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的价值

  当代地理学中有一个“中心地”理论,把我们的注意力都引导到“中心”上来。我们的意识中,充满了对于中心的偏重。由此延展开来理解世界,则世界是由一个个“中心”牵头构建起来的。

  但我们又注意到,有不少人是从“边上”想问题,从“边缘”来说话的。钱钟书有一本书叫《写在人生边上》,他讲的人生的“边上”、社会的“边缘”,虽然都是抽象的所指,但从社会生活的角度提醒我们,“边缘”可以另有价值,起码“旁观者清”,就是一个人人皆知的“边缘”的好处。

  地理学所讲的边缘是具体的。不过,在地理术语中,常用的是大尺度的名称,叫“边疆”或“边界”,两者都是指大社会单元的边缘,但用法却有所不同。如果边缘以外没有什么人烟了,这个边缘地带就叫“边疆”,如果边缘地带以外另有一个不同的人文社会单元,则这个边缘地带就称为“边界”。

  在地理大发现的年月,地理学家、人类学家、生物学家、探险家们被“边缘”地带、“边缘”社会及“边缘”文明的未知性、奇特性所吸引,涉足于天涯海角,发现了自然与社会的许多隐秘。当时从“边缘”回来的人都是英雄。的确,如果达尔文流连于“中心”伦敦,而洪堡也恬居在“中心”柏林,那么人类的那一段科学发展史,肯定是另一副缓慢的样子。

  一百多年以前,年纪尚轻的美国教授特纳(F.J.Turner)把考察美国历史的目光投向西部边疆,最终出版了《美国历史中的边疆》一书。以往的美国史研究,描述的是一个从中心向外扩散的历史,“一切体制的起源都要追溯到中世纪日耳曼的丛林之内”。而特纳的结论是,美国体制不是欧洲老家(中心)的“苍白的复制品”,而是“在艰苦卓绝的边疆地带,人们变得美国化、自由化,并融合为一个新的种族。他们已不再是英国人,也不具备英国人的特征。”正是在边疆一个个先驱者的小屋中,培育起最底层阶级的民主意识。惠特曼所歌颂的“民主之船”的驾驶人,是西部边缘的人自为战的开拓者,却不是波士顿或詹姆斯顿英国背景深厚的绅士。特纳说,西部边疆对于美国人犹如地中海对于希腊人,他们在那里冲破传统束缚,获取新的经验。美国人一向以当年西部边疆的开发为自豪,洛杉矶奥运会开幕式上,他们还穿上当年的服装,欢快地展示了西进的场面。

  边缘地带是历史与地理的特殊的结合点,一些重要的历史机缘可能只存在于地理的边缘,在这样的关头,忽视了边缘就错过了历史。1978年,一群考古学家在关注一个共同的问题:人类在边疆与边界的活动。几年后他们汇集出一部文集《边疆与边界考古》,内容涉及欧洲、非洲、北美、格陵兰的各类边疆或边界。这些考古学家有意识地强调对“非中心地”的研究,即到边缘地区去把握历史。他们看到在社会体系的边缘,存在着明显的、活跃的社会变异的潜力。“变异”!这正是边缘地带最具特长的历史贡献。没有变异的历史不成其为历史,而没有边缘地理的参与,几乎谈不上变异。“某某边区”,这样的地方在中国近代史上意义之重大,是每个中国人都了解的。最近几十年,在中国古代文明的“边缘”地区如东北、内蒙古、四川发现了重要的考古遗址,在这些遗址中或许保存着解答中国历史早期“变异”问题的信息。

  大文明与小人生有共通之理。钱钟书等人借用地理的“边上”、“边缘”的概念来比喻人生,就是要借用这些道理。我们可以把人生看作是具有空间结构的事情,那么有的人站在中心,但更多的人处于周围,还有的人待在边缘,所以现在有一个说法叫“边缘人”。边缘人是形容脱离热闹生活、时代品味,或单位人事主流,坐在“冷板凳”上的人。“边缘人”虽然不像“中心人”那样“闪亮登场”,但细看他们的生活,很可能另有其乐。中心人的前景是沿一条清楚的阶梯攀升,而“边缘人”的前景是否永远暗淡下去,却很难说清。改革开放以来,许多原来的“边缘人”都“发了”就是典型的例证。“边缘”最富于“变异”,所以我们不能小看了人生的“灯火阑珊处”。

  文 唐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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