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诗经》离我们其实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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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2-09 12:46
诗经是我们民族从根上开的花,它的色彩就是我们的喜怒哀乐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雎鸠是哪一种鸟类?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李山曾住在奥体公园附近,那儿常有绿头雁在水面、滩头呱呱地叫,他因此想到了雎鸠。李山说,“《诗经》讲的是北方,北方在自然、在花鸟鱼虫方面千百年来变化不是很大,所以给我们很多的代入感。”
从农村走出的古代文学教授李山,在讲述《诗经》的时候,不时地忆起他的乡村往事,正如他说的,“别的文学作品离我们很远,比如屈原的作品,但《诗经》一直就在身边。”在读到《诗经》中的河流、花儿、草儿的,都会让他忆起家乡,这呱呱而叫的绿头雁也让李山怀疑是不是就是《诗经》中的雎鸠呢。
1986年李山考上大学,第二个学期开始读《诗经》,用他的话说,缘分就这样结下,《诗经》也成为了他的“学术生命,也是情感常常休憩的地方。”
近日,在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李山接受了《瞭望东方周刊》的专访。
文化根基
《瞭望东方周刊》:我们很想知道《诗经》离我们到底有多远?
李山:《诗经》是经典,一个民族若是缺少对经典的兴趣,还把它看成走向富强的绊脚石,就会人为地拉大与经典的距离。比如说中国人重视家庭,重视家庭和谐,你看《诗经》第一篇就强调新婚夫妻的深情,你若把它看成少男少女的风流“爱情”就看不到这一点了。实际上当某一群体感觉离经典很遥远的时候,基本上是在文化上有问题的表现,因为你不了解在文化上你是谁。
《瞭望东方周刊》:《诗经》之于当下中国人的意义是什么?
李山:《诗经》很特殊,它是我们民族形成时期的歌唱。老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诗经》就是这样看大、看老的经典。读《诗经》可以深入地了解我们的过去,我们文化的根基。
另外,《诗经》的不少篇章,并没有失去它特有的魅力。例如《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所谓“秋水伊人”,竹风仙影,其情景交融的魅力,至今不是也很感染读者吗?
家国之合
《瞭望东方周刊》:既然《诗经》是我们的文化根基,在当下生活中哪些方面体现出了《诗经》的精神?
李山:提倡社会和谐,包括前面说的家庭和谐,还有社会上下和谐,家国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
比如,《诗经》有大量的宴饮诗,歌唱的是社会上下之间的和谐。你是周贵族,大家为什么服从你的领导,是因为在你的统治下,可以合理地分享社会物质精神方面的利益。宴饮诗就歌唱这方面的和谐。
一个国家,有国有家,家是国的细胞,国是家的机体,两者在利益方面大致和谐,社会就健康,否则王朝就衰败。《诗经》还有不少战争诗,一些篇章中出现“男女对唱”的片段,如《小雅.出车》中男的唱“昔我往矣,黍稷方华”,表达他的思乡之情。同时还有女的歌唱“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打仗就得牺牲一些家庭个体利益,社会要对这些为国家作出牺牲的家庭在精神上予以补偿,首先必须承认家庭所承受的痛苦,对唱这一形式,就是承认、表现这样的痛苦,这也是社会对牺牲者精神上的尊重。
《瞭望东方周刊》:这就是礼乐文明的直接体现吧?
李山:对。老一辈讲忠孝不能两全,《诗经》里面也讲过这个。黑格尔说顾得上忠道顾不上孝道,这是悲剧冲突,两个伦理都有道理,顶起来制造悲剧性冲突,最后导致毁灭,成为真正的悲剧。但看看我们的礼乐,当作为一个典礼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它在消除国家共体和个体之间的分歧。丈夫在前线给国家作贡献,女子思念丈夫,国家组织典礼作精神的补偿,这种礼仪我们今天不是还在用嘛,这就是中国文化的法宝,这种法宝在《诗经》里体现的都是家国之合。
女性形象高于儒家
《瞭望东方周刊》:怎样才能让《诗经》参与到当代生活的建构中来?
