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客的城市

  如此众多游客的瞥视已经让罗马居民很不自然了,他们可能感到自己是在舞台上面对全世界的观众,不自觉地就表演起来。丰富的表情、让人眼花缭乱的手势、大起大伏的声调,在罗马街头都会常常遇见

  城市社会学注意到了城市的各色人等,却忽略了一个活跃而醒目的对象:游客。这不能不说是个缺陷。游客虽逗留时短却络绎不绝,实际上是城市中恒定的人群;游客虽只是观看却影响深刻,城市在他们面前变成了表演者。

  特别是旅游目的地城市如罗马,可以说是旅客与居民一起塑造了城市性格,游客成为重要的城市元素。布克哈特写《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何新译,商务版)时就很关注旅行,他揭示了旅行的哲学意义:“世界的发现与人的发现”。不过他写的是意大利人如哥伦布远游他乡,直到巴尔齐尼的《意大利人》(刘万钧等译,三联版)才对来罗马的游客浓墨描写,他用了一个耸人听闻的说法,叫“和平的入侵”。他认为整个意大利都被游客占领了。

  作为记者的巴尔齐尼目光敏锐,他1964年这册研究意大利民族性的《意大利人》就以“和平的入侵”作为第一章。他当时就看到“现在旅游的规模已达到空前的、实际上令人费解的程度”,“外国人是吓不退、挡不住的”,“他们如同一股持续不断的人流,翻山越海,不舍昼夜”。

  这也印证了我今天在罗马所见。罗马有全世界最汹涌的旅游人流,它因游客的走动与喧哗而变成了一个热闹非凡的不夜城。小巷中背包族东张西望地穿过,广场上一簇又一簇的游伴漫无目的地,古罗马废墟上旅游团跟着小旗像行军一样来往,街角的露天餐馆座无虚席地挑灯夜饮,真是万国来聚。罗马居民日日夜夜都被无数游客陪伴着,游客们也都相互陪伴着,再也不会寂寞,城市生活乃是不散的嘉年华会。仿佛大家从四面八方不远万里奔赴而来,就是为了赶上这里的聚会,素不相识、语言不通的男女老少在街头相遇,都亲切愉快地打着招呼,大有“无人不道看花回”的情调。游客也成了城市的风景,游客们互相助长着游兴。今夕何夕,共此灯烛,陌生的人们以共同的游客身份在这里互相陪伴,互相见证,心照不宣,似乎人生的寡淡荒凉一时得到慰解。

  巴尔齐尼还发现了游客们不寻常的形象与心情。“游客的服装过于鲜艳”,他们“感到有点乱了方寸,改变了他们的本性”,“仿佛是一种不可抗拒的生理兴奋控制了他们的机体”。这里写的是旅行的兴奋。“驾言出游,以写我忧”,旅游是摆脱常轨的生活,是一种解放,在家乡的烦恼与束缚于此一扫而去。我在罗马就看到游客们脸上的兴高采烈,看到他们心绪悸动、脚步轻盈,格外鲜艳放松的衣服如同旗帜。

  生活在别处,罗马就是最佳的“别处”。何况游客们还有对地中海白云蓝天的夸张观察,有对异域男女的彩色想象,更有对旅途奇遇的憧憬。众多的游客带给罗马城一种它不可能自身产生的浪漫,旅行中的邂逅、寻觅、冒险使城市气氛活泼跳荡。本城居民的真实生活往往是平凡的甚至是沉重艰辛的,无奈这么多游客的情绪宛如腾云驾雾,使城市的节奏无法平缓下来。

  游客来罗马看得多的是古迹,对罗马城的居民则常常漠视。清华大学陈志华教授曾著有《意大利古建筑散记》(安徽教育版),开篇第一句话是“意大利遍地是文物建筑,或者不如说,整个意大利就是一件大文物”。这真是目中无人。这也难怪,大斗兽场、万神殿、圣彼得教堂以及它们所代表的历史太高大宏伟了,对罗马居民也就只能是顺带入眼。但如此众多游客的瞥视已经让罗马居民很不自然了,他们可能感到自己是在舞台上面对全世界的观众,不自觉地就表演起来。丰富的表情、让人眼花缭乱的手势、大起大伏的声调,在罗马街头都会常常遇见,游客们此时会相视会心。

  何时得见罗马的城市精神?上世纪50年代苏联作家巴甫连珂的《意大利印象记》(韦丛芜译,文化工作社版)如此回答:“当你看见意大利警察故意地作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成对地以闲散的步子游荡着,彼此和气地开着玩笑,好像歌剧中的临时演员一般的时候”。警察的制服、职司是最有舞台感的,怎能放过在大街上表演的机会。不知道这种被观看的心理能给罗马市民带来多大乐趣?巴尔齐尼把意大利的民族性格就概括为酷爱戏剧化表演,至于这种性格到底与旅游业有多大关系,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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