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生样柔弱——作为“现象”的近代湘人之死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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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湘人,杨毓麟,自杀
  • 发布时间:2012-01-19 15:56
  一

  1928年浦江清在恩师王国维弃世周年之际著文《论王静安先生之自沉》,忆及先师生前“素不主自杀”、“尝讥脑病蹈海之留学生为意志薄弱,而社会之铺张之者,可科以杀人之罪”——此处虽未指名道姓,明眼人却一望便知,所谓“脑病蹈海之留学生为社会铺张”,显然当为1912年3月6日孙中山以临时大总统名义发文《令陆军部准建杨郑二烈士专祠并附祀吴熊杨陈四烈士文》中的湘籍沉水自戕人士之杨毓麟、陈天华。

  1911年8月5日湖南长沙人杨毓麟(1872-1911,字笃生,号叔壬,复号守仁)在英国利物浦投海自沉,据说埋葬于ANFIELD公墓的杨氏墓碑上用英文给出的纪念铭刻并自戕理由乃是“因政治思想而死”(吴建华《蹈海烈士杨守仁》)。当年未及不惑的杨毓麟蹈海自杀的消息传出令同志不胜讶异悲悼。黄兴自称“感情所触,几欲自裁”,痛失良友之情溢于言表;孙中山信函中也说“殊深悲悼。弟观笃生君尝具一种悲观恳挚之气,然不期出此等结果也”。

  关于杨毓麟自杀原因,《孙中山全集》给出的一个解释乃是:“杨闻广州起义失败并愤于日本瓜分跳海自杀。”与此类似,强调1911年4月27日黄花岗起义失败对杨刺激至深、因之寻死的说法从当时到日后都非常流行。例如杨氏曾经主持的《民立报》当年8月25日特意登出《蹈海记者之痛史》,称杨氏“精神痛苦,如火中烧”故而溺水。冯自由撰写《革命逸史》也称其因“神气沮丧”而导致“旧病复发”。章士钊1963年3月18日写于北京的《杨怀中别传》间关提到这位与杨怀中关系最好的族孙,亦称“守仁愤革命之失败,自沉于海”。杨怀中即杨昌济,杨开慧之父。

  在偏爱湘人“精神”的钱基博先生解读中,杨毓麟“发奋蹈海”一件直接后果就是让当时同在英伦留学的湖南老乡章士钊从“青桐”变成了“秋桐”,刺激之沉痛可想。

  黄花岗之败,志士骈首,而友人杨笃生同客英伦,闻之,发奋蹈海死。士钊所居黯然,感于诗人“秋雨梧桐”之意,遂易“青”为“秋”焉。

  章士钊少年因读书所在之长沙东乡老屋有稚桐一棵,皮青干直,日夕瞻对,油然爱生,又因谙习白居易诗之哲理高远,所谓“自云手种时,一棵青桐子。直从萌芽拔,高自毫末始。四面无附枝,中心有通理。寄言立身者,孤直当如此”,故而自号“青桐子”。此际则因笃生之死改号“秋桐”,之后又之后,为回国操办《甲寅》,论多违俗不为苟同之旨屡触众怒,再度改称“孤桐”,独立寒秋的况味一望无际,其所强调者,无非就是“吾行吾素,知罪惟人”、“天爵自修,人言何恤”,这是有使命感和担当力的人才能知行的话。

  钱基博先生著有《近百年湖南学风》,章士钊是他非常欣赏的人,与谭嗣同、蔡锷合列一传,三人或“明死生之故、变法不成乃杀身以殉所信”(谭),或“张军国之策、所投非主而反兵以声大义”(蔡),或“权新旧之宜、与世相劘而丛诟以将莫齿”(章)——都属不计后果之人,“下蛮干去”,这就是那一代湖南人,背后有“信”。与章士钊友好若此的杨毓麟,想来亦复如是。

  不过,在笃生赴欧之前曾奔走效命的沪上,《民立报》编者根据1911年10月11日—12日所刊杨自书“绝命书三首”推断,以为“先生蹈海之原因甚复杂,要为得神经病所致”,又代为订正“留欧学界有谓其资尽投海”的流言,显然此说也是当时流传杨氏死亡原因一种。

  《民立报》所刊书信三通的确均有提及健康问题,所谓“脑病复发”,然若细究语意,则另有深意大可玩味。如《致某某二君书》之一:

  弟患急性脑炎,原因出于年长失学,好作繁思。感触时事,脑病时发,贪食磷硫补品,日来毒发,脑炎狂炽,遍体沸热不可耐。前礼拜往英格尔斯哥观所谓博览会者,以该地为一大制造口岸,会中机器馆必×,可借研究触发之×,乃徘徊其中,得益绝鲜,益感愤于科学根底之不可追补。在寓彻夜不成眠,欲得一手枪回国,因英语不佳,人地又生,不得,而行返 ( 北淀城)。后益郁闷不可制,于昨日买车票来利物浦,欲趁便船归国,寻一二× ×死之。然海天万里,非旦夕可达,而吾脑闷愤不可解,愤不乐生,恨而死之,决投海中自毖(文中“× ×”为脱字)。

