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上弦月

　　任云峰

　　冬月周末的夜是静谧的。西边的天空中不知何时飞上了一弯新月，温润如玉，像婴儿的睡床，优哉游哉地荡着。

　　“这是上弦月……”我惊呼。

　　“上弦月好啊，她是逐渐变得饱满的。”妻子应声道。

　　真的吗？我低头琢磨一番，方意识到确实如此。看着在一旁酣然入眠的女儿，细细品味着妻子的这句话，我突然发觉：这两天女儿对家人爱的表达，何尝不是如此呢？她表达的爱意，就像上弦月一样，也是逐渐变得饱满的。

　　周四的午后，天空湛蓝，阳光明净。临写了一张欧楷，我就到卧室休息了。午觉醒来，发现枕边平放着半截白色稿纸，左右对折着。

　　拿起来，迎着阳光，才看清原来是用稿纸手工制作的贺卡，边角剪裁得很不规则。纸的左侧写有“万事如意”四个字，对折线后面还有一个感叹号和小红心。打开后，则看见纸的四周是一圈红点装饰的虚线，左上角是“爸爸”二字，旁边描画着两个小红心，而正中偏上则是用铅笔双线勾勒的环形丝带和五瓣花朵，其中包围着这样两行字：“祝您新年快乐！万事如意！”每句祝福的话后面都描画了一个小红心。右下角则是女儿的名字和日期。

　　我这才隐约想起午休时，有开门声和零碎的脚步声，接着，一阵轻微低沉的鼻息声和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我的枕侧响起，后来又响起了关门声。看来是女儿来送贺卡了，不想惊扰到我。

　　再仔细端详这张简单却用心的贺卡，我心中的幸福感荡溢而出。曾经寄出也曾收到过不少制作精美的新年贺卡，然而都没有女儿的这一张纸片给予我的感动强烈。

　　我分明读出了女儿满满的爱意。走出卧室，喊女儿上学，竟没有人应答。穿过客厅，推开北边书房门时，看见女儿正在靠近书柜的桌子旁俯身忙碌着，很专注。我又喊了一声，她才抬起头说：“爸爸，稍等。”

　　我就去洗漱了，正洗脸时，她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三张纸片，叫我闭眼，听她的指令再睁开。我就眯上双眼，过了会儿，她说可以了，我睁开眼一看，只见她将其中的纸片高高扬起。还没等我看清楚上面的内容，她就解说了起来：“这是送给奶奶的，这是送给妈妈的，还有一张是送给弟弟的。”

　　我这才注意到前两张与送我的那张纸片上的内容大同小异，而第三张的中间则明显有一颗大大的红心，其中还写有“姐姐”两个字。女儿还在解说着：“弟弟比我年龄小，不能用‘您’，我用的是‘祝你新年快乐！祝你万事如意！’”

　　我赶紧拿出手机，准备拍照留存。女儿笑着说：“弟弟太小，会把这张贺卡撕烂的，爸爸要替他保管起来，等到他五六岁时再送给他吧。”我说：“你弟弟的确太小，他可能不会撕烂，但肯定会送嘴里吃掉的。”女儿大笑，手中的纸片都抖落在地。我弯下腰帮她捡拾时，故作生气地问她：“为啥要偏心，给弟弟的贺卡上有那么大一颗红心，而我们的都是小红心？”她笑着说：“因为弟弟太小，我要大大地爱他呀！”

　　好暖心的小姐姐呀！我用食指轻轻点着她的鼻尖，毫不吝惜一阵夸赞。

　　周五中午，阳光同往日一样明净，我抱着儿子在飘窗前晒太阳。刚跟爷爷通过电话的女儿很兴奋地跑过来说：“爸爸，我也要给爷爷做一张贺卡。”我说：“好啊，你还可以给姑姑呀，雨晴姐姐呀，果果姐姐呀，硕硕哥哥呀，苗苗妹妹呀，都做一张吧。”女儿煞有介事地说：“太多了，中午时间不够用，先给爷爷做吧。”

　　我分明感觉到了女儿心中的爱意在蔓延。

　　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女儿刚跑到客厅，我就听见正在卫生间洗衣服的妻子突然来了一句：“姥姥白疼你了，都没有想起来给姥姥、姥爷做一张贺卡。你和弟弟刚出生的头一个月里，都是姥姥给你们洗尿布，照顾你们俩，你都忘记啦？”

　　无端受到妈妈的责备，女儿伫立在客厅中小声啜泣起来，慢慢地哭声大起来了。我知道妻子的话是在抱怨我呢，抱怨我没有引导女儿多多惦记姥姥、姥爷那边的亲戚们。意识到这一点，我陷入了自责，但转念一想，得先安抚住女儿，不能让孩子无所适从呀。

