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捧记(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相声
  • 发布时间:2015-07-03 08:25

  一位穿红衣、头上盘着菊花大卷的太太,和另一位高颧骨更有点年纪的,都叫杏云“阿妹”,看来也是有些身份。另有一位和眉顺眼的中年女子,满脸堆笑,总哈着那杏云,也不知道是下属还是穷亲戚,捧哏可着实比小敏镐殷勤。

  “那回老张他们开年会,”杏云说道——话里的老张听起来是她男人、某家大公司的头号人物,“上百人上了莫干山。”

  “呦!人真不少。”和眉顺眼说。

  “第二天我没跟老张说,也去了山下。”

  “是吗?”和眉顺眼天然会捧,每句都在气口上。

  “我直接给办公室主任打电话,叫他开车下来接我。你们猜这家伙怎么着?”

  “怎么着?”

  “他说调不出车来,都分头接人去了。”

  “呦!”

  “我登时火了,叫他半小时在山下出现,否则别干了,下山走人!说完我摔了电话,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啦?”

  杏云顾盼自得:“他立马颠下山来了!接我的那一路,我一句话不说,凭他怎么低声下气。”

  “这种人就该给他点颜色!”

  “等到了山上酒店大堂,当着我们老张,当着公司那些人,我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我说,你别以为我这是给你添麻烦找事儿,跟你摆老大夫人的谱,我这是考考你的应变能力,要是这会儿国家领导来视察,你也说调不出车来!”

  “说得对呀!”和眉顺目又递一句。

  “哼!”杏云得意,“那家伙,当着我们老张和公司上下那些人,除了点头还是点头,一句嘴儿也没回!”

  “他倒是敢!”和眉顺目麻溜地接上,菊花大卷和高颧骨也笑了:“阿妹这张嘴呀,真是厉害!”

  “杏云是没说相声,杏云若是说相声,我们就真没活路了。”尤宏伟也给她捧上了。

  小敏镐却没听出什么好儿。在他看来,这帮太太正如贾宝玉说的,就是一堆死鱼眼。老丑也罢了,还自以为是,没羞没臊。他脾气纵好,也没工夫伺候死鱼眼,胡乱吃饱了,也不再等钱伟民,站起来要走:“快期末了,我早点回学校复习功课去。”

  这才开席没多久呀,太太们吃了一惊,杏云的脸也沉了下来。尤宏伟劝了半天,劝不动小敏镐,只得拉住道:“你好歹敬杯酒再走,不然也太失礼。”

  小敏镐拿出荆轲的风萧萧劲头,接过尤宏伟倒的一大杯红酒:“谢谢你们盛情款待。我干了这杯,阿姨们随意。”

  一声“阿姨”,把太太们叫得一头冰水。等他出了门,一屋子人回过神,杏云道:“这什么小敏镐?!聪明面孔笨肚肠,简直是根木头!”

  “就是。”

  菊花大卷道:“阿妹,亏得你还备了个苹果6要给他当见面礼。”

  “哼!”杏云拿出手机盒摔到桌上,“谁稀罕他叫阿姨!有钱不怕没有干儿子!”

  她话没完,尤宏伟哈上来:“干娘,把手机给我吧。”

  众人都笑了,杏云骂道:“贫嘴贱舌臭说相声的,你都四十多了,倒叫我干娘!”

  “有奶便是娘嘛,我还顾得上别的?”说完涎皮赖脸走上来敬酒。众人笑闹起来,杏云“呸”道:“只叫一声不行,你磕三个头来。”

  “磕就磕,磕完别怪我找娘要奶吃。”

  站在各人身后换碟子分菜的女服务生听着,绷不住,也抿着嘴笑了。

  四

  小敏镐退出了笑声社。

  这消息,搅得笑声社后台乱了好两天。许明亮自然再三挽留,可小敏镐也有必须的理由:他父亲一直遗憾他读的大学不是一类本科,现今留学的风气又这么盛,因此希望他毕业后也出国去,继续深造。小敏镐如今已是大四,在家里的威压下,准备着进入申请留学的节奏,不管何时能办成,反正在笑声社的活动,那是肯定要打住了。

  夏末小敏镐的火,仿佛天降神兵,这会儿要走,也是不由分说,许明亮只能当是这几个月白赚了,以后该怎么往前蹚还怎么往前蹚,况且他心里一直也很清楚:小敏镐不过玩一票,而且说实在的,他也不是干这行的料儿,铁打的相声流水的演员,这些年多少人来来去去,也都顾不得了。

  最痛心的自然是钱伟民,可是他一句话也没劝。小敏镐为感谢他这几个月的悉心关照,想请他吃顿饭,他也说算了,叫小敏镐专心对付留学的事去,这顿饭留到出国前道别的时候再吃也不迟。说这些话的时候,钱伟民都是含着笑的,从头到尾演足好老师、好兄长。最后一次送小敏镐回学校时,他瞧着小敏镐在车窗外跟他挥手,一张青春明媚的脸,一口灿烂无辜的白牙。