  此函杨毓麟还敦嘱友人“国事大难,公等勉之,为将来自爱自经,讲读为贤哲所义。弟久欲解脱形神束缚,与他人无关,亦不计是非嘲笑也”——此一“不计”后果颇具湘人特色。

  杨氏另一致某君书中同样强调了“脑炎剧发,不可复耐,有生无乐,得死为佳”的状况与心理,并另将存款一百一十镑原为“归国后为开一小小炸弹厂之起点者”,如今改变用途“济黄× ×(按:原文缺字)兄之穷”。这位杨氏不肯明言的匿名同志,实即黄兴,难怪黄对笃生之死那般心碎。

  第三通遗书则为《致怀中叔祖书》,写给当时同在英伦的杨昌济(1909年与章士钊一起考入氵厄北淀大学就读,参见杨毓麟1909年11月4日致母亲书),“脑炎大发”、“狂乱炽勃不可自耐”、“迸乱不可制,愤而求死”的理由依然保留,杨毓麟死得似乎很平静:“恩怨销亡,万事俱空,因缘顿尽,骂我由公等,不暇惜矣。”因为是写给亲属的遗书,故该函多涉及身后家事处理,例如“旅费余三十镑,寄归与慈母,为最后之反哺”,甚至还将行李存放氵厄 北淀车站供杨昌济以备取用,“以票呈长者,或可检得一二英文书供用”。

  其实,早在1909年6月20日杨毓麟致夫人俪鸿函中,就曾提及“请二哥买脑丸”,“但买到后,至今未曾服用过三分之一”,且说“伦敦天气,入夏季以来,颇为清爽和煦。每日必往公园散步,身体甚属相安,不以为苦”,当时病况似并不严重。该年11月4日前往氵厄 北淀修学前致妻函中甚至自称“身体甚好”。尽管在杨昌济的回忆中,笃生似乎身体先天就较文弱,“退然如不胜衣,乃能为景略雄谈也”(氏著《蹈海烈士杨君守仁事略》),何况常年“奔走江湖,积年劳瘁,感愤时事,脑疾时发”,尤其执笔沪上鼓吹革命之时“报馆事务异常繁琐,精力大亏”。1908年赴英就读后则“研习英文甚苦,脑疾愈甚”,“顾勤敏性成,不自制,明知用功过度于身体有伤,而苦学如故。尝叹少年精力徒费于国学一隅,于数学、英文未尝致力,迨中年为之,其难乃十倍也。又尝悔在日本时为感情所动,未能坚忍,至今日而科学根柢乃不得而追补也”。因此种种,杨毓麟似乎经常处在一种“愤甚”、“益愤闷不能自已”,“病乃日深”的境遇当中,他在私函中叹息最多的就是“苦于无暇求学,至以为恼”、“甚矣求学之难矣”,且立志“耐劳勉学,从容渐进,不求速效”。那代人舍命“救国”、“以学救国”的愿望至少在情感真诚上是无可质疑的,假如我们还可以辨审他们措施是否得当。杨昌济谓杨毓麟“每著一论,精神迸露,义气凛然,读者深为感发。君故工文辞,有远识,其不可及处,尤在其言有物,出于至诚”,良有以也,著于1902年留日期间的《新湖南》无疑是此种文风的代表作,滔滔雄辩义气慷慨,黄兴在致孙中山信函中连连称赞笃生“思想缜密”以“美材”誉之。

  生死事大。1909年11月4日写给母亲的家书中杨毓麟还在内疚“慈亲本年六秩大庆,未及归国恭举寿觞,惶恐无极。将来慈躬七秩大庆时,守仁准可洁膳馨馐,瞻依愛日也”——两年之后,他的选择却令自己永远无法完诺。

  二

  选择主动赴死的人无论如何都是人类中的少数,而选择在二十世纪初蹈海赴死的中国人中,著名的至少就有三位湖南人。我们不妨再趁此观照一下另外两位,陈天华(1975—1905)和姚宏业(1881—1906)。

  1905年12月8日新化人陈天华在日本大森海湾蹈海自杀,据说是为了抗议日本政府颁布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1906年4月6日益阳人姚宏业在上海黄浦江投海自尽,是亦为“殉学”,殉“中国公学”的开办问题,但同样与日本取缔留学生政策有关。姚氏早年就读长沙明德学堂,1904年加入华兴会,随后东渡日本入宏文学院学习。1905冬取缔留学生规则的颁布导致次年春姚宏业与王敬芳、张邦杰等人在上海筹办中国公学以安置归国学生。因经费等原因,中国公学开学后不久即遭困厄,姚宏业投江以殉,身后留有数千字遗书,道尽“为中国公学而死”的心思。

