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客之城

  作为一个拥有深厚电子制造业基础的城市,深圳最宝贵的,就是完整的产业链积累

  十几厘米长的小小飞行器,4片黑色小螺旋桨嗡嗡着,蓝灯闪烁,摇摇摆摆地在潘昊工厂车间一般的办公室里起飞。

  “你可以在上面加摄像头、测温设备,或者任何你想加的。”潘昊说。

  这个叫做Crazy File的四轴飞行器,是潘昊创立的Seeed Studio(矽递科技有限公司)的明星产品,迄今已销售7000多件。与两三年前不同,它已经不需要在访客面前施展能耐了。

  对于Seeed Studio这样的公司和Crazy File这样的产品来说,这个销售数字已算惊人。毕竟,Seeed Studio是服务于这个世界上数量并不算大的一个群体——创客,满足它们异想天开、非常小众的需求。Seeed Studio通过设计、生产和销售模块化的快速开发工具,令设计者能实现自己的创意,简单快速地开发出产品原型。

  “我们是为创客服务的创客。”30岁的潘昊为自己下了一个有点拗口的定义。

  2013年3月,潘昊登上了《福布斯》中文版的封面,令“创客”这个崭新人群醒目地呈现在人们面前。当时,Seeed Studio已经是国内规模最大、全球前三的开源硬件制造商。

  “这一年来最大的变化是,国内的需求增长非常快,这说明中国创客的群体正在壮大。”潘昊告诉《瞭望东方周刊》,来自国内市场的销售额在2012年时占Seeed Studio整体销售额的1%,而2013年是5%。

  2014年6月,全国政协副主席、科技部部长万钢到深圳调研,点名要去Seeed Studio看看。“创客”已经成为这个城市的一个新鲜耀眼的标签。

  而此时,全世界的创客早已把深圳视作“圣地”,悄然云集。

  以华强北为中心、1.5小时路程为半径的这块土地上,运转着全世界最生机蓬勃的制造业链条——从电子元器件,到工业设计,再到加工厂。这让创客们深深迷恋。

  这里,是创客的天堂。

  华强北如同第五大道

  深圳市福田区的中央,有一块南北930米、东西1560米,总面积1.45平方公里的地标性区域——华强北。这里密集地矗立着十几栋专营电子类产品的商场,数千家电子元器件商铺,令人如入蜂巢。

  “如果在这里你都找不到想要的电子配件,那全世界其他地方就更不可能了。”一位华强北商户对本刊记者说。

  对全球创客而言,华强北足够梦幻,“就像是女人来到了第五大道。”

  在最鼎盛的年份里,每天约有50万人穿行在华强北密密麻麻如集成电路般的商铺间,在这里批发电子元器件或者数码产品,以及山寨手机。

  迷宫一般的电子商场中,商铺挤挤挨挨,每一寸空间都塞满各类元器件。别看柜台不过一两米,背后可能就是一家开足马力的工厂。

  “站在华强北,就像是站在华尔街,你能听到全球IT产业生产要素快速流动的呼啸声。”深圳市科创委的一位官员这样告诉本刊记者。

  而让潘昊打比方,他更愿意将华强北比作造梦的所在,“它让深圳成了硬件的好莱坞。”

  “在这里,一名创客可以在一小时内找齐所有的物料,并且可以比质比价。在其他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存在这样的地方。”潘昊很肯定。

  直到今天,他仍然清晰地记得初见华强北时心中的震撼。2008年,从打工之地中关村来到华强北,毫无准备地“一见钟情”,潘昊让朋友把行李寄到了深圳。然后揣着几千元积蓄,在郊区的一间农民房里开始创业。

  最初的日子里,他每天都会骑着自行车到华强北转悠,跟商铺里的老板瞎侃,了解行情,为需要电子元器件的客户代购。这些客户基本都是外国创客,他们迫切需要一个可以提供专业优质元器件的服务商。

  现在,这件事由专门负责生产设备采购的黄健枝负责。每个月黄健枝都会带几拨国内外的创客到华强北“朝圣”,一来让他们了解这里丰富的电子配件产品,二来为他们找到合适的产品原料,“很多国外创客都很惊讶,不知道中国还有这么神奇的地方。”

  为了方便客户,Seeed Studio还专门制作了一张“创客华强北地图”,清楚地标明热门地点——广博大厦适合买手机、数码产品和电脑;赛格大厦可以买到山寨版的Arduino电路板和“树莓派”(Raspberry Pi,一款基于Linux系统的只有一张信用卡大小的单板机电脑);桑达大厦则可以买到200元的山寨7寸平板电脑。

