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手无寸铁地认输

  一

  “若有一日,你能为我唱首歌或者写首诗,我便心满意足了。”他端着饭碗看似不经心地说。这天是他的生日,只有我和他相对而坐,桌子上有他刚刚炒好的两道菜,在这样一个日子显得有些寒酸。咀嚼饭菜的声音在干燥的空气里显得有些生硬,似乎跃跃欲试着要把周遭的空气引燃。

  我低着头吃饭,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母亲的爱人,是别人眼中的我的继父。

  二

  我有足够的理由排斥他,在我眼中他不仅是个喜欢买彩票的游手好闲的男人,而且是个十足的骗子——第一次见面,他用四瓶太子奶骗取了我的笑容(我那时确实挺傻)。那年我大概十二岁,那时父亲和母亲的关系虽摇摇欲坠却还不至于决裂,所以我固执地认定是他的插足宣告了我的童年就此结束,是他硬生生地把母亲从父亲那里夺走——用四瓶太子奶或者别的什么。

  我极不情愿却无可奈何地和他住到一个屋檐下,也是从那时起,我逼迫自己揠苗助长般急速成长,比同龄孩子更敏感也更坚强。少年的稚嫩软弱因爆发出巨大的韧性而告别那个年龄附属的纯真与快乐。

  母亲曾与我说这世间最还不清的便是感情的债,别人若与你一分好你当予以十分的回报,因为亏欠便是为此后的纷繁埋下伏笔。无数次我想要开口问她,关于父亲的这笔情债她打算要如何清偿,忠诚难道不应该是婚姻中起码的美德吗?可是我不敢问,因为她的心上和身上已遍布伤口,即便我怨她不理解她,也依旧爱她依旧心疼她。

  母亲曾委婉地要求我喊他“爸爸”,却遭到了我斩钉截铁的拒绝。在我眼中,无论他如何做,终究是个卑鄙的入侵者,莫名其妙地闯入了我和母亲的生活,自作主张地扮演起父亲的角色。

  他不知,即使我自小父爱缺失,也不准许任何人扮演这个角色——它理应基于血液,否则怎会深切如实。

  三

  十五六岁,多愁的及笄年华,我变得与人群越发疏离,只是每日看书、发呆,在纸上写写画画。永远记得第一篇文章变成铅字时母亲眼角恣意而出的泪花,那篇文章里我写了母亲和父亲泛黄年代里青涩的爱情以及他们最初的白手起家和相濡以沫。母亲兴奋地把文章拿给他看,指着标题下面我的名字手舞足蹈,他的脸霎时暗了下来,像是霜打的柿子般沉默不语。母亲沉浸在兴奋和骄傲中,以至完全忽略了他脸部细微的变化,我在暗处偷偷笑起来。

  孩子能够想到的策略大概只有这么多,初尝胜利的喜悦,天空都是彩色的棉花糖。

  而后我发表的文章越来越多,父亲年轻时的影子在我身上日益显现(他曾是个秘书,以文字为业),母亲总是拿给他看,兴奋和骄傲不逊当初,他依旧不说话。我无法忍受他的“以静制动”,从母亲手里一把夺过杂志,“他这种粗人,怎么看得懂!”

  周而复始,反反复复,我挑战着这个男人的耐心,像个刽子手般等待着他的崩溃,等待着判他死刑。

  终于有一天,他在饭桌上嘲我吼起来,我笑吟吟地看着他,手中的筷子极其准确地砸到他的额头,接着在地上弹出清脆的“啪”声,他倏地站起身,朝我扬起手掌。我仰着头等待着急风骤雨,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摔门而出。

  我喜滋滋地回想着他因愤怒而凸起的青筋,饭菜吃得特别香。

  这场战争,以他的认输和道歉暂告结束,一米八几的汉子在我面前低下头,“对不起啊。”

  我望着他刻意想要讨好的笑容,突然间无比难过。

  四

  记忆里的夏天总少不了蝉鸣,更少不了蚊子,这两样讨人厌的东西总会把我的夏天弄得烦躁不安。高二的夏天,我被蚊子扰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但没过多久,蚊子似乎一夜之间消失殆尽。母亲说,他知道我晚上睡不好,便总在我晚上回家前仔细检查房间的角角落落,最大可能地将那些隐蔽的蚊虫消灭干净。那日他为了拍死高柜上的一只蚊子而失足摔到地上,胸膛恰好撞到桌角,剧烈的疼痛使一向隐忍的他忍不住叫唤出来,第二天母亲强拉着他去检查后才知摔断了三根肋骨。

  他做的这些,若母亲不说,他便从来都不主动提及,似乎在他眼里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

  明明知道我是这样一个乖戾、偏执、不识好歹的小孩,又为何如此心甘情愿地承接我不明所以的敌对?仅仅因为我是他爱的女人的女儿吗?

  五

  每年的父亲节我都借故留在学校里,母亲也只得叹息,张张嘴欲说还休。空荡荡的教室里,我翻看着课本,脑海中定格的镜头却是他背着沉重的被褥挤过密集的人群为我整理宿舍,他气喘吁吁地为我送饭,他的汗流浃背,他的任劳任怨,他为了给我做最喜欢的红烧茄子割破了手指,他为了省钱一个人扛起沙袋直奔四楼……我趴在桌上嘤嘤地哭起来,为他的付出,也为自己的冷酷。可我该怎样表达,父亲这座山高高地屹立在我心里,坚不可摧,我不允许自己的背叛,即使这个角色父亲扮演得多么不称职。

  我犹豫着给母亲发了条短信,让她转达我的问候,这是六年来我第一次为他庆祝节日。我依然没有回家,多日之后,他羞涩地跟我道谢,我窘迫地不知如何接话,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没事”,内心里却早已是泪雨滂沱。

  他要的只是这么多,而我该怎样偿还这些年来他付出的深沉如海的爱?

  六

  大悲无言,大爱息声。我不喊他“爸爸”,不记得他的生日,亦不和他亲昵,我们之间始终维持着客气与平衡,只是常有人说我们长得颇像,常有人说“你爸爸真随和”或者“您女儿真漂亮”,每每我都转过头去,每每他都腼腆地笑笑,“那可不是。”骄傲的表情溢于言表。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这般博大、无私而又无缘无故的爱。

  整整六年,我和他于明于暗地进行着战争,长久的动态平衡让我错信交战双方力量不相上下,而其实这个错误延续了整整六年——我一直都是输的。

  因为我用的武器是仇视,而他用的是博大、宽容和爱。

  文/闫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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