  陈、姚二烈士可说是为了同一“意义”世界殒身,而后他们的安葬又引发了禹之谟、宁调元在岳麓山公葬烈士之举,更间接引发了禹之谟的被逮与被杀。

  禹之谟之死潜在原因即为他发动并主持了陈天华、姚宏业公葬仪式:二人之尸同时归梓湖南后,禹之谟约诸同志,认为“今国家孱弱,两烈士之所愤而死也,非葬岳麓山不足以惊国人”。据说届时(1906年5月23日)湖南各校生徒分别从朱张渡、小西门两处渡江,“皆白衣冠来”,“之谟短衣大冠,负长刀,部勒指挥。执绋者约以万计,皆步伐无差”,“适值夏日,学生皆着白色制服,自长沙城中观之,全山为之缟素”。此事日后在毛泽东的记忆中被称为“惊天动地可纪的一桩事”(《本会总记》,《湘江评论》第四期),而于风雨飘摇之清政府看来却正是大忌,故有钩织罪名逮禹入狱并最终绞杀之举措。

  刊登于1906年《洞庭波》上署名“湖南某君”的《挽陈、姚二烈士联》,公认是禹之谟手笔,其中上联透露出的奇异的“赎罪心理”引人瞩目:“杀同胞是湖南,救同胞又是湖南,倘中原起义,应是湖南。烈士竟捐生,两棺得赎湖南罪。”所谓“杀同胞”之湖南人,具体所指为镇压太平天国运动的“同治中兴名臣”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彭玉麟……“中兴名臣”变脸为“湖南罪人”。尽管因为“洪、杨诸人崛起草野,其纲纪四方又未能秩然就绪”,于是曾、左诸公“慕拨乱之名误反正之业”的“倒行逆施”稍有可原谅的余地,只是:

  光复之际,三湘子弟建功独多,未始非湔洗之一念有以激发之也。是故洪、曾睽而满廷延,孙、黄合而汉起,湘之人才为轻重于天下者见矣。期间经营光复,屡起屡仆,百折不挠,饮刃不悔者,厥维湘人之特色。(佚名:《禹之谟传》)

  何止“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死得其所,快哉快哉”的谭嗣同,禹之谟同样选择“吾辈作事,死,义也。列邦改政孰不流血?以吾为先导,可乎”,或者“余之躯壳,久已看空,何惧为?吾辈为国家、为社会死,义也。各国改革孰不流血?吾当为前驱”,至于“身虽禁于囹圄,而志自若;躯壳死耳,我志长存”(《遗在世同胞书》),这日常“衣西装,单衫革履,短发垂右”头戴“拿破仑帽”的“晚清异类”,分明却让我们辨识出“三军可夺其帅也,匹夫不可夺其志也”的传统儒家情怀。甚至在入狱之后他的持议依然就是:“大丈夫光明磊落,如白日青天,禹之谟岂畏死者!若畏死则不至此地矣!满廷方号预备立宪,余以兴民权而遭此祸,不死几个可惨之人,犹以为立宪可靠。”据说禹之谟常说一句口头禅便是“舍命去干,决无不成之理”。

  这里固然有性格原因。例如禹之谟也有“常思稍自敛戟”的时候,但“及临事,则又飙举奋发,置一切不顾”,乃至官中有事他的反应也是“往往出名争执,词意决裂”(曹孟其《禹之谟传》),“暂藏丰城剑,待著羑里书”(靖州狱中自题)的愿望毕竟更多只是一种愿望。