  在华强北,许多电子商铺都是厂家直营,对产品质量和售后有较高保障,往往还会配有专业技术人员提供咨询。

  “很多创客刚来深圳不太懂门路,或者不太懂硬件,店铺老板都会耐心地根据创客的需求告诉他们买什么、怎么搭配。”黄健枝说。

  华强北,就像一个磁场。

  从0到1再到10000

  只有华强北还不够。

  在Seeed Studio的成长中,潘昊开始考虑更多的事情。

  2009年,潘昊开始参加全球最著名的创客盛会Maker Faire,在这期间参观各地的Hackerspace(创客空间),被那种开放随意不受束缚的创新空气深深感染。2011年,潘昊将自己位于华侨城的旧办公室改造成“柴火创客空间”。

  “柴火”之名寓意“众人拾柴火焰高”,为创客提供自由开放的协作环境,鼓励跨界交流,促进创意的实现以至产品化。空间提供基本的原型开发设备如3D打印机、激光切割机、电子开发设备、机械加工设备等,并组织创客聚会和各种级别的工作坊。

  “中国和美国的环境不太一样,美国创客不会有那么大的压力,比如要供房子养家等等,但在中国,年轻人要面临严峻的生存和发展问题。所以,中国的创客群体本来就不大。我们希望给他们提供一个空间,也希望给对硬件有兴趣的人一个学习的地方。”潘昊说。

  这几年,Seeed Studio的生意越做越大,从最初的电子元器件代购,发展成为设计和制造开源模块的公司。

  “我们会帮客户买东西,但不是简单的倒卖。比如我们和英特尔合作,把它的芯片设计制作成开源电路板,再提供给创客,然后把所有这些技术资料公开,让它的芯片更容易被使用。”潘昊说。

  开源电路板是Seeed Studio的主打产品。公司前台的背景墙,被潘昊称为“尸体墙”——粘满废弃的电路板。Seeed Studio就是在这些失败的跟头中长大的。

  Seeed Studio还有一个自己的小工厂——敏捷制造中心。当创客做出原型,想要批量制造而量又太小的时候,99%的工厂都不会理睬他们。Seeed Studio的小工厂就可以提供这种小批量制造的服务。

  “即使只有一个我们也会做。”潘昊说。

  事实上,对于大多数开源硬件创业,这种从1到10000件的小规模量产,已经足够让一个小团队活得不错,更何况硅谷创客们选择市场化的开源硬件产品,通常都有着极高的利润率。过去 3 年,Seeed Studio 年增长率都超过 100%,虽然产值只有 5000 万元人民币,但利润却达40%?50%。

  而当某个产品的生产需求从小规模量产转向大规模量产,超过了10000件,潘昊会介绍他们去一些传统的代工厂。

  “我们的产品就是由潘昊帮忙寻找的代工厂,因为量太小,只有1000多台,这样的单子许多工厂都不愿意接。”全球第一款游戏互动养成智能配饰Betwine的设计者、岸泊信息科技有限公司CEO高磊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在Betwine众筹成功之前,高磊初到深圳时的2012年,他和合伙人也在柴火空间里度过了前期的研发阶段。

  另一位从柴火空间里走出来的是蓝胖子机器人公司创始人张浩。当他2014年2月正式开始创业时,将公司地址选在华侨城,与柴火空间比邻而居。

  来自英国创投的创客催化剂

  深圳吸引了潘昊和许多创客,也吸引了Haxlr8r。

  这是英国创投基金SOSventures旗下的硬件加速孵化项目,也是全球第一家硬件孵化器。他们每期选中10个硬件团队,投入2.5万美元至5万美元不等,把这些团队带到他们位于深圳华强北的场地,进行为期111天的孵化,并提供交流和指导。

  Haxlr8r的项目总监在创客圈内赫赫有名,他就是家用级3D打印机公司Makerbot的联合创始人Zach Smith。因为要不要开源的问题,Zach Smith和合伙人分歧严重。在他看来,开源是创客运动的精髓。最终,倡导开源的他选择了离开。

  Haxlr8r入驻深圳,与潘昊不无关系。

  最初,Seeed Studio是Haxlr8r的GP(一般合伙人),双方甚至共用场地。但是,随着孵化项目越来越多,Seeed Studio已经不能提供更多资源。于是,潘昊选择退出,将二者的关系变成了合作——一些优秀的创客项目通过Haxlr8r的筛选和孵化成为商业化产品,小规模量产阶段就可以与Seeed Studio对接。

  为了接地气,Haxlr8r索性直接将办公室设在华强北的一幢大厦里。这里与许多“高大上”创投基金的高级写字楼完全不同,拥挤得似乎永远也等不上的电梯,让Haxlr8r所在的10楼很难到达。

  与他们同一层,密密麻麻的小格子间里挤着各种电子元器件销售公司。有时,他们需要的供应商可能就在楼下的某个格子里。这使得身处其中的创客团队如同走进宝藏山洞的阿里巴巴。