李山:上面说过,追求社会各方面的和谐是《诗经》贯穿各种题材的基本精神,而这又与那个时代所取得的非凡历史进步息息相关,这是有历史借鉴意义的。《诗经》关怀弱者,同情小民,国风中有许多篇章就是表现那些婚姻失败者、流离失所者,以及那些沉重劳役压迫者的悲伤。尤其国风作品特别关怀女性的生活,关心她们的情感需求,《鄘风.载驰》还特别歌颂了一位有民族大义的女性许穆夫人。在国风诗篇中看不到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糟糕观念,在这点上国风的思想境界要比后来的儒家要高一点。
两千五六百年以前的经典,其文化精华很丰富,它是一个矿藏,很值得深挖,以使其成为当代精神生活建构的文化资源。
《瞭望东方周刊》:用文学来表现下层劳动者,这在文明古国的早期文学经典中几乎是没有的。
李山:对。就像“氓之蚩蚩,抱布贸丝”讲一个布贩子跟一个缫丝小女孩的爱情。《氓》叙事兼抒情,文学的触角触及到了他们的内心世界。不是自吹自擂,原始歌谣哪个民族都有,但这么好的作品反映下层劳动者,写他们的喜怒哀乐、婚姻生活、婚姻觉悟,甚至写男女在婚姻上的不平等,劝告女子“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男的对感情是一时迷,女子是一世迷,这在世界文学史上是首屈一指的。
《瞭望东方周刊》:《诗经》中女性形象高于后来在儒家思想中的体现,为什么?
李山:周人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周人融通。周天子分封天下,七十个诸侯有同姓有异姓,周朝皇族把女儿嫁到各地上层,结为亲家。周道“尊尊而亲亲”,有了“亲亲”才有“尊尊”,有了亲戚关系可以论辈分,讲究秩序。女子嫁出去要站得住脚必须讲德、言、工、容,所以周代有《葛覃》、《采蘋》、《采蘩》等女子教育诗。嫁出去后的女子作为女主人要主祭,《采蘩》就讲女子在出嫁之前要搞一次祭祀活动,锻炼一下,为嫁出去黏合异姓做准备。后来春秋《左传》已记载女子可以干涉大政了。
大雅中《思齐》讲周文王取胜就是因为家里面有好母亲。周人老百姓的朴素情感跟今天是一样的,家和万事兴,谁和啊?好女人和!后来儒家解释就出笑话了,汉代还讲周文王的后妃之德,到了宋代理学老先生认为老讲后妃之德,文王往哪里去啊?所以加上文王之下的后妃之德。甚至有一个博士官,给皇帝上书《关雎》讲后妃之德,不能以它为首,应该加两首文王的诗作为开头,结果皇帝还觉得挺好,这都是越来越不开化的儒生干的。
吟唱有助于《诗经》流传
《瞭望东方周刊》:《诗经》在今天的呈现方式重要的一方面就是吟唱,你怎么看当下《诗经》吟唱的现象?“新雅乐”这样的表现方式你怎么看?
李山:《诗经》一开始就是歌唱的,大雅、小雅都是用西周地区的乐调演唱,十五国风,就各有其地方乐调。到了汉代,一些诗篇的曲调还保存着,再后来到唐代,古老的雅乐就彻底失传了。现在有人搞“新雅乐”,好听、有意味只要不流俗就好。至于《诗经》的吟唱,这几年是很火,这对《诗经》的记忆、欣赏和理解,都是好办法。
《瞭望东方周刊》:用吟唱教小孩子学习《诗经》你会赞同吗?
李山:教小孩子吟,不失为一个有效的教法,可以增加趣味性。当年秦始皇烧诗书,可是诗经很快又流行起来。古人说因为《诗经》是讽诵的,不单著于竹帛,这证明吟唱对《诗经》流传的好处。
《瞭望东方周刊》:大众在读《诗经》中还存在哪些误区?我们应该怎么读《诗经》?
李山:《诗经》因年代久远,在解释上历来分歧众多,所以在一些篇章的解读上,也存在不少误解。比如说《关雎》之所以不是现代绝大多数注解的“爱情诗”,首先从人称上就有问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淑女、君子是第三方的口吻。再讲“琴瑟友之”,曾侯乙墓出土的编钟最大的好几百公斤重,小伙子怎么把它弄到女孩住处啊!器物方面也不支持爱情说。而实际上《关雎》是婚姻典礼上的乐歌,歌唱的是婚配的男女之间的深情。这样的诗与其用“爱情”来说,不如用祝愿新婚夫妇恩情深厚来说。
而当把《关雎》读作爱情的时候,你可能遗失其中的某些内涵。比如古人何以把《关雎》这样一首诗放在开头的位置?因为它歌唱的夫妻关系,是人伦之本。西方的人伦是从上帝造亚当夏娃开始,中国的《易传》讲,有阴阳才有世界万物,有男女才有夫妇,有夫妇才有父子,才有兄弟,等等。中国的人伦是从男女结合开始,所以《诗经》不单单是文学,还是民族文化的构建。
要读好《诗经》这样的经典,还需要多了解一点它的历史文化背景,不要小看了它。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渠魁/北京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