  然而这一时期渴望“赴死”的激烈情绪往往更成为一种“全民自觉”——更为准确地说,当是读书识字尤其略通西学之人的“群体自觉”——这种“自觉”在湘籍志士身上又特别张大其辞。还是杨毓麟,在《新湖南》中他同样以为“中兴名臣”们“徇书生之小节而忘国民之大耻”:“西谚曰‘以血洗血’,此惨憺哀痛之言也。吾湖南负罪于天下也,以血购之,欲求所以揃雪前耻而开辟新世界者,亦当以血偿之。”虽然“吾岂敢煽起杀机以菹醢我父老子弟之性命哉?吾抑岂忍汩溺世法,以任吾父老子弟之沉眠酣寝,席薪火以待焦灼哉”——这代人的激烈并非源于天性的忍苛或暴乱,“余岂好辩哉?不得已也”。这里有“世界潮流”的影响,“暗杀”风潮弥漫中外,杨毓麟专门在《神州日报》上辑有《记白人暗杀事件列表》,甚至我们的儒雅翰林、日后的北大校长蔡元培也概莫能外。禹之谟“靖州狱中自题”第二联就是“师拿破仑,学玛志尼”。1905年在北京正阳门车站行刺“出洋考察宪政五大臣”的吴樾,同样认为“宁牺牲一己肉体”、“樾请为诸君子着先鞭,更愿死后化一我而为千百我,前仆后继,不杀不休,不尽不止”(《烈士吴樾意见书》,载《民报》第三号)。吴樾作为“中国炸弹第一声”被称为“(杨)守仁之密谋”。杨毓麟本人干脆就是第一个自学制造炸药的革命党人,并因此失去一只眼睛,他还一度曾是“北方暗杀团团长”:“研究爆发物十余种”(冯自由《新湖南作者杨笃生》)、“党人能自造炸弹,自守仁始”(曹亚伯《武昌革命真史》)——但依然提醒读者诸君不要因此以为这些“革命党人”就是一群暴虐残忍之徒:“夫破坏者,宇宙之悲谷也,吾不忍于湖南见之,吾亦何忍为湖南言之?虽然,是乌可以已哉!苟可以不至于暴动,即毒蛇鸷兽,亦决不至于暴动也”、“求文明者,非独赏其价值,又须忍其痛苦”(杨毓麟《新湖南》“第五篇:破坏”)。他们何尝不渴望“非暴力”生活?

  三

  1908年8月12日-1910年4月14日,身在英伦杨毓麟有十数通书信寄给母妻儿女及弟殿麟,所谓“性至孝,对其家恩义甚笃,然因国家多难,常怀舍身殉国之志,公而忘私,近十年来居家仅四日也”。持论激烈的杨毓麟此间写给亲人的信函,殷殷切切督责备至,“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这研制炸弹第一“党人”也会从国外购置新样手帕(伦敦万国博览会纪念品、CrystalPalace纪念品)送给妻、女、母亲,给儿子的礼物则是“美术邮票一二枚”。他向妻子索要“小照”,顾念她身体不佳,甚至在家书中开列具体方法要妻子遵嘱“切实调理”(1909年10月24日致女克恭函),并海天万里寄上“西洋药水”(1909年12月14日致妻函)。他从伦敦寄给妻子明信片,所录“己酉九月”(1909年10月)旧作三首,严肃节制却深情内敛,自有一番特殊美感:

  行吟自笑吾意狂,偃蹇相偕有孟光。

  一事如君差不恶,斫颈卫足也无妨。

  已办要离共一邱,发春便买入吴舟。

  香篝酒碗如相忆,黄浦江东碧澥头。

  箧剑峥嵘欲化龙,酒徒歌哭漫相从。

  生平不作牛衣泣,应解儿夫意未慵。

  不轻不狂却有情有义。身处异域父亲对儿女读书之事筹划细致理性,百年之后读来如在纸面:

  现在我虽流落江湖,然自己儿女,万无令其叨扰外家之理,不独于心不安,亦于事理不顺。且令儿女依赖外家,绝非好气象。凡人贵自立,不宜使依傍他人作生活。英国人教养小儿女,一切必令小儿女自己支持自己,自小习惯,自然养成独立自治性质。此事不可姑息,以为儿女小,到学堂怕人欺。且在外家叨扰过久,大有竭忠尽欢之嫌;实属无以酬答恩慈,此事于我心极为不安。兹特寄上英国金镑十镑,照现在镑价,总可换百一十元以外(或百二十元外),请少奶从速将两儿分别送入学堂。至八月节,如学校假期中不好住,可令两儿暂寄居外家。如其可住,仍住学堂。以后总须入学校住宿读书。以上系我决定如此,少奶务须依我此信行事,且不可仍令儿女叨扰外家。(1909年6月20日致夫人俪鸿书)

  依照此后杨毓麟写给儿女的信函判断,其妻应该依从他的决定将儿女送入学堂,或者就是“怀中叔祖”所荐之“规矩甚为谨严,办理亦得人”的周氏女塾(即周南女校前身)以及“功课亦好,管理亦为得法”的明德学堂。此可参见杨毓麟1910年4月10日致女函。

  写给女儿克恭信中,除嘱咐女儿要特别留心算学、英文、体操等“西学”科目外,父亲的嘱托细腻到了琐碎的程度,他甚至会将如何正确称呼外公外婆祖父祖母叔舅诸亲、如何预防传染病的问题在信中一一向儿女交代清楚(分见1909年6月21日、1910年4月1日致儿函):