　　我就赶紧替女儿解释道：“元元心里当然有姥姥姥爷啦，元元是想先练练手，再把最好的贺卡送给姥姥姥爷呢！”妻子听到女儿的哭声，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对女儿的道德谴责有点过火了，伤了孩子的心，就连忙从卫生间走出来，接过我的话又重新问了一遍女儿，算是给她一个台阶下。女儿这才收住哭声，到书房继续忙着制作贺卡。

　　后来，女儿又神秘兮兮地将我唤到书房，让我看她小学一年级课本的生字表，颇为委屈地念着：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末了，还补上一句，说：“爸爸，我们课本中没有姥姥、姥爷的生字，咱家也找不到这几个字的写法，其实，我不是不爱他们，我是不会写这几个字。”

　　我摩挲着女儿的头发，蹲下身来告诉她，你可以让妈妈看看你们的课本，解释一下就好了。女儿欣然答应。

　　也许是为了再安慰一下女儿受伤的心，午饭后，妻子又专门将女儿送给她的新年贺卡捧在手里仔细端详，突然抬起头来，惊讶地询问女儿：“贺卡上的‘万事如意’是谁教你的？”女儿愣怔了一下，又连忙跑到主卧前，侧身指着门上贴的狗年吉祥卡通画说：“跟着这上面学写的。”我这才注意到，画上的吉祥语都是繁体隶书字体，再对照着妻子手中的贺卡，就忍俊不禁起来——女儿制作的贺卡中“万事如意”的“万”竟然也是繁体，真亏了她竟然将这么复杂的字一笔一划地临写了下来。

　　妻子接着说：“元元，今天是12 月14 日，你怎么把日期写成了12 月31 日呢？”女儿嘴角翘起，说：“因为是新年贺卡，写最后一天才最有意义呀。”

　　女儿的爱意正在变得饱满。

　　其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对家人表达爱意。

　　恍惚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幼儿园时的女儿。她曾经用简单的线条和粗糙的颜色涂鸦过爸爸妈妈，还反复叮嘱我要好好保存起来；她刚学会写“爱”字，就总在画作旁边写上一句话——“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我渐渐明白了，其实，在女儿那看似稚嫩的笔触背后，洋溢的是一种庄重的爱。她是在倾其所学来表达对家人浓浓的爱意。

　　可是，说来真是惭愧，我却很少用如此庄重的方式对她表达过爱意。

　　记得在女儿小的时候，我总以害怕惯出她乱花钱的坏毛病为由，拒绝买她喜欢的叶罗丽娃娃；后来，无非是在出差的时候，在接到女儿无数次叮嘱的电话后，方才想起来给她买把小绸扇、小铜镜罢了；现在呢，上了小学后，我若在外地，主动提出买点她小时候喜欢的玩具时，她已经不感兴趣了，只是嚷着买盒彩色铅笔就行。

　　上了小学后的女儿，每天被妻子逼着练琴。一到了练琴时间，母女二人间就会僵持对峙。女儿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感慨：“在咱家里面，弟弟最幸福了，每天不用写作业，想哭就哭，想睡就睡；而我是最不幸福的，每天除了写作业，还得练琴。”她奶奶在旁边笑着劝解道：“弟弟还是婴幼儿，你快七岁了，不能算是儿童，应该是少年了，少年应该有少年的样子，咋能像婴儿一样呢？”

　　母亲的话让我突然意识到，其实，孩子的童年是有保鲜期的，一旦错过了，就再也难以弥补；而有了苦恼感，就是长大的标志。

　　我家女儿有了苦恼感，这也就意味着她在慢慢长大，在逐渐远离无忧无虑的童年。而作为父亲的我，竟然不能像女儿那样，用一种庄重的方式，给即将告别童年的她送上一份表达爱意的礼物，为此，我深感懊恼。

　　再次抬头看着天穹中的那弯上弦月，她是那么清冷，那么孤独，我陷入沉思：要想让女儿心中爱的明月更加皎洁饱满，作为父亲的我，不能静静地等待她表达爱意的月光，而应该成为女儿背后的那轮太阳，为她提供源源不断的温暖和光明，假使温度不够，让我做一抹冬日的暖阳也是可以的。

　　“给女儿写一篇文章，就是你最独特、最庄重的爱。”妻子说。

　　对呀，女儿用文字表达爱意，我也可以用文字来表达我对她的爱意。

　　仿若一瞬间，我心中突然变得明澈，而眼前的那弯上弦月仿佛更加皎洁饱满了。

　　（作者单位：深圳大学附属实验中学）

　　责任编辑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