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为我扛椅子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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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1-12-28 17:21
我八岁时,他三岁。八岁的我,瘦瘦小小,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三岁的他却白白胖胖,走到哪里都是人们眼中的焦点。那不是我最苦恼的事,最让我恼火的是,三岁的小孩儿,却懒得吓人,那里还没开始迈步,这边两只胖胖的小手就像小鸟儿翅膀一样张开了:“花花,背背华华。”我瞪他一眼,不理,他便开始施展自己看家的本事——咧着小嘴儿硬往我身上粘,嘴里还念念有词:“你不背我,等我长大了就不给你扛椅子。”这都是我那可敬的爹妈早早就灌输给他的思想:“华华快长大,长大了给花花扛椅子。”谁稀罕他给我扛椅子,懒得出奇。
要是我还不蹲下来,他就扯开喉咙叫:“妈……”接下来不用说,手里再忙,妈也得跑出来。她心情好的时候会哄我一句:“花花,乖,背着弟弟出去玩。”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扬起巴掌说话。
那段岁月,我过得黯淡无光。整日里弓着腰,两只瘦小的胳膊倒背在身后,十指紧紧扣在一起,试图努力地托住他胖胖的小屁股。
妈一口气生了我和妹妹以后,他才姗姗来迟,所以我和妹妹就要无偿地为他开道让路。家里好吃好玩的,一律先让给他,外出赶集走亲戚,他总是那个惟一有特权坐在爸爸自行车前面的一个。就这还不算,我瘦瘦小小的背,还得时不时无偿地提供给他。
这一切的起因,就因为他是将来“给我扛椅子”的男人。其实那时,我一点儿也不懂这是啥意思。一把椅子,谁还替你扛不了?
他八岁那年夏天,一场灾难无声地袭击了我们那个平静幸福的小家。
放暑假,他天天像个小野猴儿一样不着家门。爬树掏鸟窝儿,下河打扑腾,弄得身上到处都是黑不溜秋一道一道的血道子。每天吃饭前,围着村子找他的任务就落到我身上。
那天,我从河里把他揪上来,一路数落着撵着他朝家走。忽然就发现他的左脚有点不对了,一点一点成了个瘸子。我以为他磕着碰着了,心里一下子慌了,跑上前就仔仔细细地检查。他一下子就没了往日的调皮劲儿,有点有气无力地跟我说:“花花,我眼前怎么有两个你呢?脚底下也有两条路……”急火火地回家,我就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了妈。妈又急火火地把正在田里做活的爹找回来,不容分说,带上他就到镇医院去了。
那天,我的心里忽然一下子没了着落,烧火时柴草从灶膛里掉出来差点烧了我的鞋子。傍晚,听见自行车进院的声音,我飞一样迎出去,希望看着他活蹦乱跳地从爹的自行车上跳下来,可是没有。我看到的是一棵被霜打了的小苗儿。他歪着脑袋趴在爹的背上,嘴角的涎水流得好长,两条腿也拉得好长。镇医院说,那病怕是不轻,他们不敢接收,还是到市医院去看。
夜里,他下床小解,蹲下去,却再也无力站起来……