  汝到学堂寄宿后,自己须要切实学好做人,切实用功求学,不可在学堂内与同学诸人终日闲谈乱讲,不可与同学诸人闹意见。待同学诸姊妹宜格外客气,彼此以求学用功相勉励。见学堂监督教习,尤宜恭而有礼,恪守校训,不可违抗。一切日用饮食起居,须有一定规则,按照一定钟点。钟点是人生在世一件必须谨守的事,人无一定做事钟点,便是不能学好的凭证。(1909年6月20日致女函)

  此函并以父亲的威严为女儿定下“规矩”:“平日除与诸女同学往来及休息往来外家请安外,不准汝与男学生往来,亦不准汝妄向别的人家行走”——这并非只是一种“时代局限”,时隔百年之后,倒是伦理生活已经“开放搞活”到无边无际的我们该多反思一番“男女有别”的意义与制约。

  对儿子克念,除依然嘱咐“切实用心读书习算,极力学做好人”之外,更叮咛“世上道理多,事情多,无论是何等绝顶天才,不过晓得十万分之一,学得百万分之一”,必须“细心研究,切实履行,时时刻刻以扎硬寨、打死仗方法对待之”,“须知世上聪明好汉多得很,聪明好汉多,切实成一个有用的人者却不多。还是资质平常的人,切实用功,不成就用功有用人物不止,拼死去做,倒做得成一半”——此语深得湘人性格“吃得苦,耐得烦,不怕死,霸得蛮”之精神真谛。尤当注意者,是杨毓麟此函除继续吩咐儿子不可抛荒“算学、英语、体操等要紧功课”之外特别长篇大论对于“中学”尤其“经书”的态度:

  近日无知少年醉心欧化,一言及《四书》、《五经》,便有吐弃不屑之意,殊为大谬。此辈只知有欧洲,却忘记得自己是中国人。欧洲各国,现在中、小学校,每礼拜必须有数点钟讲解耶稣教《圣经》。……《五经》、《四书》为周秦以前政治、文化、历史、道德、伦理之荟萃,于世界各国中流传最古老之学说,实蔚然为一大宗者,而可弁髦土苴之乎?

  此即我们的确见识了一个岳麓、城南、校经书院学子(并曾“中举”)的知识背景与价值判断。与此类似,《新湖南》中杨毓麟虽然对“乡愿陋儒”不假辞色,对“新学小生”同样嗤之以鼻。我们更再次窥见湖南作为“理学大省”在清末依然浓郁的修养与根基——《厚道还是霸道:杨昌济与“湘中二杨”》一文中于此我已三致意焉。难怪杨毓麟写给女儿信中更特意强调“办事”之重要:

  欲作国文好,必须熟读古人名作,尤宜用心向事情上切实考求事理之是非、办事之条理及说话之次第。知事理是非,知办事条理,不知说话次第、亦算不得好文章。若并事理、是非、办事条理之不知,只是放屁,不是作文。是非及条理不是在纸上读来的,却是读书后再要用心对一切事情上研求的。汝必知此,乃可读古文,乃可学作国文也。(1909年10月24日)

  1910年4月1日致儿子克念函中,杨更严厉批评“中国各种小说”:

  尤不可贪看无聊小说,耗损一生有用之精神,堕坏一生不可纤毫污损之道德。中国各种小说,皆于人生应有之知识,及应完具之道德,毫无裨益。而其引动人生不肖之思想及无耻之行为,则其力量大至不可思议,中国现在人心腐败,达于极点,皆只是此种小说魔力之结果,吾儿万万不可自误。

  四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此语,的确“不可不猛省,不可不深思”。陈天华《绝命书》中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痛陈“近来青年误解自由”以不服从一切规则自矜,至于以报国为名而私德尽丧——这些话掩抑在清末民初的“主义”当中似乎很少被提及。然而,这些话与同为湖南人的“平江不肖生”《留东外史》中对留日学生种种不检点生活的刻骨描画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联系?陈天华之死与杨毓麟之死是否只有“为政治而死”一种解释?杨毓麟好友章士钊之后同样激烈的“转身”是否存在某种必然?

  由大书特书《黄帝魂》闹退学搞革命的“小愤青”到留英归来一度职掌民国教育司,和彼时日益高涨的新文化运动意旨乖离,章士钊不肯曲学阿世以殉时风,一路走来骂名不断——“政治信念全变”,完全否定了自己从前对西方文化的认识,开始公开抨击代议制,要求废弃旧国会与旧法统;鼓吹以农立国,反对工业化;鼓吹礼教复兴,反对新文化运动。1924年11月章士钊出任段祺瑞政府司法总长,1925年4月起兼任教育总长,直至1926年4月段氏下野,章也随之结束了为时一年半的从政生涯。这期间章所推行实施的一系列教育政策,无论出发点是好是坏,却都遭到了全国上下特别青年学生的一致反对,“驱章运动”接连不息越闹越大,其最著名者自然是1925年8月“女师大风潮”。

