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是决定中华文化兴亡的转折点

  ––––专访白先勇

  “20世纪的中国人,心灵上总难免有一种文化的飘零感。这不是我个人的,是整个民族心灵上的,20世纪我们被西方文化压倒,到现在还没有喘过气来,我们一个多世纪在文化上的摇摆不定,实际上是因为民族心理的焦虑不安,恨不得三级跳到前面去”

  做昆曲,白先勇听到最多的话就是“谢谢”。

  2010年3月11日晚7点,北京大学第二教学楼203室,300个座位的教室,挤进了400人,过道上站满了学生。这天晚上要开讲的课程内容是:传统与现代––––从汤显祖《牡丹亭》到青春版《牡丹亭》。主讲人白先勇。

  这是自2009年北京大学将昆曲列为选修课之后所开的第一课。课程设立时,负责部门对到底有多少学生愿意选这门课心里没底,只预设了120人的选课名额,未料新学期尚未开始,报名人数爆增,名额增加到200人,很快又满了。因此,这门“经典昆曲欣赏课”被一些北大学生称为“史上最火爆公选课”。

  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已数度到北大演出。而到目前为止,该剧在世界各地巡演已超过100场,观众超过30万人次。

  “推广昆曲近20年来,我们最大的收获是把青年观众的热情提起来了。因为任何表演艺术,没有年轻观众的参与就不会有生命,传统戏曲最大的危机就是青年观众的流失,观众老化。我最终的目的就是希望大学里有昆曲课,培养青年观众,这样昆曲才会生根,而且昆曲需要有学术上的地位。” 3月12日下午,年过70的白先勇在北京大学接受《瞭望东方周刊》专访时说。

  推广青春版《牡丹亭》之初,白先勇就锁定各个高校作为巡演场所,至今他们已经去过国内的20多所高校。

  “中国的学生不知道汤显祖是谁,但是一定知道莎士比亚,为什么不让学生学习我们自己的艺术?说出一个理由来给我听。”他说。

  文化亡了,比亡国更可怕

  21世纪了为什么还要看昆曲?白先勇自问自答。

  “因为它美啊,而美是普世的。现在,我们太缺乏美了,太缺乏美感了。中国现在很多年轻人连谈恋爱都不会了,弄得手脚无措,哈哈。西方人,拥抱接吻,很自然,我们那么做不晓得多别扭。昆曲对情的表达细腻、婉约,纯中国式的,我们不需要吗?现在都在谈女性主义,《牡丹亭》里杜丽娘为了爱情不顾一切,冲破生死;《玉簪记》里面的陈妙常,还是个尼姑,乘船追赶爱人到江心,海誓山盟,了得吗?”

  白先勇九岁时在上海看过梅兰芳和俞振飞的《游园惊梦》,之后几十年那种优美的旋律一直萦绕在脑际。他大学学习西方文学,青年时代曾经沉醉于西方现代主义艺术,侨居国外多年,看过很多戏剧。阅尽千帆之后,他发现最美的牡丹花开在自家后院。

  “现在中国经济实力已经很强了,但文化上还是很心虚,因为我们在现代文化上的建树不及西方。美国把我们的熊猫弄去,(好莱坞电影《功夫熊猫》)让所有人都喜欢,我们自己能做什么?文化没有根,不可能有建树。”白先勇说。

  白先勇当年在美国爱荷华大学做硕士论文,学校要求用英文来创作,白先勇只好创作英文小说。

  “就像左手写字,别扭,文字是生长在文化里面的。”这个经历让白先勇认识到文化根基难以嫁接。

  谈到近年大陆的“儒学热”,白先勇说:“帝王和官方习惯把儒家当统治工具,其实儒家里面还有做人的基本道理,丢了就乱套了。现在中国13亿人,很难管,过去几十年的那一套有点罩不住,怎么办?好,把老祖宗的家法搬出来。”

  “20世纪的中国人,心灵上总难免有一种文化的飘零感。这不是我个人的,是整个民族心灵上的,20世纪我们被西方文化压倒,到现在还没有喘过气来,我们一个多世纪在文化上的摇摆不定,实际上是因为民族心理的焦虑不安,恨不得三级跳到前面去。你看英国人,现在国势已经衰弱了,但他们对自己的文化很自信,后面有莎士比亚撑着。法国已经‘亡’了几次国了,文化上仍然有优越感。”白先勇说,“文化亡了,比亡国更可怕。”

  200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一次评“口头非物质文化遗产”,昆曲在当选的19项遗产中排在第一位。

  提到此事,白先勇笑得合不拢嘴,连说“评委非常有眼光”。

  传统文化是现代教育的“四等公民”

  “晚清以后,我们建立西方的新式学堂,有一个很大的后遗症,在课程的设置方面完全忽视了传统文化教育,我们的古典戏曲、音乐、绘画、书法、陶瓷、雕塑等,被有计划地排除,或者被冷落,传统文化在现代教育系统中被列为‘四等公民’。比如有些大学美术系设国画和西画课程,学习油画的人特别多,而学习国画的好像是不入流的。”谈到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教育现状时,白先勇说。

  他认为,中国需要重新思考本国的文化教育。

  “翻开我们的近代教育史,就是我们在追赶西方科技的竞赛史,拼命,就是追不上,所有教育都在训练大批的科学家和工程师,100多年都在忙这个。从小学到中学大学,我们文化的根斩断了,中国人对自己的传统文化没有认同感。”

  1964年开始,白先勇任教于美国加州大学圣芭芭拉校区,教授中国文学(明清小说部分),直至退休。在美国的大学任教29年,对比中西教育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白先勇感受颇深。

