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奶奶，妮儿回来了

　　你生命中有这么一个人吗？当你想起她时，会不由自主地微笑，心会那么的舒服和妥帖。想起她，你漂泊的心就找到了停靠的港湾，不再害怕面对这个世界的无奈与阴霾。

　　1

　　我现在都记得，6岁那个安静的炎夏午后，我赤着脚从东五路的家走到东七路姨奶奶的家。踮起脚尖，按响门铃，看到我，姨奶奶大惊失色。我不但是一个人，还赤着双脚，脸上满是被泥巴浸染过的泪痕。

　　“他们又吵架了。”我带着哭腔，其实不用我开口，姨奶奶也明白了八九分。她抱起我往东五路走去，为了哄我开心，还给我买了一支棒棒糖。我吃棒棒糖时，姨奶奶嘱咐我：“以后即使他们吵架，也不要一个人跑出来，被坏人拐跑了怎么办？听到了没？”

　　“可我不想看他们吵架，他们一吵，我就好害怕。”“那就去对门琪琪家玩。”对门琪琪，是我幼儿园的同学。姨奶奶把我抱到家门口，却并没敲开家门，而是先让我去琪琪家。还说她不叫我，我就不能出来。

　　几分钟后，我就听到爸妈喊我的名字，我原想出去，想到姨奶奶的话，便佯装不知继续在琪琪家玩。然后我听到姨奶奶的声音：“一天到晚就知道吵架，孩子丢了都不知道。吵吧，孩子要是找不到看你们怎么办？”然后，是妈妈撕心裂肺的号哭。

　　姨奶奶并没有折磨他们太久，一个小时后，便把我从琪琪家领了回去。当着我的面，她狠狠训了父母，他们连连保证再也不吵架了。看着妈妈的泪水和爸爸一脸的担忧，那一刻，我真的相信了他们，我以为从此会有一个幸福快乐的家庭。但我错了，有的夫妻，不吵架毋宁死。而我的父母，就是那样的人。

　　姨奶奶是奶奶的妹妹，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一直没自己的孩子。几年前老伴去世了，从此便一个人生活。奶奶去世前，曾经握着姨奶奶的手，希望她帮忙照料这个家。从此，家里有什么大事小情，姨奶奶都会过来。一是她闲得慌，二是她惯爱主持公道。然而她再怎么能耐，却解决不了爸妈的感情问题。他们不但爱吵，还爱动手，掐住对方的脖子或揪住对方头发，恨不得拼个你死我活。

　　而我，每每面对这种情况，唯一能做的便是号啕大哭。我的哭声再大，却也盖不过父母的谩骂殴打声，他们根本不会停下来看我一眼。后来他们再吵我就不哭了，而是捂住耳朵，蜷在房间的角落，咬破了嘴唇也不哭。

　　是姨奶奶首先发现了我的问题。那天她又来劝架，好容易父母停止了争吵，她才发现坐在一旁目光呆滞的我。那天她和父母谈了很久，说他们总吵架，就等于把我给毁了。她还拿出我的作业本，指着满页满页的大红叉，问他们是不是就这样放弃我了？父母似乎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保证为了我再也不吵了。可是仅三天后，他们就忘了自己的“保证”，又吵得翻天覆地。

　　2

　　当我再次走进姨奶奶家时，她先是给我洗了脸，再在我被风吹皴的脸上抹了擦脸油，然后拿出一把小剪刀，帮我剪短了长发。

　　最后姨奶奶才问我：“你愿不愿意跟姨奶奶过？”见我不作声，她接着说：“以后在姨奶奶家吃饭，在姨奶奶家住。姨奶奶送你上学，接你放学，还给你买好吃的。”

　　我欢天喜地，破涕为笑。我愿意住姨奶奶家，我早就不想回那个家了。

　　那天晚上，姨奶奶独自去了我家，她向我那只知道吵架的父母申请，让我给她做个伴儿。其实她是等于把我这个父母不管的孩子，扛到了自己肩上。那时给别人“做伴儿”是常有的事，家里没地方住的，一般会借住在别人家，只不过不在别人家吃饭。可我爸妈显然觉得把我放姨奶奶那儿，比他们自己照顾要省心，所以很爽块地答应了。从此，我便跟姨奶奶生活，基本上算是被她“收养”了，那年，我8岁半。

　　如果你也有终日争吵不休的父母，你就会明白，姨奶奶所提供的这个小而温暖的港湾，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我在那里获得了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宁静和快乐。她的家永远收拾得干干净净，厨房永远有新鲜水果，我爱这个家。我写作业时，姨奶奶就在一旁做针线活，偶尔我抬头看她，总忍不住想去摸摸她额头上的皱纹。我跟她说：“姨奶奶，要是您是我妈妈多好啊！”她停下针线活，爱怜地看着我，眼中有泪光。

　　我越来越不愿意回到我真正的家，反正他们要么在激战，要么在冷战，回去了也只是徒增烦恼。而他们似乎也不在乎我回不回，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我。