  所谓“锐意复古,反对新潮”、“以武力解散女师大,侮辱妇女人格”,章总长是站在“支持校长(即被鲁迅骂到狗血喷头类乎虔婆的杨荫榆女士)”的立场上的,于是“凡所措置,类属乖异”,诸多名校恨不能一致抵制章氏命令,脱离教育部管辖。“女师大风潮”差不多已由教育问题转化为政治风潮,成为当时北京知识分子最为关切的所在,章士钊本人亦陷入与全国教育界为敌之窘境。

  遭受挫折若此,章士钊非但未放弃既定政策,态度更趋强硬。1925年8月底,在章氏主持下,段政府下达整饬学风令。10月底,教育部会议决议展开“读经运动”,规定从小学到大学都要读《论语》等儒家经书。别看几十年后当下中国果然已在践履章总长决议大小顽童重新补课“三字经”,如此举若在当时,却只有更遭群起攻击的份儿。吴稚晖宣称“整顿学风宜也。顾章行严何人,足言整顿学风乎?足解散女师大乎?若蔡孑民斯可矣”。鲁迅指出章士钊并非真信读经可以救国,不过以此欺人、便利其反动统治,其心可诛。11月28日北京工、学各界数万人召开国民大会,以打倒帝国主义、废除不平等条约为号召,要求段祺瑞下野,惩处卖国贼。接下来示威学生即转往章氏住宅:

  一拥而入,遇物即毁,自门窗以至椅凳,凡木之属无完者,自插架以至案陈,凡书之属无完者,由笥而揓,无键与不键,凡服用之属无完者;先肆其力而捣之,次尽其量而攫之,卒扫聚所余,相与火之。

  各界群众又于次日捣毁一向同情章士钊言论的《晨报》馆——真真是一个动辄“激烈”的时代——其源头难道不该追溯晚清?不知曾经“激烈”的章总长此即是否曾有“作茧自毙、请君入瓮”之叹呢?

  后世我人阅读历史的伤感就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情绪狂热持续激动之下的青年学子,似乎少有人愿意知道或愿意记得,这位让他们必欲“驱之而后快”的“保守型”总长二十多年前(1903)同样“愿从天假杀人柄,豕尽中朝旧辈流”,其激进奔放乃至“暴力”倾向何尝在他们之下?他甚至发表过一篇《杀人主义》,要“借君颈血,购我文明”。

  1903年4月,就读于江南陆师学堂的章士钊,因校方拒绝学生改良堂规要求事,毅然决然率领三十多名同学退学至沪,“蚁附爱国学社,公言革命”。这批“小革命”中就有日后更以激烈著名的陈独秀。1903年5月章士钊受聘为《苏报》主笔,“当时宗旨,第一排满,第二排康”,“闹革命”闹得沸反盈天——谓予不信的读者敬请参阅章氏本人《黄帝魂》一文。甚至在《苏报》馆查封后,1903年8月章士钊在上海又创办了有“《苏报》第二”之称的《国民日日报》,同时设立东大陆图书译印局,编印出版多种宣传革命和反满书籍、传单。章士钊也曾是“暗杀团”骨干分子,其同事自然包括杨毓麟、蔡元培。

  然而,不久以后,章士钊做出了完全不同的选择,据说这跟“万福华刺杀案”后章士钊狱中反省有关,“才短力脆,躁妄致敌”,也算“血的教训”了。从“学书学剑错杂来”到“力脱党籍为书生”(章著《草新湖南案成放歌》),他悟证了“党人无学,妄言革命,将来祸发,不可收拾,功罪必不相偿”(《答吴稚晖先生》)。惟其如此,你才会明白,何以章士钊在东京能如此坚决拒绝加入“同盟会”,即使同盟会祭出“美人计”、让“近代四公子”之一吴保初的女公子吴弱男前去劝诱都未成功,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撮合了章、吴缔结婚姻。此后章士钊由“废学救国”转身一变而成“苦学救国”:赴日、赴欧……之间章士钊还经历了一个对西方宪政体制从神往到批判的过程(即其二次革命前后为岑椿煊充任谋士之时)。总之这个湖南人每次“翻边”都很彻底、也很固执。再之后的回归,就是如上这个“保守主义精英”了。

  这就是根性,也更是修养,章士钊跟他的盟兄章太炎类似,无论他们曾经一度多么激烈宣称:“此辈学生,只须日习体操已足,凡考生洋奴所谓学问,了无用处,反而扰乱社会”——他们却始终都会再度成为读书人和“学问家”:他们深知“文化”不能“革命”。“文化”只有一脉相承、厚积薄发、春秋代序、生生不萎。