  等他跑进宿舍大门后,钱伟民才把脸垮塌下来,心里猫抓狗挠。扪心自问,他若是有个弟弟,或是有儿子,肯定也不愿他们把说相声当个正经事,自然还是要先顾学业和前程,可是——

  钱伟民没处解气,拿出手机,把小敏镐的号码给删了,发誓以后绝不主动联系他。小敏镐的电话号码显示的名字是“小搭档”,前一阵,每看到手机屏上这几个字,他脸上都会不由带笑,可其实呢,小搭档也好,小敏镐也好,都不是人家的本名,那本名下的人,才是更真实完整的。

  人和人的关系中,恋人也好,朋友也好,搭档也好,总是投入多的那一方,所受的煎熬更多些。把车从下沙大学区往城西家里开的这一路,没开音响,没听相声,钱伟民觉得路边的景物厌气得要命,先是荒凉,然后是杂乱,再然后是繁闹和拥堵,没一处能叫他眼里心里舒服点的。过市中心时,红绿灯等了三个都过不去,他憋屈到了极点,倒是咬牙把气咽了下去:这算个什么事儿呢?又有什么想不开的?人生的缘分,从来都是一段段的,坏的躲不开,好的不常来。

  本来从十二月下半旬起,又是圣诞又是元旦又是很多单位的年会,正该是笑声社最忙的时候,钱伟民却因为走了搭档,连相声这个爱好也准备扔了。下了班,他独自去看电影,去梅灵一带开夜车,去灵隐寺溜达,连戒掉多年的烟也重新叼到了嘴上。

  这死样怪气的架势,细妹子都看在眼里,也上了心。之前国庆的时候,家里人一起聚会吃饭,钱伟民因有演出没去,细妹子当时不以为意,她爹娘却起了疑心。细妹子的两个姐姐一个弟弟都已成家有了子女,爹娘看着自己膝下的热闹,替细妹子发起了愁:都已经是三十多的人了,还没生下个一男半女,这要是在他们老家,那肯定是要被公婆骂男人打的;城里人虽然想得开些,可钱伟民是家中独子,细妹子不生养,难道就此要断他家香火不成?前几年,钱伟民虽然是个甩手大少爷,虽然与细妹子娘家人隔着皮隔着肉,但礼数还是周到的,念过书的人,面子上对谁都是客客气气说得过去,像这回国庆聚会不来、且吱也不吱一声的情形,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爹娘叫细妹子上灵隐寺给观音烧烧香,心诚着点,该捐点钱就捐点钱。细妹子由他们去絮叨。最近弟弟弟妹要给小侄子办抓周礼,邀全家去吃饭,问钱伟民,他竟扔下句“没兴致”就出门去了,看也没看细妹子一眼。

  细妹子在大事上是很有主见的,就像当年那个情人节她果断把钱伟民的头抱到自己怀里一样,这回她决定要花些心思和力气,让钱伟民把甩手大少爷当得更有滋味,好冲淡他没有孩子的失落。曾经听钱伟民说起,他玩票的那个笑声社没有固定的演出场地,于是她便有了主意。

  就在今年下半年,有家南茶馆装修开业,是细妹子“花功夫”连锁花店做的花艺设计,有仿真花,有鲜花,有盆栽,双方十分满意。细妹子气量大,会做生意,南茶馆开张那天,又格外多送了一排花篮。之后南茶馆的杨大头请细妹子喝过茶,需要花木的时候也仍在细妹子这里订。

  这杨大头是个黑大个儿,早年在服装面料市场干过物流,当时有好几拨人马争着抢着做场内的生意,少不了打架、拔刀子、吃饭谈判。杨大头带几个哥们苦打苦熬,很有些江湖义气。他后来发迹,却不是干物流干出来的,而是靠着他早年在外地买的几块地,前几年房地产业火的时候,赚了不少。如今他开茶馆不指望有多发财,算是找个稳当买卖干。

  南茶馆所在的地界,虽是新小区云集,却也土洋参半;有刚刚买房置业的新杭州人,也有因拆迁安置过来的老杭州,闲了吃茶聊天打双抲,茶馆的生意应该不会差。南茶馆坐北朝南,马路对面有电影院肯德基大酒店两岸咖啡,左邻右舍有饭馆药房宝岛眼镜工商银行,背后倚着一条花照柳拂的小河,再往深处是一片片的小区住宅。

