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8城的前身是408号避难所,是大灾难后几个最大的避难所之一。由于种种原因,在这里避难的多数人无法回到已成废墟的故乡。这些民族、语言、信仰、禁忌、饮食习惯不同的人们不得不滞留在一处,一起生育了下一代,甚至再下一代。但是五十年的时间并没有改变太多。
外人称这里为408城,本地居民却叫它408,是408号避难所的简称。两种称呼有着本质的区别,这表明本地居民并不认可这里为一个城市,只把它当成一个暂住地。他们不但没有取一个像样的城市名字,甚至没有市政府,不交税,没有档案和身份证件。不得不处理的公共事务交给一个叫“居民日常事务协理委员会”的小组处理,里面除了志愿者就是野心家,经常呼吁大家为了方便工作授予他们更大的权力,但是没有人答理他们;公共安全不靠警察,靠私人组织的保安公司;罪犯被处以私刑,或者被驱逐;城市建筑没有规划,互相挡着太阳,道路像被大风刮破的蛛网。
这里是艺术家最喜欢的城市,又脏又乱,充满冲突和戏剧,还有扭曲和癫狂。墙壁、路面和随处可见的防空洞里画着各种风格的涂鸦、写着各种语言的脏话。操着古怪乐器的乞丐在贩卖噪音,或者说贩卖安静。行人携带着武器,彼此拉开最远的距离,各自走在马路边上;中间,没有牌照的改装货车载着西瓜和骆驼扬尘而过。
这里是非艺术家最讨厌的城市,但是由于占据重要的交通位置,旅人们又不得不提心吊胆地经过。他们问路的时候总得不到可靠的回答,因为408的居民自己也不清楚路况。向本地人示好时,他们不知道是该点头、鞠躬还是拥抱,似乎怎么做都是错的。他们的电话常常没有信号,寄出的明信片十张中往往只有一张能收到。408城像一个泥沼拖住每个过路人的脚,使他们比这里的居民还要恶毒地诅咒它,称它为“根本不该存在的城市”。
唯有一个地点,能唤起人们的集体情感,它是市郊一座纪念大灾难的博物馆,每年纪念日前后,数万市民来这里观看图片、影像、遗物,揭开伤疤,深切地怀念回不去的故乡,然后再一次拒绝融于此处。
是否在他们内心深处,觉得接受此处等于背叛故乡?是否不想和邻居住在一起,是因为联系他们的唯一纽带是悲伤的过往?我们不得而知。
我们知道的是——408城在不可阻挡地生长,今天长出一扇新的窗户,明天长出一段新的水管,后天长出一个新的词汇。越来越多不被生活接受的少数派来到这里,他们的外貌、性格和习惯在这里被习以为常。在一座全是异族的城市,没有人是真正的异族。
408城还坚定地抵挡了来自“正常世界”的攻击和渗透,迄今为止,每个试图使它变得“有序”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它是“不该存在的城市”,是畸形,是肿瘤,然而难以切除。一盘散沙似的人们,可以忽然变成一块混凝土。他们不喊口号,不组织活动,只是默默地保留着混乱的自由、互相谩骂的自由、缺斤少两的自由、血溅小巷的自由,也保留着迁徙的自由、建造的自由、复仇的自由、当街高歌的自由、不媚俗的自由。
或许有一天,它会在人们总是挂在嘴上的厌憎和不自知的认同中,生长为一种奇特的生态系统,前无古人,后面未必没有来者。408是不是一座城市不重要,每一座城市的组织形式都不重要,所有的居民之于城市,都是生命的旅人之于一个凛冽清凉的冬日早晨。
又或许,它明天就被摧毁,成为了消失在秩序背后的烟尘。
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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