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风

  好风不常有。

  要想遇到不常有的好风,就需要静心等待。

  这不,没白没黑忙活了十多天的庄稼人,终于有了喘口气的机会,三一伙五一堆散落在偌大的场院里,或咸一句淡一句拉着闲呱,或眯着醉眼大口吞云吐雾,看似轻松自在,实则耳朵竖得直直的,时刻在探听好风的莲花碎步;那些躺在麦秸堆上打盹的,看似一副置身世外之状,实则期待好风悄悄入梦来;还有的手搭凉棚瞭望天空,试图从不断变幻形状的云朵中或鸟儿飞行的姿势中打探好风的消息……

  好风什么时候到来?没人知道。也许就在一袋烟的工夫里,也许还需要一个下午或者一个夜晚,甚至更长的时间。好风,因未知而增添了些许神秘,因等待让庄稼人充满了焦虑。

  好风的到来像众人期盼已久的主角登场,是麦收最后的高潮,是一出大戏最精彩的部分。正如人们常说的,别急,好戏在后头呢。向田野望去,几天前还是翻滚的金黄麦浪,如今已是空空荡荡,像快速退却的潮水,变成了场院里混杂着糠和尘土的麦堆。

  想想前头的戏,也真是不容易,那是从汗水中趟过来的,用红肿的肩膀扛过来的,用咬紧的牙关撑过来的。十几天披星戴月的辛苦,简直叫挣命。对庄稼人来说,不挣命又有什么办法呢?常言说:“一麦不如三秋长,三秋不如一麦忙。”麦收是个虎口夺食的活儿,老虎在神秘莫测的天空躲着呢!说不准啥时候它就发威。别看刚才还碧空万里,阳光明媚,一派祥和景象,转眼就乌云密布,雷鸣滚滚,风夹大雨毫不留情袭来,如世界末日。麦黄时节下雨,每条雨水都像鞭子狠狠抽打在庄稼人心上。成熟的麦子被大雨击倒在地,饱满的麦粒滚落在泥水中,损失惨重。如果老虎使开了性子,迟迟不开脸,连阴上几天,那才叫“惨”——麦粒生芽,甚至腐烂。那种心疼和焦虑,唯有庄稼人能体会得到。因此,庄稼人把麦收叫“抢收”。一个“抢”字,形象显示出形势的紧迫,像战争年代争分夺秒不惜一切代价抢占某个高地或要塞。所以,麦收就是打仗,男女老少齐上阵,农家院里无闲人。七八十岁的老人,上学的孩子,怀孕的妇女,身体不便的残疾人……凡是能动弹的,都到田里力所能及干些事情。庄稼人明白,抢一点就得一点,不抢就两手空空。人们凌晨三四点钟下地,踏着星光收工,镰刀呼呼生风,仅七八天的工夫,田野里滚滚的麦浪,就被赶到生产队的场院里来了。

  好风是啥样子?庄稼人最清楚。好风在他们心中一次次正刮着呢,毛茸茸的,像孩子的小手,让人心里痒痒。但你真要让庄稼人描绘一下好风是啥模样,他们却说不好,嗯,不强不弱温和但有股劲,像上等的老酒。另一个说,试试风头,估摸着二三级的样子嘛!说着抬头看看天,一阵风就呼呼地刮来了,在场院里打个旋,卷着一些麦穰就跑了,像个鲁莽调皮的孩子。庄稼人摇摇头,说这风就不怎么好,有点狂,会把麦粒吹跑的。

  把麦粒吹跑那可使不得,粒粒皆是汗珠子。看,场院里那混杂着麦糠和尘土的麦堆,该是庄稼人多少汗珠子呀。且不说去年秋天的播种施肥,也不表春天的松土锄草,更不去想刚经历过的收割辛苦,单想想轧场的艰难,就让人头大。人们拼命把麦子收割进场院,仅仅是第一步,下面还要经过切穗、轧场、扬场等若干程序,才能把麦子入仓。切穗,就是把麦穗用镰刀或铡刀从麦棵上切下,再均匀摊在场院里,让太阳暴晒。这活儿一般是家庭妇女干。她们头戴草帽,坐在地上,双腿紧紧夹住镰刀,一手握着麦秸,一手握着麦穗,轻轻在镰刃上一抹,麦穗就与麦秸分离了。场院里铺满了麦穗,毒太阳在上面打几个滚,用木杈翻一下;毒太阳再打几个滚,用木杈再翻一下,如此往复,一天下来麦穗就被晒得咔吧咔吧响。接下来,驴拉着碌碡慢腾腾登场了。这就到了轧场环节。太阳当火,轧场人头戴草帽,左手牵牲口,右手拿长鞭,大声吆喝着,声音仿佛被炽热的阳光迅速熔化。赞美牛马的文字常见,有人还提炼出任劳任怨的牛马精神,但表扬驴的不多,我猜测,主要原因在于它觉悟不高,私心重一些。驴有偷吃麦穗的坏习惯,就有笼口戴在了嘴上;驴还会以拉屎撒尿为名偷懒,轧场人就身背一个小筐和小水桶,随时为它服务,不让它的小阴谋得逞。驴拉着碌碡一圈一圈转动,麦穗在碌碡的碾压下,不情愿地吐出籽粒,像疼痛的泪珠。燠热,人和驴如在蒸笼。轧场人的汗珠如泉水涌出来,湿透衬衫,又被太阳晒干,如此往复,后背成了一片白花花的盐碱地。看一眼,让人满嘴咸涩。压了头遍,再让麦穗翻个身,接着压二遍……碌碡转一圈又一圈,麦穗压了一遍又一遍,驴把太阳从东山拉到了西山,直到辽阔天空铺满麦粒一样饱满的繁星。

