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四姐妹在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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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1-04-19 15:45
  合肥张家是近代史上的名门贵族,张氏四姐妹,指的是20世纪20年代苏州乐益女子中学校长张冀牗的四个女儿。张氏原籍安徽合肥,家居苏州。叶圣陶先生曾说过一句话:“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四姐妹分别嫁给了著名昆曲演员顾传玠、语言学家周有光、文学家沈从文和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

  元和

  抗日战争结束后,有一阵短暂的狂欢。元和与兄弟姊妹重逢,弟妹们在她家打地铺,住了几个星期,弥补这6年来的分离,然后他们各奔前程。此后几年中国再次陷入动荡: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的内战。

  1949年初,实业家严惠宇派顾传玠(元和的丈夫)去海门调查地产状况。顾传玠到海门后住在季方家。季方是凌海霞(元和的老师)的亲戚,也是当地的军政要人。1940年共产党新四军进入海门一带,季方组织的抗日农民武装和他们联合,接受了共产党领导。从他那里,顾传玠了解到共产党军队的纪律,以及那个政权的规范和理论。回家后,他告诉元和他们必须去台湾,哪怕她不去,他也要一个人走。

  即使到现在,元和仍不明白为什么丈夫那么坚决要走。

  顾传玠只有几天时间用于准备行装。上海卫戍司令是他的朋友,为他们全家找来了船票,每张一两金子。顾传玠买了六张票,带着妻子、儿子、母亲等人一同起程。他们的女儿顾珏仍然留在苏州和凌海霞一起。

  元和搭乘的船在5月18日离开上海。直到31年后,元和才见到女儿,其时顾传玠和淩海霞都已去世。

  元和的遗憾全与丈夫有关。迁往台湾后,顾传玠也想自己干出一番事业。但他在台湾却屡屡碰壁,诸事不顺,欠了许多债。戏曲界人士去找他,希望他能够帮助他们在台湾复兴昆剧,但顾传玠一心只想开一个蘑菇种植场,或者是自创品牌啤酒。

  顾传玠再也不曾登台演出。元和说,没人能劝得动他。有时在家里,他还会唱戏,扮演的多是悲剧英雄,听众只有元和一人。1966年初,顾传玠患上肝炎。同年4月,他与世长辞。

  丈夫去世后,元和再次在票友演出中上场。有一次,她出演《长生殿·埋玉》中的唐明皇,戏中皇帝被迫让自己的爱妃杨玉环自尽。这出戏的结尾是杨玉环下葬,她的身体用锦被包裹,被草草安放在浅坟中。多年后,元和回忆起那晚的演出,觉得颇有讽刺意味: “原来我埋的不是杨玉环,而是顾传玠这块玉啊!”

  允和

  抗战之中,有大约两年时间,她收过合肥老家的地租。1949年共和国成立后,这一行为使她被定为地主,成了阶级异己分子。

  当编辑之前,允和是上海一所高中的历史教师。她当时觉得自己“肚子里没有多少货”,所以一边教书一边学习。她还加入了一个教学研讨会,与其他历史教师定期讨论如何修订历史教材。一些同事鼓励允和把自己的观点写出来。“我就是喜欢听人家夸我,”允和后来说,“一高兴,写了两万多字。”不久后,她的一些观点出现在《人民日报》的长篇社论里,人民教育出版社的资深编辑读了这篇社论,很欣赏允和的观点。允和主张在科技与科学史中加入更多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并在历史教学中纳入文学与哲学的发展状况。允和还呼吁历史教学应该更灵活、更贴切。人民教育出版社于是聘请允和担任编辑,帮助他们编写中学历史教材,允和面对新工作非常兴奋,觉得自己“开始了一个全新的职业生涯”。但是1952年被贴上“反革命”标签之后,一切都化为泡影。

  刚丢了工作的时候,允和既愤怒又失望,羞于见人。她不想待在北京,以免触景伤情,于是她回到苏州。

  如果有人问允和,1952年以来都做了些什么,她会坚持自己只是“家庭妇女”,是“一个最平凡的人”,她靠丈夫周有光的收入生活,允和为昆曲研习社写信联络事务、安排演出,却从没有领过政府的钱。她的工作是自愿的,而且和别人一样勤奋。她太直率,声音太大,太容易打抱不平,也太过固执,不肯放弃自己的原则。因此虽然对教历史和编教科书颇有兴趣,她还是选择做一名家庭主妇。