  二十多之后,1925年章士钊回忆往事:“今试思之……(当年罢课学生)由此失学者过半,余亦未见别有所就。”看来,章氏对学生运动一直持有怀疑与反对的态度原本属于痛定思痛。何况,在章士钊看来,“五四”以后“学风之坏,已臻极地,国学垂绝,士德全无”,教员“植党构煽”,学生“荒学踰闲,恣为无忌”,以致“校纪日颓,学绩不举”,至使“道路以目,亲者痛心”。客观看来,这位老资格的“革命党”如下忠告何尝不佳:

  时事之艰难,决非在校之学生所能普济。故学生爱国运动,只宜处变而不能处常,若必据为典要,尝试频频,恐将一面激起社会之反感,一面荒废学业。

  实际上,章士钊此种反思行为在他1905-1911年陆续留学日本和英国时候已经开始,由极端的革命论转向平和的调和论:

  十八年前,愚持极端之革命论,并主废学以救国。后亡命往东京,渐变易其观念,竟由废学救国,反而为求学救国。己因与革命老友握别,留学英伦,而极端之革命思想,变化不少。(《新时代之青年》,1919年11月)

  章士钊深心以为中国现在“伦纪凌夷”,士不悦学,学风嚣张,再不及时加以整顿“邦基将沦无底”,故而才会采用较为强硬手段。至于女师大学生,也属“闺门稚质,少不更事”,既然“幼弱可怜”,则“且类有家督保人,交相维护”——这种“家长”口吻,激怒当年大张旗鼓的“女新青年”倒也正常。

  1923年著于德国柏林的《草新湖南案成放歌》章士钊有言,“人言黑白吾不问,唯询报国究何如?由来功罪难此断,刀笔英雄本水炭”,后世我人阅读先贤著作,此意甚为关键,要不得将彼时人物因意见不同导致的笔墨官司一味当真,“报国”这一愿望往往对于敌对双方乃至几方都是真切的,至于具体意见合于实际或理想高蹈、急功近利或大而无当……则只能具体情境具体分析,皆以“因缘”现。同为“辛亥老人”的苏渊雷先生曾将章士钊“搞学术又沉溺政治、依附袁世凯又讨袁反袁、不加入同盟会又冲锋在前”规约为真正的“独立精神”,不因私谊负公仇,确是发人深思的见地。

  五

  杨毓麟之死后七年、王国维之死前九年,民国初年还有一个人的死曾经惊动了国人的心:1918年11月10日,梁漱溟之父梁济巨川先生自沉于京师积水潭——现在那个因“新三里屯”什刹海的烟柳繁华而著名的所在。

  巨川身后遗书成扎,反复论证乃为“蓄志一死,殉义救俗”、“(吾之死)实痛乎继清者不行仁政以及民,重负夫有清逊位之美也”:

  吾因身值清朝之末,故云殉清,其实非以清朝为本位,而以幼年所学为本位。吾国数千年先圣之诗礼纲常,吾家先祖先父先母之遗传与教训,幼年所闻以对于世道有责任为主义,此主义深印于吾脑中,即以此主义为本位,故不容不殉。……效忠于一家一姓之义狭,效忠于世界之义广。鄙人虽为清朝而死,而自以为忠于世界。(《敬告世人书·戊午年第壹》)

  当此之际,后世我人难道不该对“主义”二字另生一种理解与敬畏?何谓“专以世道为主义”(《敬告世人书·戊午年》)?和杨毓麟类似,梁济对于“中西”优长并非没有的见,早在1892年,三十三岁的梁济即“留心时务,雅以西学为急”:“却有一种为清流所鄙、正人所斥者,洋务西学新出各书,深切时事,断不可以不看。盖天下无久而不变之局。我只力求实事,不能避世人讥讪也。”1898年为次子焕鼎(即漱溟)开蒙,也是首选《地球韵语》以言世界大势而非寻常四书五经督课童子,更谆谆以教子弟出洋为言。这与他二十年后(1918)主动赴死之前慨叹“吾观一般无骨之人,对于国俗所尊信斥循者,自己蹴踏自己,即断为中国必亡之真因,欲救此亡,当从心术根本上起。吾临死匆忙,虽反覆言之,犹未尽万分之一也”(《敬告世人书·戊午年第壹》)并无抵牾。厚道诚挚如巨川,晚清日记中对清朝政府“吾君吾相”之“并无真实忧勤之意”的怨怼之语在在皆是。