他身上的病,凶猛得让人措手不及。他软得像根面条儿一样被爹妈背出家门,去市里的大医院。他趴在爹的背上,还向我们费力地笑了笑:“好好看家,到那里他们就把我身上的病拿掉,我们就回来!”那个浑身黑瘦,却有着一张圆圆胖胖的小脸儿的华华,就此永远在我的生命里消逝了。
三个月后,再出现在我面前的男孩子,已是被激素折磨成完全陌生的另一个胖男孩了。从市院转省院,从门诊转入急救室,他的病越来越严重。到省院门口时,他已不能坐,话也说不清楚。因为走得急,爹妈手里没有足够的钱,交不了住院押金,医院便冷冷地让他们排队等候。那时,爹妈能做的就是听天由命,倒是小小的他,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看到有位年长的大夫从他前面走过,竟然一下子用力扯住了大夫的裤角:“叔叔,救我!我不想死!我死了,我爹妈也说不活了,可我家里还有两个姐姐,我们都不活了,谁管她们?”就那一席话,说哭了在场的所有人。
他顺利地被收治,医院为他找来了最好的专家。急性脊髓炎,医生说再晚一点治疗,他就没命了。
一场大病,吓破了家人的胆。从医院回来,他的食欲大增,再加上用了太多的激素类药物,他的体重也“噌噌”地往上蹿。生病前,他只有五十多斤,生病后,体重一下子增加了一倍。体重增加了还不算什么,同时增长的还有他的脾气,动不动就摔就砸。我们却再也不能像几个月前那样子,揪着他的小耳朵教训他了。
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要依着他。这是爹妈给家里人定下的死规矩。
“他要杀人放火也由着他吗?”面对他的无理取闹,有时我会忍不住这样想。
是的,要忍。
出院后,他在家休养了一年多,才又重新回到校园,我却再也不敢天天催讨他的作业。他能学多少就学多少,不学就让他玩儿。一场大病,让他成了失而复得的宝贝,爹妈不知道如何疼他爱他了。可事实是,他的身体一天天壮得像头小牛犊,那场病,除了改变了他的形体,增长了他的脾气,没有给他留下半点后遗症。
小学、初中,他一路吊儿郎当走下来,成绩一塌糊涂。他那样子,还是让我着急了。磨破了嘴皮子教育动员,他半点都听不进去,逃课与同学去街上打台球,上课趴在桌子上睡觉。因为有家长的一再叮嘱,说他怕生气怕激动,老师们也就懒得再管他了。
只有我,让我看着他那么堕落下去,我做不到。
初中毕业,他再不愿意继续去读书。妈说,不读就不读吧,读书太伤脑子。彼时,我已进了北方的一所大学,暑假回家,看到他正乐哉悠哉地躺在床上吹着风扇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火一下子就上来了。我拎着他的耳朵就把他从床上揪起来:“你就这么点出息?将来你怎么养活自己?”开头他以为我跟他开玩笑,咧着嘴“姐姐、姐姐”地叫,后来见我是动真格儿的,大手一挥就把我的胳膊摔到一边:“花花,你以为你是谁?读了个破大学就了不起了,来教训我!少烦我!我早就看你不顺眼……”
接下来,你一句我一句,我们两个吵得不可开交。妈说哪个,哪个都振振有词。
那是我们长大后彼此间发生的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同小时候吵架不一样,那一次,他没吵过我,却恨起了我。他气哼哼地收拾起还晾在衣架上未干的衣服,往小箱子里塞:“我不在家碍你们的眼,都觉得我学习不好没出息,我走,去挣钱!就不信我有身有力的养活不了自己。”妈急着去拉他,我扯开喉咙说:“让他走!”
