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初爱时光:遥想少年曹乃谦——《佛的孤独》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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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初爱,曹乃谦,佛的孤独
  • 发布时间:2012-01-19 15:39
  我们多数的人,已经遗忘了初爱。遗忘的不仅是初爱,也包含各式各样现实的记忆。遗忘,多半出于本能的保护自己,在安全如胶囊一般封装进入自我的世界,浅薄一点不太遥远的记忆当中,拥有当下是最安逸可靠的。比如,昨天下午,斯德哥尔摩摄氏二十七度高温,我只能到大院两棵大树下躺在长椅读书,清风徐徐。树叶飒飒,旗杆摇动,声音真好听,树叶缝隙望去银线的阳光,忘了一切忧烦。到了傍晚,回家打开电视,回返现实,传来挪威大屠杀后续的消息,跌入这个夏天最悲伤的记忆。

  有人却擅长记忆,且擅长记忆“初爱”,这个人是少年曹乃谦。

  小名叫招人的九岁男孩随着母亲、父亲搬家到一个叫泥洹寺的寺庙里居住。

  曹乃谦小说笔下的善缘和尚,在距离天京遥远的山西大同,隐身于巷弄人家,能开药方,懂棋弈,用自己的方式过出家人的生活。招人眼中的泥洹寺,无甚奇特,“佛像们都是土哄哄的,落满着灰尘……我去看望过几次,他们都是一动不动在那里发呆。他们的眼皮都没怎么往起撩,一副春困秋乏夏瞌睡的样子”。当时的景象啊,岁月静好。经常瞇着小猪眼咧起厚嘴唇微笑的老师父站在门院等少年踩自行车回家。

  少年与老和尚之间,如师如友如父的一种邻人纯爱时光,在少年的一生留下了印记。故事的背景发生在中国十年浩劫文化大革命期间。

  曹乃谦第二本瑞典文版译作《最后的村庄》收进“佛的孤独”。《瑞典日报》书评指出:这篇小说使读者有了一个重要的机会——此刻罕见重新回顾文化大革命的文学作品,“如同金子一般的珍贵记忆”,作者写出了人性当中深沉温暖的爱,特别是出自一个孩童少年的目光。

  曹乃谦写作起步很晚,三十七岁那年书房藏满三千多册书,朋友与他打赌,该收藏一本自己写的书。为了这个善意的赌注,曹乃谦端坐妻子的缝纫机上写作,重返记忆里丰富的人生,出手第一篇《佛的孤独》是少年招人与寺庙住持善缘和尚,一段跨越年龄长者与孩童的友爱。现在的孩子一路从幼儿园、安亲班、学校、夏令营进入大学,而偏远的山西大同的巷弄人家,小孩儿跟住持师父下棋,猜谜语,看他给穷人开药方,看他给小孩洗棉被,陪小孩写功课(看到这一段我怎么忍不住感慨,以前父母很想陪我们写功课,却有忙不完的工作)。这个师父简直是个乡村版的多啦A梦,人间屋檐下的超级大保姆,甚至,那佛庙子里也成为小男孩招人独特的王国:一个庙子王国的小王子;门口两头狮子你转头看我,我转头看你的互望着笑,小王子领着其他小孩到庙子里巡行,玩乐。彼时,我佛不曾孤寂,院落里充满孩童的笑声。

