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梦为马也好 以梦为鸟也罢

　　桃子姑娘：

　　平安夜，店里有乐队演出，摇滚乐的活力与热情把窗外的冻寒隔成特效里的世界。靠近厨房的一个昏暗角落，你穿着雪花图案毛衣，偷偷抹眼泪，偶尔抬起头看台上疯癫笑闹的人群，眼睛里蓄满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哀愁。

　　两个小时前，你向我提出辞职，元旦过后你将去国贸的公司上班，职位行政前台，一个咖啡店常客给你介绍的工作。你22岁，本是青春美好的年纪，却眼神无光，死气沉沉。

　　今天更早一些时候，你和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在同样的位置坐着，谈着谈着突然争吵起来。他是你的男友，鞋子上黏着污泥痕迹，不知在偌大的北京城里走过多少条街。一件黑色羽绒衣，使他看起来身形消瘦。尽管如此，他望着你时眼中溢满了饱满的情感，涨得整张脸发光发亮。我端咖啡过去时，听到他在哀求你：“回去吧，回去过年。”

　　这个从高中开始便和你交往的男孩，刚从老家某所大专毕业，找了一份船厂的工作，他的梦想是当海员，而你的梦想是当演员。

　　北京，机会犹如荆棘丛中的果子，又多又鲜美，人人都想尝。几年里明星红了一批又一批，一夜成名的大有人在，眼红无数人。这里无疑是个造梦工厂，一拨又一拨的大好青年，怀揣明星梦接踵而至，终年睡在北影制片厂外的跑龙套们比比皆是。同《喜剧之王》里一样，他们有时会被人数落“死跑龙套的”，而跟不熟悉的人介绍自己时，会正气十足地说：“我是一个演员。”

　　一年前你第一次推门进店时，背着双肩包，扎着高高的马尾辫，满面朝阳。你冲到那面挂满店员和明星合影的墙壁面前，脸上怎么也止不住蓬勃笑意。两分钟后你撕下门口招聘单子跑来吧台找我：“你用我吧，管吃住就行，不要工资。”

　　你不知道，北京多数工作是只管工资不管吃住的，我们这家北影制片厂附近的小咖啡店也不例外。你企图用天真的笑容对我撒娇，可是店里客人多，我忙着表咖啡花、照看烤箱，几乎没怎么抬头看你。

　　最后我还是录用你了。来应聘的人很多，在你之前我面试了五六个人，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的你？也不是我忙到没空搭理你，而是你让我不忍直视。

　　你像极了当年的我，没什么学历，没什么技能，嫌弃生养你的小县城，一心想到大城市发展，觉得年轻是最大资本，无所不能。只是你比我幸运，当年没人给我机会，而我想给你机会，安慰我不堪入目的过去。

　　我第一次面试的经历简直不忍回忆，比如被诟病的平翘舌不分的普通话，努力使自己看起来鲜艳却充满乡土气息的穿着打扮，关于电脑除了QQ聊天和上网其他一无所知。

　　你来咖啡店工作的初衷，是你单纯地以为可以在这里遇到明星，或者被星探发掘。这里确实常常有导演和编剧来喝咖啡，可是他们看起来和一般人无异，你没有火眼金睛，三个月后已经失去大半的信心。

　　在你找中介公司换来一个试戏的机会时，我放你一天假，你高高兴兴和两个姑娘一起去试戏。我不知道在试戏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事，你最终没有通过，你也闭口不提。总之试戏结束后你哭了一路回到地下室出租屋，而当你以为这个世界满是恶意时，同住的姑娘提出要搬出去和男友同居，往后的房租要你自己一个人承担。那无疑是你来北京最糟糕的一个夜晚。

　　那天过后，笑容渐渐在你脸上隐匿，你按时上下班，少言寡语。同事开你玩笑：“大明星最近有没有演出什么角色？”营业时间，店里有客人，你积蓄多时的抑郁全盘崩溃，不顾旁人地大哭起来。

　　你去试戏的那天一定经历了什么颠覆你人生观的事情，就像每个过圣诞节的小孩在成长的某一天中突然发现圣诞老人是不存在的真相，就像十年前我第一次到北京找寻工作机会，被中介公司骗走全身家当后，在公安局里号啕大哭时一样。那个亲切接待我的中介，我始终忘不了他的面孔，他笑得不露痕迹，甚至看起来很老实，可是他把我的人生置入另一个层面，我很长时间也没有浮出来过。