他真的走了。那天下午从县城一个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回家:“姐,我在县城一个建筑工地上找了个活儿干,都安排好了,不用担心我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电话里他又恢复了以往的阳光快乐。我“嗯啊”地答应着,眼泪却像泉水一样止也止不住地往外流。
第二天,我就收拾了大包衣服、被子、蚊帐去建筑工地找他。
彼时,他正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下,给架上的大工递砖。十一点钟的太阳已显示出了它的威力,晒得人头皮都“啪啪”地炸。他光着膀子,脖子上搭了一块灰乎乎的毛巾,汗珠子豆粒儿一样从额头上冒出来。我远远地喊他,听到喊声,他一路笑着朝我跑过来。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又来了。
劝他回家,劝他开学后再去复习一年,他固执地不听,说在那里挺好的,他打算干完那个暑假再说。
他真的坚持下来了。暑假结束时,他把六百块钱塞到我手里:“姐,在外面别太苦了自己。这些钱,是我用自己的劳动挣来的,你可以放心地花……”那钱,我没带走,偷偷跑到县城给他买了一把吉他,剩下的钱,我交给了妈。
他喜欢音乐,爱唱歌,喜欢拨弄乐器,挣了一个暑假的钱,却只给自己留下了买一把小口琴的钱。
他到底没能在读书这条路上找到方向。尽管后来我们费尽周折把他送到市艺校去又读了三年,可在那里,他除了学会了几首歌儿几首曲子,拿了一张毫无用处的毕业证书外,什么也没有了。
找不到工作,他还是免不了回家种田的命运。
从学校回到家的他,也没少折腾。最初依靠着我,在城里贩青菜卖。刚开始倒也像模像样,每天起早贪黑地干,一个月下来,也有千把块钱的收入。可干了没多少日子,就烦了,嫌每天起早贪黑太辛苦却赚不了多少钱,又倒腾着去学做酱菜。拜了师傅,贷款买了一辆大三轮,买回了全套的设备,信心十足地干了一段时间,又偃旗息鼓了,说是现在做那行成本太高了。于是,家里平白无故地又多出来许多腌菜的大缸。三轮车倒还是利用起来了,跑长途,贩水果。他从北边拉了桃子到南方的市场上去卖,再从南方拉了桔子到家乡的市场上批发,一年下来,竟然也赚了些钱。我们都劝他小心从事,他想做大,又贷了些钱投进去,结果那个同他做生意的老板卷了钱不见踪影,他投进去的钱,血本无归。
他一下子傻了眼,不知道如何是好。妈哭着打电话来:“花花,现在这时候,你们不帮他谁帮他?”我又气又恨,心想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弟呢。还是风风火火地替他想办法去了,东借西凑,总算把他那几万块钱的贷款给堵上了。
有时,我会忍不住当着妈的面抱怨:“你们生的这个给我扛椅子的人,挺好,不知要累我到什么时候。”妈有点无奈地笑:“唉,谁让你是他姐呢?慢慢等着吧,他再大点就好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保护者的姿态高高在上地面对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还会倚靠在他的肩上哭泣。
在慢慢扩大的金融危机面前,各大公司都展开了裁员减薪的行动。我是我们单位第一批被裁的人,又加上投进股市的十几万块钱被套牢,日子瞬间紧张起来。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当口儿,我和男友的感情也出现了危机。我感觉日子一下子掉进了黑暗冰冷的洞里,想死的心都有了,却一直没敢告诉家里人,怕家人担心。
他的电话在一个静静的午后打过来:“姐,是不是过得不太顺心?要是累了,就回来走一趟吧。”原来,他无意中上网,逛进了我的博客,看到了我那些发泄的文字。
“没有啊,挺好的……”话说着,我的眼泪已掉了下来。
他是第三天赶到我所在的这个城市的。一年多不见,他黑了不少,还是那么胖,嘴角留着一圈黑黑的小胡子。他也是将近三十岁的男人了。
“这些年,我知道你过得很不容易……”他手上点燃一支烟,说话的语气不像我的弟弟,倒像是我的哥哥。只匆匆住了一夜,他就要赶回去。临走,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银行的存折,不多不少,正好3万元。他说:“这是我这两年在板厂打工挣的,先给你救救急,我们月月还发,到时候我再给你打过来。姐,我给你说句话,你记在心里:山流失了,水流失了,一村一寨都流失了,我还在……”
从来没有趴在他的肩膀上哭泣过,那一刻,我趴在他厚实的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
走过这么多年,我终于明白,当年爹妈为何固执地要给我生一个“替我扛椅子的人”。老家有种风俗,姐姐出嫁,弟弟跟在后面给姐姐扛椅子,证明娘家有男人,将来女儿不会在外受欺负。一直以来,我觉得他是爹妈送给我的累赘,有让我操不完的心,生不完的气。只因为那时,我在他的眼里,是无所不能的姐姐,他依赖我,甚至有点无理地从我这里索取着。当我累了、伤了、走不动的时候,这个为我扛椅子的男人才真真正正地走到我面前来,轻轻地放下他手中的椅子,让我好好地休息一番,好有力气继续前行。
文/梅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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