  兆和

  1948年秋,国民党已经失去了北方大部分省份。到了12月,共产党包围了北平,围城长达两个月。

  多数人不知道共产革命最终会带来什么。但是即使有机会逃跑,大家也实在不想再次上路。“中国人能对中国人怎么样?”在1948年3月,沈从文(兆和的丈夫)已经隐约感觉到在新社会里自己将有怎样的命运,新的政权将对他提出什么要求。在一份当月创刊的共产党刊物中,有两篇文章严厉批判了他。一篇称他为“地主阶级的弄臣”、“清客文丐”、“奴才主义者”;另一篇则说他的作品颓废色情,是“桃红色文艺”。

  1949年1月,沈从文明显病了。

  他的儿子说,他长时间独坐叹息,或自言自语:“生命脆弱得很。善良的生命真脆弱……”他的家人都很“迟钝”,无法理解是“什么困扰着他,这一点又增加了他的忧虑”。但“在全国正有几百万人殊死搏斗的时刻”,他的儿子虎虎解释道,“一个游离于两大对手之外的文人病了,事情实在微不足道”。兆和对他很耐心,也相当忠心,她独自接待所有的客人,强作欢颜,不过“明显憔悴了”。

  国民党北平部队总司令最终将这座城市和平地转交给了共产党。沈从文在清华园休养了两个月,兆和好像没去探望过他。他们仍然互相通信,他的信几乎全是“呓语狂言”。他在信中说:“我用什么来感谢你?我很累,实在想休息了,只是为了你,在挣扎下去。”兆和则说:“这一阵我为你情绪不安宁,心情也异常紧张,你能兴致勃勃地回来,则对我也是一种解放。”

  沈从文曾希望能见见丁玲,此时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13年了。沈从文带着儿子虎虎一起去见老朋友。虎虎后来写道:“原来这么近!爸爸攥着我手,一路沉默。我明白他的激动和期待。”然而丁玲没有向沈从文提供任何帮助:“只如同被一位相识首长客气地接见……那暖融融大房间里的冷漠气氛,嵌在我记忆里永远无法抹去。”

  回家后不久,沈从文就试图自杀。他喝下煤油,又割腕割喉,兆和的一个堂弟当时发现沈从文陷入半昏迷状态,而且非常惊恐,不停地说:“我是湖南人……我是凤凰人……”

  丈夫自杀前,兆和已开始采取步骤,以免生活沦落为一出通俗剧。她明白社会规范和人际关系都已经变了。有时候,感受到朋友的疏远,她也和沈从文一样深受伤害,但是她相信自己可以适应,并且能对新社会有所贡献。所以,有位地方干部建议她“跟上时代”,“接受必要的革命教育”时,兆和接受了意见。

  秋季开学时,北京大学取消了沈从文的课程。1949年冬天,他有了新的职务:在北京的历史博物馆为文物贴标签。

  充和

  1947年,充和在北京大学教授书法和昆曲,当时她借住在姐姐兆和家中。那年9月,通过姐夫她与傅汉思相识,次年结婚。

  傅汉思出生在德国的犹太知识分子家庭,战时成为流亡者。他到中国来,是为着寻求一番奇遇,也是来挑战一种更难的语言。到中国后几个月,他就认识了沈从文,并常常与沈从文大谈中国的艺术和建筑。

  充和结婚时,还不知道姐夫沈从文正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1947年的时候,充和还没有预见到这些事情,她不可能预见到留在大陆的亲友将会遭遇什么。虽然战后从重庆返乡,觉得眼前的世界让她失望,她还是觉得自己喜欢的那个世界风韵犹存,她还有重建家园的美梦。

  和沈从文一样,充和从小就没有受过外界信念的影响,她在合肥自己的小天地里成长,从来没有人鼓励她要树立救中国、救全世界的崇高理想。她从祖母那里学到了慈悲,也知道了一切该有的为善之道。

  1949年1月,充和在上海登上戈顿将军号客轮前往美国,随身携带的只有几件换洗衣物,一方朋友赠送的古砚和几支她最喜欢的毛笔,一盒历史悠久的古墨——大约有五百年历史了。这些书法用品和换洗衣物一齐装在一只小箱子里。其他的东西,书籍、宣纸、她收藏的明清卷轴都邮寄到美国。除了明清卷轴,其他东西都安全抵达。

  充和就靠这点东西,开始新生活,他们先在加州的柏克莱安家,后来搬到康涅格州的北港口。从中国回来后,傅汉思就攻读中国文学,后来应聘到耶鲁大学,教授中国诗词。充和在耶鲁大学美术学院教授中国书法多年。她从来没有放弃为自己营造一个世界的想法。

  在规划中,这个世界的规模比她以前所想象的合肥庄园要小很多,就是她在北港住宅后面的一片小园地。她在一侧种了牡丹和玫瑰,在平台四周种上长葱、葫芦、黄瓜,长葱旁边栽了一棵梨树。她还在后面种了一片竹林,远离汽车的喧嚣,在那里她放了一张长木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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