  同样作为父亲,梁巨川选择主动赴死之前明言“我非不知世间有生可以行乐,求死实为至苦也”(《再告世人书》),然“所欲有甚于生者”,“至于不惜死以求寤人,或真见有不可终日之势”(《贻赵智庵书》),“做事不避迂拘,思唤起世道人心,去浇薄而就诚笃,不惜以性命贡献于社会”(《别竹辞花记》),“国性不存,我生何用”:“故虽有极可喜之家庭,而不敢恋,不能不牺牲快乐以明志,所以动世人之省察也”。所谓“国性”即“天理民彝,为圣道所从出者,是吾国固有之性,皆立国之本也”,大约仁义廉耻、诚敬忠信等皆是,“较之空言世界大同政治高尚徒夸目的反召纷纭者,其功用不可同日而语”。他安静地安排自己的死亡,自行“检点装殓衣物,安排客厅字画,备吊者来观,以求知我家先德”,他满含慈爱认证儿女孝顺有为、“我之家庭,真正雍雍熙熙之家庭也”,明己之自戕非出个人生活困顿,而是“发明正义”,他甚至细心安排好儿女各自归家时间、便于他们料理自己后事:“余见彼面,彼收吾骨。”(《敬告世人书·甲寅上半年》、《留示儿女书》、《戊午遗笔》)

  梁济之死再九年之后,“奋身一跃”于颐和园昆明湖的王国维也是一位父亲,身后留有八个儿女,其中四个尚未成年。观堂讥讽乃至责备杨毓麟等人蹈海为“意志薄弱”之时,是否预料过自己居然在十六年后同样选择了自杀、甚至同样选择了自沉——鱼藻轩前的池水较之大西洋里的海水,无疑浅陋且浑浊,然而据说从入水到捞出只有不到两分钟时间我们就失去了当年“清华四导师”的首席。“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观堂遗书之冷峻简洁,更在以上诸公之上。对于身后妻子儿女的安置,也更显冷静、甚至冷漠:

  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葬于清华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必不至饿死也。五月初二 父字。

  观堂“奋身一跃”真就如此清淡通脱?弟子浦江清谓恩师“抑余谓先生之自沉,其根本之意旨,为哲学上之解脱”、“当其奋身一跃于鱼藻轩前,脱然无所恋念,此一刹那顷,先生或有胜利的微笑欤”难免为尊者讳的意味,读来万分牵强。实则浦氏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断制,才会在文末摇摆出“奔逝而去者,昆明湖万顷之洪波,而默然无以应我也”这样坐卧不安的纠结。

  因为陈寅恪盖棺论定,“观堂之死”似乎也早成为一桩毋庸置疑的定案:所谓“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其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载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遥想巨川先生“先自治,后自由,尤为要紧”(《贻赵智庵书》)之遗言,清末民初这番关于“自由”的思想认证与行为挣扎乃至生命搏击,真真令人不禁人琴之痛。

  小观堂十岁却先观堂十六年而死的林觉民(1887—1911),“广州起义”就义之时年方廿四,传说最终决定将其处以极刑的两广总督张鸣歧亦因爱才浩叹“(林)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光明如雪”,当年“三月念六夜四鼓”林觉民留给后世一封情真意挚的《与妻书》:

  司马春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天下人之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卒不忍独善其身。

  这“家书”兼“情书”荡气回肠,生气拂拂,至今读来才明白据说能用英文演讲、通晓日语、德语的“美少年”性情根本却依然是鲜明的儒家“民胞物与”、“兼济天下”、“推己及人”的根本立场。这封信的接收人、彼时身怀六甲的林妻陈意映哀伤于对丈夫的思念不久郁郁病亡。民国元年(1912)2月11日林父孝颖在福州白塔寺为子发丧。3月福州召开“黄花岗烈士追悼会”,老父感于同乡林秀军“晚风吹梦作秋凉,浴血何来痛国殇。肯为艰难双束手,不胜哀怨九回肠”之挽诗,和以“赵佗台迥北风凉,藁葬荒丘半幼殇。一死自酬他志愿,初闻直碎我肝肠。黄花吊客倾铅泪,白发哀翁对影堂。东海明年樱再放,君行应念旧同裳”,并亲写《挽子》一联:“汤武非圣人,千古相传谬论;彭殇同一视,而翁何爱残年。”勉自豁达之外,暮年丧子的无限伤感又怎能轻松。

  毫无疑问的是,清末民初这些出于不同“政治”而有类似“主义”自愿赴死的人们,其实都是一些正直、善良、严于律己、刻刻反省乃至对他人与社会充满爱心的人。惟其如此他们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国人之道德心本薄弱,欲其办事诸人耐劳耐苦,洁己奉公,顾全大局,为社会增幸福者,恐不多觐”、“吾辈丁斯时也,厌世主义未可形于言,并不可存诸心,尚有大责任在也”(禹之谟《与泽、蔚二弟书》),类似的痛切,杨毓麟系列著述例如《论道德》、《新湖南》都有反覆申诉。“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老子》第七十六章)。“爱如生样柔弱”,“爱”只有如此柔弱、只能如此柔弱:面对现世的坚硬,“爱”的具体践履与落地生根、开花结果,依然是个必须深谋远虑的抉择。

  秦燕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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