  我们还可以多做一些想象,出身平常的作家曹乃谦竟有此际遇不平凡的院落生活,如同曾经在西安爷爷的藏书园读书的文学评论家少年康正果,或者,在山东高密农村磨坊里听大爷爷说书的莫言,终究为他们的写作人生打下了厚实的基础。《佛的孤独》这本中篇小说选,让我们一窥究竟,钢铁是如何炼成的。曹乃谦五十多岁终于在海外出版第一本小说作品《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瑞典文版、英文版译文皆有成就,过程不再详述了。发表《红楼梦》瑞典文译本的翻译家白山人(P?r Bergman)告诉我,曹乃谦是一位奇特的作家,他可以将小说文字的极简发展到极限,亦可以使用繁复的方法写短篇连缀成长篇,两者交相运用显然作者纯熟于文学理论,却不留痕迹。《佛的孤独》里曹乃谦不用那些技艺繁复的小说语言(事实上,此君是真正的乡巴佬,不能吃生鱼片等高级餐厅食物,只爱吃热热乎乎的炒土豆跟面条。你要问他甚么是文学理论,他一定实话实说,没有,没有),五篇中篇小说语言简白而家常,流畅而温厚,深情而动人,甚有许多学童少年校园学习的种种细节,居家小民的生活实景,读到入胜处,颇有初次神游宫崎骏动画电影心神荡漾的愉悦、安逸感受。

  “山的后面还是山”、“冰凉的太阳石”、“鱼翔浅底”故事女主人翁都是可爱而令人留恋的女性:如年画胖娃的穗儿,如小孩有童心怕毛毛的小嘧嘧,如同班同学青梅竹马互相欣赏才艺的萧融;“陨歌”邻居阿姨柳女旦的际遇悲惨,凭借着奉献给领袖的精神之爱做为生活信仰的依靠。作者跟这些女性都有着纯爱,初爱一线牵系的关连,那种为着爱恋而仰视的目光,所见之处世界皆为至好,曹乃谦,这位作者,这名男性,我们已经发现他爱恋的是爱情的本质,在他摹写的任何乡村的妇女,《到黑夜想你没办法》这部小说中在河边洗澡的柱柱女人,在草垛里说着“要,要”的奴奴;为了情夫偷粮,给人打断腿的板女,她们是地母是观音是女神,在偏远的小乡村,女神们强韧的生命力实践爱情,带来光与热,作者静静远观欣赏爱神演出。与前作不同,作者自己置身于不可思议强烈的纯爱眩目光芒里,随着女人翁命运从爱情的顶端高处,天使坠落震荡的时代,跌入命运的背面。

  作者将“文革”背景放在爱情故事里面,写成了“我”曹乃谦为真实主角。不管出于甚么理由,“我”在这个天使跌落凡尘的爱情世界,“我”终于经历而且目睹了爱情从发生到高潮终至毁败的过程,甚且终于成全了“我”,必须将来独自回忆记忆这至善唯美的纯爱,这纯爱的本身,证明了这场惊天动地的政治运动,确实存在,千真万确。于是当余华写出魔幻“文革”嘉年华的小说《兄弟》,曹乃谦却不急不缓将爱情的本质一段一段反复演绎借着“文革”全盘托出,读者必然能体会至为荒唐、毛骨耸然的是扭曲的少年少女的初爱,在加害者、幸存者两种角色往返来回,对错是非,难于言说,悔恨无边。此时,唯有书写个人的纯爱记忆,才是对这场历史运动重新索讨,唤回个人完整自我的方法。

  挪威大屠杀的诡异人魔布列维克想宣扬的就是一种“纯洁”种族的理念,在夏日的海岛对着一群少年少女用杀戮用子弹,宣扬他对“纯洁”的想象。那些躲过屠杀的年轻人,有一个谈话我看了特别感动,他说:“Ja, du lever!”(是的,你活下来了),“可是你觉得你不应该活下来”。他轻轻地按着额头,避视镜头流泪。那是幸存者高贵的眼泪,此刻人们对命运的安排无言以对,而究竟为甚么命运安排你存活下来,而其他人承受疯狂者的支配控制迫害而牺牲了。我在《佛的孤独》看到幸存者的眼泪,当你不能摆脱命运支配个人、社会集体历史困境,唯愿能记忆你与同代人的美好,那些曾经共有的、那些纯洁的初爱。

  少年曹乃谦,你以你的名字,许以爱情献给了人类匮散失落的高贵理想。一滴眼泪流进大海,善缘和尚遗落地面的珠珠,重新拾缀起来。

  陈文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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