　　所以我干脆以姨奶奶家为家了，放学了便直奔她那儿，一想到要见到姨奶奶，连走路都蹦蹦跳跳的。

　　3

　　直到我13岁那年，吵了十几年的父母终于再没力气吵下去了，他们决定离婚。

　　我被判给了妈妈，这就意味着，我要跟着妈妈回外婆家。虽然外婆家也在西安，却在偏远的南郊，离姨奶奶家很远。

　　他们离婚我并没多么伤心，我伤心的是以后不能每天去姨奶奶家了。那晚，我很郑重地问她：“他们离婚后，你还是我姨奶奶吗？”姨奶奶抱着我，笑说：“傻孩子，离婚了他们还是你爸你妈，我还是你的姨奶奶。”

　　“那我还能来看你吗？”我不放心地追问。直到姨奶奶坚定地回答“当然”，我才安了心。

　　也因此，爸妈离婚的第二天，放学后我照旧去了姨奶奶家，而不是妈妈千叮咛万嘱咐的南郊外婆家。姨奶奶见到我似乎有些意外：“你妈知道你来这了吗？”我摇摇头，只觉得她的问题怪怪的。我以前来她家，从不和妈妈打招呼的。姨奶奶笑着说以后要提前和妈妈打招呼，然后她去小卖部打电话通知妈妈我在她这儿。

　　一会儿，妈妈就来接我了。她虽然还是管姨奶奶叫“小姨”，言语之间却陡增了生分。她连声对姨奶奶说“对不起”，然后不由分说地拉起我来就要走。姨奶奶留我们吃了饭再走，妈妈却不肯，连拉带扯把我弄出了姨奶奶家。我不明所以，回头看到姨奶奶正在抹眼泪，挣扎着要回去，妈妈却冷冷地说，以后不许我来这里了。

　　“为什么？”我不解地追问。“从此咱们和他们没关系了，咱们和爸爸那边所有亲戚都不会走动了。”妈妈没好气地说。

　　我继续辩解：“可姨奶奶说，不管你们离不离婚，她还是我姨奶奶。”“傻孩子，那是客套话。”妈妈一路紧紧拉着我的手。

　　第二天放学，妈妈破天荒地来接我，生怕我去姨奶奶家似的。没多久，我便被转到南郊外婆家附近的学校。

　　4

　　我15岁那年，随改嫁的妈妈去了咸阳。新家里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姐姐，一直排挤我，而且惯用心机，每次我们闹矛盾，即使委屈的是我，妈妈也向着她。那次我被妈妈甩了一个耳光，夺门而出，委屈无处倾诉。我突然想到好几年没见的姨奶奶，便坐车去了西安，一路跑到东七路姨奶奶家门口。

　　站在门口我却犹豫了，毕竟，我好几年没来这个家了。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我慌张地要藏起来，姨奶奶显然看到我了。可她却跟没看到似的念叨：“怎么又出现幻觉了，妮儿，姨奶奶知道不是你，你才不会来看姨奶奶呢。”

　　我瞬间泪流满面：“姨奶奶，真的是我。你的妮儿回来看你了。”

　　“妮儿，真是你啊？”姨奶奶也两眼泪花，我一下子扑到她怀里，我真的好想好想她，如果这世上最疼卖火柴小女孩的人是奶奶，那么这世上，最疼我的，便是姨奶奶。

　　我就是那时才知道，姨奶奶后来有给妈妈打电话，说如果我愿意，还可以像以前那样，来她这里玩在她这里住。可妈妈并没有把这些话转达给我，离婚后，她只希望我收了心，不要再和爸爸那边的任何人来往。姨奶奶还去学校门口等过我，那时我已经转学了，而她并不知道，还以为那天我请假，竟一连等了好几天。

　　我告诉姨奶奶我受的委屈。她要我理解妈妈，后妈其实很难做，有时明知受委屈的是自己的孩子，也不得不做出主持“公道”的样子。

　　那天，姨奶奶并没留我太久，她怕妈妈担心，也不敢给妈妈打电话。吃过晚饭，她就往回撵我了。回到咸阳时，妈妈正焦急地在公交站牌下等待，见到我，她一下子就哭了：“死丫头，你去哪儿了？以后再乱跑，我……”虽然她口气很硬，可我知道，姨奶奶是对的，她其实很担心我。

　　从此，我和姨奶奶又“秘密”来往了。如果没有体会过家庭不睦，或许你永远不知道那个港湾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于一个心灵无依的少女来说，那是一个真正的避风港湾，从那里出来后，你不会再对这个世界充满畏惧……

　　大学毕业后，我原本可以在咸阳找到很好的工作，但是我却去了西安。工作的单位，离姨奶奶家不过一小时的车程。她老了，我也能挣钱了，我想每天下班都回她家。

　　那天，按响门铃，隔着门叫“姨奶奶”，却听到她嘟哝道：“莫非又幻听了，是我妮儿在叫我吗？”我大声地喊：“姨奶奶，您没幻听，是我回来了！”喊着喊着，眼泪就淌了一脸……

　　你生命中有这么一个人吗？当你想起她时，会不由自主地微笑，心会那么的舒服和妥帖。想起她，你漂泊的心就找到了停靠的港湾，不再害怕面对这个世界的无奈与阴霾。

　　对我来说，这个人，就是姨奶奶。

　　文/李清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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