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谢了,你可以把它看成一个过程的结束,而人们为之伤感,是因为联想到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不长久。但在大自然的无限生机里,花落只是一个变化;在落花随流水而去的所在,有另一片美好的天地向你展开
王维有一篇《山中与裴迪秀才书》,是文学史上必定提及的名作,信中描述辋川冬夜的月色:“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然后想象春天到来时又一番光景:“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最终发出充满诱惑的邀请:“斯之不远,傥(或许)能从我游乎?”
只是,像裴迪那样被他赞美为“天机清妙”的人本也不多,事后用优美文字来描述景物,与触景生情时当下的感受,也不是同一回事了。所以终究是“空自知”。
说到唯有“天机清妙”之人,才能体会隐居山林的乐趣,那么李白应该属于这种类型吧。
李白的思想比较混杂,什么都沾到一点,和道教的关系特别密切,所以当时人把他称为“谪仙”——从天宫里被贬谪到凡间的仙人,可以想象他一派飘飘然仙风道骨的样子。
但这并不妨碍李白同时喜欢佛教。他的号叫“青莲居士”,这青莲就是佛教徒所喜欢的具有象征意义的事物。清代人王琦在《李太白年谱》中解释这个号的由来说:“青莲花出西竺,梵语谓之优钵罗花,清净香洁,不染纤尘。太白自号,疑取此义。”这大概是不错的,李白诗歌中也有“心如世上青莲色”这样的句子。
李白是不大耐烦的人,他不太喜欢在诗歌里用细致的手法表现禅理。而在描写自己向往的生活方式时,往往呈现出一种无牵挂无羁绊、不执著不粘滞的飘逸的生命姿态,这就体现出禅趣,和王维《终南别业》一类诗精神相通。譬如《山中问答》: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这首诗用问答的方式展开,是为了追求生动活泼的效果,好像可以看见李白在跟什么人说话的神态。那么,对“何意栖碧山”的提问,为什么“笑而不答”呢?这跟王维说“胜事空自知”有相似的意思:这种生活乐趣,不合适用语言来描述,懂的人不用说,不懂的人说了也没用。
我们再追问一句:不答就不答,“笑”什么?嘲弄提问的人吗?这首诗另一版本的题目叫《山中答俗人》,就是把那个假设的提问者当作嘲笑的对象。这个题目大概是后人乱改的,令人感觉浅薄,以这样的理解看李白的神态,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自得,难免有几分滑稽。
其实从诗中可以体会到:“笑”是被一个提问所引发的内心愉悦,好像自己对自己在说:你问我为什么,为什么呢?不自觉地就笑起来了,所以是“笑而不答心自闲”。而下面的两句也不是对提问的回答,而是由提问引起的感想。
“桃花流水窅然去”,展开一幅画面,是构成全诗意境的核心。一般说来,中国古诗写到落花,多有伤春的意味,但这里完全没有。鲜艳的桃花飘落水上,流向幽静深远的地方。你的目光注视着它,心神追随着它。此时此刻,自然以一个动作打动了人,成为人的精神向导。
花谢了,你可以把它看成一个过程的结束,而人们为之伤感,是因为联想到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不长久。但在大自然的无限生机里,花落只是一个变化;在落花随流水而去的所在,有另一片美好的天地向你展开。这也和王维描绘云从山谷中升向天空的图景相似。
最后归结到“别有天地非人间”。明了生活的本质,人所获得的将是一个新的世界。
禅是精神的解脱,从自设的、他设的羁绊与枷锁中解放心灵。到了禅里面,很多所谓“常识”被瓦解了,于是有更广阔的空间展现出来。
骆玉明:
复旦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教授、博导,兼任《辞海》编委、古代文学分科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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