　　可是桃子，我想告诉你，这就是成长的必经之路。光明和黑暗如影随形，有多黑暗，也有多光明。就像有坏人，也有好人一个道理。你不能站在阴影里停滞不前，也不能因为遇到一个坏人，就否定所有人，这不公平。

　　每个人都会经历一个很糟糕的夜晚。十年前我被中介骗走家当的那天，数次面试失败，朋友放我鸽子，我住进窗户不知被什么砸碎一块玻璃的招待所，夜里两点街上依然有车辆行人来往的声响，楼下的烧烤摊子上喝酒唠叨的人久久不散。晚上起床去公共厕所，风把门砰地刮上，我冻得脸色苍白，招待所的工作人员一边抱怨一边给我开门，我整夜失眠。

　　没有比那更糟糕的夜晚，仅仅一个晚上让我明白自己有多渺小和不堪，同时也明白自己有多需要改变。天一亮，我就去书店买回磁带练普通话。你现在羡慕我可以用流利的英文和外国客人对话，你绝对想象不到我初来乍到时遇到外国友人问路，囧得脸色苍白的模样。

　　你没法理解为什么我要求店员们都要面带微笑，没法理解我为什么每天都在微笑，甚至在你经历最糟糕的一夜后，我要求你微笑，你说你笑不出来。

　　人人都埋怨北京是个笑容杀手，而环境从来都是人类抑郁不平的借口，眼睛鼻子嘴巴长在你脸上，笑不笑取决于你自己。我需要微笑，因为我把这家店当做我的梦想在经营，总不能让别人觉得我的梦想看起来很糟糕。

　　今天傍晚，你离开福建家乡后第一次见你的男友，倔强和自尊让人词穷。你们坐在那里的两个小时，几乎没有说话。我知道你不想这样与他见面，不愿把自己的难堪暴露在他面前。你该抬头看一看他脸上的伤心，他不小心打翻咖啡杯，杯子砸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陶瓷碎了尚且可以捡，感情碎了却难拾。

　　我也有过那样的恋人，我们有长达七年的恋情，我初到北京那两年，无论快乐伤心难过，第一个打电话告知的人是他；在生活困难的时候，默默把钱打到我银行卡上的是他；当时执意来北京，在家人大力反对的情况下，二话不说支持我的人也是他。当年我脾气暴躁，无知又自私，可他爱着这样的我，只是我意气用事，没学会珍惜他。

　　桃子，今后的每天势必不会都顺心如意，然而幸运的是，你还有一个牵挂你的人，深爱你的人，不远万里追寻你而来的人。我知道他买了明天的火车票回家，此去一别，将给他心中留下多么深的一道伤疤啊。

　　北京城有四百万辆机动车，策马难追，以梦为马也好，以梦为鸟也罢，你需要停下来，好好看看周围的世界，在这个每个人都是自己生命主人公的世界，你首先要演好你自己。

　　这就是北京，汽车拥堵，地铁拥挤，冷暖自知，还总让人猝不及防。而你眼中的每个人都很忙，忙着避开生活四面八方的刺。如果你一开始没有准备好被刺，不够坚固，何必觊觎荆棘丛中的果子，你盲目前往，只会遍体鳞伤。

　　桃子，你当然可以继续在北京追逐演员梦想。《喜剧之王》你看了几十遍，看一次哭一次，你比我更清楚成为一个演员有多不容易。人生无常，无论做什么，多少要跨过几个大大小小的坎，即使你去做行政前台，那也不是一个离开你就没法继续下去的工作，因为你还没有重要到被人迫切需要。

　　无论做什么，你首先要让自己变得重要。

　　桃子，你可以继续留在北京，只是你需要去送一送他，给他一个久违的安慰他的拥抱。相信我，你若失去他，再也找不到他这样爱你的人，也再找不到一个这样和你相爱的人。

　　不管你将来在何处，我希望你不要轻言放弃，无论是梦想，还是爱你的人。

　　你的咖啡店老板

　　文_陈小愚 设计_Feni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