退休的郑懿做了王志冲的全职誊抄员,夫妻俩一边工作,一边交流,译到动情处,联想到自身经历过的种种煎熬,两人不禁潸然泪下。

  在他们的通力合作下,这部译著终于面世。而寄出时的书稿,都是郑懿的笔迹,因为经年累月誊写,她的右手手指早已弯曲变形。

  一部世界名著,将王志冲和读者连接起来,他开始着手翻译奥氏全集。然而有一天,王志冲发现,郑懿递过来的纸上满是“天书”——她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每当她比画着说“我能帮你,要帮你”时,王志冲总是迅速擦去眼角的泪,生怕她发觉。

  做了几十年“拐杖”,郑懿紧绷的弦松下来了。随着智力和记忆力一天天衰退,她开始变得依赖王志冲。有一次,女儿来照顾他们,忙完准备告辞时,她对母亲说:“再会。”就在这时,郑懿突然委屈地哭起来,她拉起女儿的手,指着躺在床上的王志冲说:“不要再会,不要他走……”这一幕,让王志冲心酸至极。当年那个明媚的女子,那个无数次为家庭遮风挡雨的女子,此刻白发苍苍,无助如孩童。他含泪带笑地哄着她:“我不走,我不走……”

  2017年10月8日,郑懿进入弥留状态,悲痛中,王志冲将身子艰难地朝左转去,左手一直紧握着郑懿的右手,喃喃地说:“热的,她的手热的……”然而,回天乏术。最后时刻,郑懿轻抚着他的头发、鼻梁、面颊,脸上一直浅笑盈盈。

  在无尽的思念中,王志冲继续着他们共同的事业,平躺在床上,他日复一日,翻译不止。2018年,《王志冲译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全集》共四种五册,全部出齐,可是,郑懿已经看不到了。

  “我不幸终生重残,所幸有郑懿相伴。”从全套七册的“阿丽莎系列”到大部头的《四游记新编》,再到“钢铁系列”,王志冲取得了常人难以企及的翻译和著述的成就,他被誉为“翻译界的保尔·柯察金”。虽然“老弱病残,四字俱全”,每完成一部译稿都精疲力竭,但王志冲没有停歇,余生写下的每一笔,都是郑懿的名字。

  2022年,王志冲去世。生而有涯,唯爱不朽。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