  “这里能够让创客们很快找到原材料,这是美国和欧洲、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不可能实现的,因为那里没有华强北。”Haxlr8r的创始人Cyril Ebersweiler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对于那些只有想法而缺少资源,尤其是想将作品付诸商业化的创客团队来说,Haxlr8r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孵化期内,第一个月Haxlr8r会评估初创团队的产品及潜在市场,指导他们找到正确的市场方向;第二个月帮助开发产品,指导设计和生产;第三个月帮助创业者了解推广以及品牌,最后两天在美国展示,获得融资。

  “如果不是在这里,一个普通的创客很难获得这些资源。这里的导师非常厉害,我们花一两个月都解决不了的问题,跟导师聊5分钟,他就能指出来。”Darma的CTO宋磊告诉《瞭望东方周刊》。Drama是一个来自新加坡的团队,产品是智能坐垫。

  如今,Drama坐垫已经在著名众筹网站Kickstarter上众筹成功,公司还刚刚拿到了500万美元的A轮投资。

  Cyril Ebersweiler告诉本刊记者,目前Haxlr8r已经完成了三期的项目孵化,为来自全球各地的几十个创客团队提供了资金和技术支持,其中一些项目已拿到了后续投资。

  “Haxlr8r的意义在于国际化视野和资源。他们带来了来自不同国家的团队,大家在这里碰撞交流,许多技术和思想最终会留在深圳,作为这个城市、甚至整个国家创客圈子的宝贵积累。”潘昊说。

  事实上,还有一些硅谷的冒险家也来到深圳充当掮客:一旦某个项目上了Kickstarter,并募资达到可量产规模,他们就会发一封邮件过去,询问是否需要帮忙联系在深圳的工厂来做产品的代工生产。

  依托于Seeed Studio在商业化后端的支持,以及Haxlr8r这样的硬件加速孵化器的孵化,深圳形成了一个强大的创客生态圈,而它又反过来对当地的制造业生态产生着深远影响。

  完整的生态链

  作为一个拥有深厚的电子制造业基础的城市,深圳最宝贵的,就是完整的产业链积累。

  在潘昊眼中,深圳像好莱坞,既有大制片厂占据主流市场,也有拍摄文艺片的小制作公司满足小众市场的需求,同时为大片提供灵感,“既有氛围,又有基础”。

  在柴火空间里聚集着两拨人,一拨是工程师,知道怎样实现不同客户的需求;另一拨是设计师,知道还有哪些潜在的需求。设计师更在意产品带来什么感受,表达什么样的主张,而这些都是工程师不习惯去思考的问题。

  而最近,一直深深困扰创客们的制造困境也在改善。

  2013年年中,高磊的产品完成初期设计,开始找工厂生产。最初,他找到一家以生产电器设备为主的中型工厂,听说产量只有1500件,对方断然拒绝。

  “他们觉得量太小,市场前景没有保障,不能冒险。”高磊告诉本刊记者,工厂为产品的生产往往要进行设备改造、模具打造,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如果产量太小,生产线未来就可能作废,这会令投资亏本。

  后来通过潘昊的介绍,高磊找到了愿意接单的工厂。

  “我觉得这一年来有一个特别大的变化,那些原本不愿意接创客单子的工厂,态度有了很大转变,不再排斥。”高磊说,大工厂打破了以往对于创客的种种门槛,转而寻求合作,“这个变化很让人吃惊。”

  这一点潘昊也非常认同,“在国际金融危机之后,很多工厂的业务量减少,面临一定的生存压力;另一方面,智能硬件是大趋势,前景非常好,很多企业也愿意投入其中。”

  比如,富士康在2014年4月就投资建立了一个专门为创客服务的工厂——InnoConn,能为创客生产个性化产品,且没有数量下限。

  “我们的观察是,创客将会对市场和整个制造业产生深刻的影响,这是一种不可阻挡的趋势。所以,我们愿意去为创客们提供更多的服务和帮助。”InnoConn的工作人员Jack Lin告诉《瞭望东方周刊》,经济效益并非工厂设立的初衷。

  与Seeed Studio有合作关系的深圳市龙江电路有限公司成立于2010年,是个投资千万元级的中型工厂,过去4年帮助众多创客做过产品。该公司市场总监罗伟告诉本刊记者:“工厂肯定要考虑效益,创客的产量确实都很少、利润很低,但很有前景,是未来的一个趋势。”

  和深圳众多工厂主的接触中,罗伟发现这种态度和思维的转变并非个例,已成潮流。

  不过,潘昊也承认,虽然更多的工厂开始对创客敞开大门,但是在生产设备和生产技术上还存在一定问题,“创客的产品需要一些特殊的技术和设备,这方面还没有改进。”

  他认为,未来一定会出现专门为创客开动机器的工厂。

  在创客们心中,更理想的状态是,未来,创客空间比咖啡厅多,比KTV更热闹,技术宅、艺术家、造物狂,不同背景的人聚在一起,碰撞火花,为梦赋型。

  在深圳,有什么不可能?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张瑜 王元元/广东深圳报道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