  “美国科技领先,但是对人文教育也很重视的。他们所有学生不分文理,工科学生还有一个必修课––––西方文明史––––是很重要的课程,所有的院系都要选,从古希腊一直到现在,课本很厚。还要选修非西方的文明史,比如印度的佛教、中国古代哲学思想,或者日本能剧。”白先勇说自己的学生中有很多是会计、计算机专业的学生,他会教他们读《红楼梦》和其他明清传奇和小说。

  “我并不是国粹主义,西方文化有伟大的成就,但是如果我们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怎么去认识和学习人家?要对自己的文化有基本的认识,然后才有对其他文化的好奇和涉猎。”白先勇说。

  白先勇读大学时主修西方文学,但他有深厚的传统文化根基,其父白崇禧被称作“儒将”,一手好书法,从小受家庭影响的他大学时经常跑到中文系去听课。

  他认为,昆曲作为一门综合艺术,融合中国古典文学、音乐、舞蹈、美术等多门艺术,是传统文化的精髓,“作为大学传统文化的启蒙教育课非常合适。”

  1917年,倡导“兼容并包”的蔡元培曾将昆曲引入北京大学课堂,有效推动了当时戏曲研究的繁荣。现在北大开设的是初步昆曲欣赏课,白先勇准备接下来同时推动昆曲研究。

  “中国古典音乐留下来的不多,但昆曲的曲牌是可以重点研究的––––如果在西方,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博士论文和研究成果出来了。”白先勇说。

  “两年前京剧也进入中小学课堂了。”本刊记者告诉他。

  “哦,我看剧目有问题,可以选些适合女孩子的小花旦戏,适合男孩子的花脸戏啊,应该挑有趣的东西。‘样板戏’不好再去教。”他皱起眉头说。

  传统文化在台湾保留得更好一些

  1962年赴美的白先勇,定居美国期间经常回台湾,积极倡导中国传统文化。

  1980年,白先勇在台湾主持过一个主题为“树立我们文化的新模式”的座谈会,李欧梵等文化界名人都参加了,“当时觉得台湾经济发展了,但文化很成问题。我一直关注我们的文化––––这不光是我一个人的,是中国人的隐痛。我们跟着西方文化跑,其实心里并不舒服。参加者都是原来台大的校友,台大老校长傅斯年对我们影响很深,所以台大有文化渊源。那时候我非常焦虑,大陆的‘文革’对我的冲击很大。在美国看到报道,几百几千年的文化遗产都砸了,这怎么得了?我的根在这里,非常伤痛。”

  他们分别从戏剧戏曲、舞蹈、杂志、音乐、文学、文化传播等各个方面探讨一个话题:台湾经济起飞之后如何在文化上也能“起飞”?结果达成了一个共识:发展艺术,向外推展,挖掘传统,融入现代。

  相比大陆,白先勇觉得传统文化在台湾保留得更好一些,因为没有“文革”,“很重要的是,佛教在台湾很兴盛,1949年有一批高僧跑到台湾,星云大师、圣严法师啊,这对传统文化的保留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他13岁到台湾,中学教育是在台湾完成的,他觉得台湾在教育上对传统文化依然重视不够。“我当年上的中学是台湾最好的,要求很严格,四书五经都需要背,但我们的音乐和美术都没有学习传统,因为老师也不会画国画,他们也是画石膏像、香蕉苹果(静物写生)。(传统文化教育)到现在也已经断了几代了。”

  谈及上世纪80年代台湾政治大变革对文化的影响,白先勇认为有影响,但不大。“政府也有这样那样的机构想来管文化,但是没人理他们。(不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思想很禁锢,讲错话要坐牢。80年代之后,文化多元化,传统文化基本是受尊敬的,也没有被边缘化,后来民进党执政八年,搞‘去中国化’,影响不是很严重,毕竟是民主社会,民间不听他们的。”

  21世纪是决定我们文化兴亡的转折点

  谈到几个月前上映的电影《孔子》,白先勇大笑,“不像”。接着他说,“不管拍得怎么样,至少我们要拍孔子了,意义在这里。”

  对于中国文化的未来,他觉得“不能太乐观,因为19、20世纪我们的文化一直在沉沦,但绝不能悲观,悲观就完了。”

  “21世纪是决定我们文化兴亡的转折点,是时候了,大家坐下来重新评估我们的传统文化,中国文明史应该重写。然后从基础教育入手,跟美国的大学一样,把传统文化列入大学生必修课。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混乱,中国好不容易有一个承平时代,没有内忧外患,虽然还很浮躁,但是物质上基本有了保障,这是建设我们文化最好的时候。”白先勇说。

  他把自己称作推广昆曲的“义工”,很多事情都自己做:募集资金、组织演出、宣传、开讲座??

  “这件事很耗神,很耗力,我只是点火种,政府应该接下来去做。”白先勇说。

  几个月前,他就此事约见了文化部副部长王文章,对方表示很支持,但尚未达成具体意向。

  白先勇的好友章诒和更支持他把精力放在写作上,调侃他做昆曲是在“玩票”。白先勇向本刊记者透露,此次回台湾之后,“玩票”暂时告一段落,将专心写作搁笔已久的《白崇禧传记》。因此,白先勇希望有接班人来接过他手上关于昆曲的事情,自己“远远地遥控就好了”。

  白先勇告诉本刊记者,有人问他的家在哪里,他想这样回答:“我生在桂林,6岁就离开了,长在台湾,在台湾住了11年,之后定居美国,美国住了40几年,那里有房子,但家不在那里。后来回大陆推广昆曲,感觉自己真的回到家了。”

  “中国文化是我的故乡。因为中国的戏剧真的很美,值得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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