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在爱尔兰的都柏林海湾,我遇见了一对特殊的看海人。那该是一对母子吧?一个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的中年男人,扶着一个穿黑袍的老妪,从一辆破旧不堪的轿车上下来,缓缓走向海滩。中年男人弯弓着腰,耷拉着脑袋,步态疲沓;老妪则努力昂着头,将身体拔得直直的,缓缓而行,一副庄严的姿态——待他们走到近前,我发现老妪原来是盲人!
海面波涛翻卷,鸥鸟盘旋,老妪看不到这样的景象,可她伫立海边,与海水咫尺之遥。扶着她的男人,不时在她耳边低语着什么,她也不时回应着什么……
我相信,在那个静谧的午后,那个老妪感受到的大海,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强烈,因为她有一颗听海的心!看来世上没有什么事物,能够阻隔人与大自然最天然的亲近感。
我热爱大自然,因为自童年起,它就像摇篮一样,与我紧紧相拥。在故乡的冬天,雪花靠着寒流,一开就是一冬!雪花落在树上,树就成了花树了;雪花落在屋顶上,屋顶就戴上一顶白绒帽了!在大雪纷飞的时令,我们喜欢偎在火炉旁,听老人们讲神话故事。
在故事中,一个僧人走在夕阳里,突然就化作彩云了;而一条明澈的溪水,则是由幽怨少女的灵魂化成的。山川草木和人,生死转换,难解难分!听过这样的故事,我往往不敢睡觉,怕一觉醒来,自己成了一棵树,或是一条河。
当春风折断了雪花的翅膀,冰封了一冬的河流就化开了!雪化了,这样的神话故事也就结束了。人们不必居于屋内,用故事打发长冬了。大家奔向森林,采集一切可食之物:野菜野果,木耳蘑菇,甚至花朵。一个在山里长大的孩子,在用脚掌翻阅大自然的日历时,认知了自然。我们知道采花时怎样避开马蜂的袭击,又不扫它的兴;知道在遭遇蛇时,怎样把它甩开;知道从山里归来时,万一身上被蜱虫附着,怎样用烧红的烟头把它们烫跑。
同时,我们也从山林里带回来一些疑问。蚂蚁为什么喜欢暴雨前聚堆儿?猫头鹰的眼睛在夜晚,为什么会发光?蜻蜓为什么紫白红黄都有?露珠为什么怕太阳?蓝铃花为什么喜欢开在路旁?于是,我们又有了另一种想像:被啄木鸟吃掉的虫子,会转世成一棵草吗?灵芝是月亮栽下的吗?人参是英俊少年化成的吗?那些满口脏话的混蛋,都是吃腐肉的乌鸦变成的吧?
我们带着这些疑问去问大人,大人们答不出来的,就留到漫漫长冬,他们讲故事时发挥了。他们会说,哦,你不是问灵芝是不是月亮栽的吗?告诉你吧,就是月亮干的!月亮种灵芝,本想给自己在人间镶块镜子,可是灵芝到了大地,见很多人为疾病所困,甘愿化成药材啦!我们渐渐知道,原来神话故事是人编撰的呀。人的大脑多么奇妙,它没有南瓜大,却比海天广阔!
长大以后,当我从书本中学到了有关自然的知识后,知道自己童年时建立的那个世界,是非科学的,但我一点也不沮丧。因为那个神话世界,朴素天然,温暖人心!所以我从事写作以后,在描绘大自然时,常用拟人的笔法。
大自然是我的另一颗心脏,当我的心在俗世感到疲惫时,它总会给我动力。
【点拨:全文通篇贯穿着修辞、比喻、拟人、排比等修辞手法,富有极强的画面感。热爱是最好的老师,因为我们都有爱的能力。】
文/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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