  等待的时光变成一堆废话,一截又一截的烟灰,或者一串串雷鸣般的呼噜。有人看到树叶动了几下,就拿手掌在空中试了试,然后摇了摇头,显然风太弱了。风太弱了,当然也不能称为好风,像兑多了水的白酒,软绵绵的没有劲头,无法把麦粒与糠分离。此时人的心就增添了几分焦急,连几位最有经验的老者脸上都多了一层严肃。人们不停开始看天,生怕天空深处藏着的老虎突然变脸,此时一场大雨就是灭顶之灾。

  好风快来吧!人们的心都在呼唤。好风也许就躲在某朵云上或某棵树上,也许躲在草丛里或小河里,也许就躲在女人的头巾里或男人蓬乱的头发里,也许……但它迟迟不肯露面,故意捉弄你,故意挑逗你,让你着急,让你不安。

  风在空中走,它却是地上生的。地上生的东西像青草呀绿树呀花朵呀都是有灵性的,风当然也有灵性。好风像青草懂得啥时抽芽,像树枝懂得啥时吐叶,像花儿懂得啥时绽放,自然懂得啥时现身。

  终于,在吊足了人们的胃口后,好风神不知鬼不觉悄然来临了。

  哦,风,好风!

  开始是一只手掌试探着,接着是三两只手掌,再后来刷刷刷像雨后春笋蹿出几十只手掌,上百只手掌,像是在试水的温度,更是一种特有的仪式,迎接好风的到来。那风不急不缓,像水一般温柔,又像酒一样有力,吹在身上让人暖融融晕乎乎的,一直酥到骨头里。那叫舒服呀!庄稼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一下子就落下来了,像石头落进一汪烦闷的死水里,溅起了浪花。人们高兴地奔跑着,喊叫着——好风,好风来了!

  好风就是命令。啦呱的扔下半截沾着唾沫星子的话题,吃饭的扔掉手中的碗筷,干杂活的扔掉手中的工具,睡觉的抛开温柔的梦乡……人们从不同方向迅速向场院聚集。

  也就一袋烟的工夫,场院里已经站满了人。个个像训练有素的士兵,准确站到了各自的位置上。这是扬场固定不变的队形,每个位置的人员会不断变化,但队形不变,像经典的兵阵。领衔的是最有扬场经验的老把式,他是这支队伍最具权威的将军。他头扎白毛巾,庄严地站在麦堆边,把粗糙的手掌伸向空中,像裁判发令前做的潇洒手势,其实是在测试风向。然后抓起木锨,铲起混有糠和尘土的麦粒,高高举过头顶,庄重而神圣;接着他把锨轻轻一斜,麦粒倾泻而下,在风中呈一道流畅的弧线,这是扬场的前奏,叫试风。仅仅这一试,风向和风速全装在扬场者的心中了。扬场者大喊一声:开始!只见他扔掉木掀,迅速端起了簸箕;木掀铲麦少且易洒落,簸箕才是他扬场的理想工具。他前腿弓,后腿蹬,拉足了架势,让人一看就有不一般的功夫。另一个人手持木锨,如跟班紧随其后。扬场者又大喊一声:上麦!将簸箕向身体左侧快速一摆,持木锨者手腕一翻,将一锨麦子准确倒进簸箕中,当簸箕装进二至三锨麦子时,扬场者用力向空中扬去,一道优美的弧线在空中划过,麦粒如阵雨哗啦啦落在脚下,没有分量的糠、秕子和尘土随风飘向远处。这就是好风,它能分清虚伪与诚实,留下劳动者沉甸甸的喜悦。扬场者动作连贯、默契、娴熟、潇洒,简直是一种浪漫的艺术。在这里,你最能理解“劳动是美丽的”这句话的内涵。

  好风不常有,好风来了当然不能辜负。在扬场者潇洒连贯的动作中,一道弧线连着一道弧线,金色的“麦子雨”在阳光下刷刷刷富有节奏和诗意地下着,饱满而沉实,在庄稼人心中溅起一串串欢快的浪花。赤脚的女人们,如一条条美人鱼,滋溜滋溜钻进“麦子雨”中,用扫帚及时把没有脱壳的麦粒——“余麦子”清扫到一边。欢声笑语溢满场院,如沸腾的水,如翻滚的浪,人们尽情宣泄紧张过度的情绪,释放着收获的快乐。地下的麦粒越积越多,形成了一道漂亮的鱼脊。这是一条不见首尾的丰收大鱼呀,游进人们美好的想象里,游进人们对好日子的期盼里。鱼脊越长越高,慢慢变成一座小山。调皮的孩子顺势躺在麦粒堆上打个滚,身上沾满了新鲜的麦香。

  扬场,是一首歌的高音部,是麦收大戏的激情谢幕。好风带来的是福音,带来的是希望,把庄稼人金黄的梦想粒粒归仓。

  此时,人们已经闻到了新出锅馒头的香气!

  文_李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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