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会遇见你

　　老家地震，他在微信上问我，经济有困难吗，我想汇点钱给你。

　　等你经历过世事艰难，就会知道这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方式，谁让成人的世界里，许多问题都需要用钱解决呢。我答，不用了，我能行。一如许多年前，高三的那个夏天。

　　寂静的蛙鸣

　　做成17岁梦的眠床

　　认识他的时候，我17，他21。那是一个通信不发达，年轻人写书信交笔友的年代。我跟他，就是笔友。

　　我是云南乌蒙山下的高中女生，他是刚中专毕业、闯荡当时大热的海南岛的少年。起先，我们谈论诗歌，后来，渐渐开始聊一些心情。我当时暗恋我的老师，正在由一个彪悍生长的野丫头，变成一个多愁善感的做梦少女。心事来来往往的交换中，彼此就这样走进了对方心里。

　　我们是彼此的初恋。五月里，满校园的槐花香，我抱着书走在校园里，伸手一接就是槐花，书里夹着他的来信。夜晚，我窝在被子里，听着稻田里的蛙鸣，写下这样的诗句：

　　青蛙鸣出的寂静里/没有地址的温柔/火山一样喷发/我却看不清/它长的什么样子

　　寂静的蛙鸣中/一支曲子在轻轻地飞/我只看见喷出的温柔/裹紧了曲子/做成梦的眠床

　　我们的信越写越多，有时候，他一天会给我写几封信。记得其中的一封，开头他画了左半颗心，里面是我的名字，正文画了一个框，落款是他的名字藏在右半颗心里。

　　我们也打电话，他的嗓音很有磁性，这么多年来，我们依旧能从电话那端无数的声音里，一下就分辨出对方的声音。

　　我甚至在电话里，听到过他的心跳。

　　你汹涌奔腾的是血还是泪呢

　　难道奔流只是为了一如既往的赋予吗

　　一晃我就到了高三，这两年中，他去了成都等很多地方，后来回到了他的家乡江西省会南昌。

　　他给我寄了一份江西师范大学的自考资料，说是考不上可以去南昌自考。他是想我们在一起。

　　离高考还有两个月，他说我要来看你。

　　此时的我，人生中第一次面临严峻的生存考验。如果考上大学，家里是没有钱供我的；如果考不上，我将像家乡无数的姑娘们一样，离开家乡成为打工妹大军中的一员。

　　无论哪一种，我都似乎只能拖累他。

　　于是我说，不，但没有告诉他原因。他自然不会就此放弃，逼得急了，我只得撂下狠话：除非你要我分心，不想让我考上大学。

　　他沉默良久，你这样讲，我就没有办法了。

　　我下定了决心，要独自面对自己的问题。

　　我们的初恋，就这样，还没见面就结束了。

　　多年后，我看到自己那时写下的诗句，仿佛我们命运的寓言：

　　金沙江/你也在吟着一首歌吗/是否也如我吟着这沧桑的爱情/你汹涌奔腾的是血还是泪呢/金沙江/何必匆匆离去/难道奔流只是为了一如既往的赋予吗当季节到了初春/山野绿得刺眼的时候/一切的一切都是古老而又新鲜的/金沙江/何不躺到岸上歇歇/与你心爱的微风接吻/难道归宿真是如此遥遥无期金沙江/难道你构思的模式真的已被堤岸锁定/唯一的使命就是匆匆离去吗/金沙江/如果你能感知六月阳光的炽热/又为何不去完成生命之聚呢

　　那是1999年，我人生中最充实和漫长的夏天，刻苦地备考，焦灼地等待，终于等到消息，我以全县文科第三名的成绩，被云南大学录取。

　　我在他的传呼机上留言了我被录取的消息，去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寄给他，当做最终的告别。

　　我真的要独自上路了。

　　我从此和他断了联系。

　　人生若只如初见

　　之后的几年，我打工上完大学，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流浪，谈过男朋友，也分过手。

　　2007年的冬天，我在北京，暖气烘得人昏昏欲睡，屋外的北风，在光秃秃的树梢上呼啸。

　　我像往常一样在网上搜索他的名字，忽然跳出一篇链接，打开，他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脸上的笑容像屋里的暖气那么让人舒服。那个俊美的少年，长成了成熟的男子，头发还是天然卷曲，斜斜地梳在一边。

　　网页上有个QQ号，我加过去，几秒后一个头像跳了起来。他急切地问，是你吗？我一直在找你。

　　是我。

　　几个月后，我回到昆明工作，他来昆明看我，那时已经是春天了。

　　相恋12年，那是我们在现实里的第一次相见。

　　他朝我奔跑过来，紧紧地拥抱我，背起我狂奔在月色中。没有一点陌生感，很温暖很熟悉，就像相恋、分手、失散的这些年，我们一直在一起，仿佛我们可以就这样奔跑到地老天荒。

　　年少的时候，我们欠了自己一次旅行，从此错过了一生

　　如果时光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可现实不是童话，它总有“后来”。

　　后来，我去南昌看他，第一次感受到他的坏脾气，一点小事都能引爆。有一天，我站在马路中间，看着路边上咆哮的他，忽然觉得，我们之间，完了。

　　几个月之后，他到云南来看我，脾气依然没有变。送他离开，看着他的车远走，我忽然觉得他像一个路人。

　　这是最后的相见。

　　我们之间，终究是隔了太多的时间。

　　他对我的坏脾气，从此成为他的心魔，折磨，甚至吞噬着他。他觉得自己辜负及葬送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想念。我知道这一切，已经是很久之后。我们在网上进行了一次长谈，我告诉他，我早放下了，你也放下吧，记得那些美丽的时光便好。

　　我们成了彼此心里的亲人，甚至另一个自己。不联系，但总会关注与对方有关的消息。不然，他也不会在我的家乡遭遇那场不算大的地震后，第一时间在微信上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这样的关系，我们会持续一生吧。

　　能在最美的时光里，相遇彼此，并在告别后还能保持这样温暖的关系，实在是上天厚赐。

　　可是，如果1999年的夏天，我让他去看我，我们的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每念及此，心中总有淡淡的遗憾。

　　青春年少的时候，我们欠了自己一次旅行，于是错过了一生。

　　最后一起吃饭时，我们默默地喝了交杯酒。那晚他喝醉了，流着泪给我唱歌：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

　　这些年，我常常很想念那时的我们。如果时光回到1999，我一定会在夜来香满溢的校园里，安静地等他来看我。

　　撰文 朱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