  细妹子开门见山,把每周六在南茶馆开书场的意思跟杨大头说了——南茶馆有三层,二楼中间有一大片坐散客的空间,周末做书场很合适;喜欢清净的客人可以去三楼包厢,互不影响。笑声社有一些铁杆粉丝,有了固定场地自然会跟过来,南茶馆呢,则得了人气。杭州人喜欢刮“杭儿风”,人气越高的地方越招人。还有,场地费可以怎么算,茶钱可以怎么收,票钱可以怎么分账——

  细妹子并没得笑声社授权,可她有生意经,自己替笑声社盘算好了。杨大头开南茶馆,则是头一回静下来做开店的生意,粗手大脚,老是摸不着门道,现在听细妹子这一番筹划安排,倒是很有章法。细妹子爽快利落,不像一般杭州女人那样嗲兮兮纤色色只会花钱,自己花店生意做得好,开了那么些连锁店,杨大头对她的话自然信服。他小时候也捧着收音机听过《隋唐演义》、《杨家将》,以为书场差不多也就是说些英雄好汉的故事,这和他好痛快、讲义气的脾气也合得上。

  细妹子办的这件利落事儿,让钱伟民觉得很意外;对许明亮来说,则是喜从天降。细妹子又引着他俩,和杨大头见了面。既是细妹子的老公及朋友,那还有什么说的,杨大头以茶代酒,跟钱伟民碰了杯:“钱先生头发笃笃起,一看就像高尔基,是个有文墨的人。就听你们的,反正我开茶馆是图个热闹,开书场也是热闹,两处热闹加到一块儿,那就更热闹了,有啥不好?”

  许明亮恨不得马上把事情坐实,他上赶着,差不多每天去一次南茶馆,商量大小细节,说定每周六一场,合同先签一年。接着就是布置安排场地,笑声社的几个铁杆,得空就耗在南茶馆,小葵、木陀都忙得七颠八倒,连钱伟民也瘦了不少。又商量着挑个黄道吉日,搞一场封箱演出,好好地说它一场,也好叫城中的新老粉丝知道,笑声社有了新据点。

  封箱演出原是梨园行的老话,指的是除夕前最后一场。等开了年再演,则叫开箱。这些年相声圈都这么叫,听着倒是热闹喜庆。封箱开箱的演出比平时隆重,差不多整个后台都要轮番上场,算是卖卖力气,诚心诚意答谢观众。

  一说封箱,杨大头点头称好,接下来就是张罗演出的人。许明亮给尤宏伟打电话,顾不上数落他最近神龙不见首尾、扎在太太堆里混软饭吃的事,只问他封箱演什么节目,可有什么新鲜好主意。尤宏伟说道:“师兄,封箱我不去了,这一年年的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相声当不了饭吃,我可不想七老八十了还在书场逗人乐。”

  “宏伟,”许明亮耐着性子,“书场逗人乐也比逗一帮老娘们乐好吧,我还没听说那碗饭是好吃的。”

  “好不好吃先端上一碗再说,封箱那几天我可能要陪人去日本玩,不一定来得了。”

  “宏伟,你怎么就没个定性——”

  许明亮话没说完,尤宏伟那边忽然鲠了嗓子:“师兄,你家儿子已经出山,日后你总能靠着他,老婆虽是个夜叉,好歹死了还埋在一处。我可是什么都没有,国家顾不上我,老婆孩子靠不着,我自力更生谋碗饭,有就不错了,管它软的硬的——”

  许明亮开始以为他是到年根儿自叹身世,听着听着不像,还是这油嘴儿在耍贫。他撂了电话,又跟钱伟民商量,想着封箱时节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了,小敏镐是不是可以来友情串一下?钱伟民则一听“小敏镐”三个字脸就阴了:“他是忙出国的事,别去打扰了。”

  许明亮看出来钱伟民失了搭档心里疼,就跟头一回尤宏伟走的时候他自己那样,活像失了恋,而且很长一段时间,跟谁搭档都觉得不投契;其实也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比方照许明亮看,单说活儿的话,小敏镐比后海就差着十万八千里。他跟钱伟民提,把后海叫回来,封箱时他俩搭,钱伟民一丝半点劲头也没有:“他?搭得到一块儿么?”

  把后海叫回来是许明亮琢磨过的,他早跟小葵打听过,后海现在住湖边一个旧小区,单丁独豆,离群索居,平时很少出门,靠教几个小学生弹琴凑合度日,跟谁也不联系。小葵去看过他几次,这混账东西,还是死端着架子,不开门。

  这天下午边儿,许明亮一手提着一个大塑料袋出了门,任由老婆群英在身后骂他“老不死的快过年了还不管管自己家”。大塑料袋里装着棉的、毛的冬衣,还有花生牛肉棒之类的零食,都是小葵交代他带给后海的。快过年了,出租车少,许明亮又心疼钱,于是他走一段儿,坐一趟公交车,再走一段儿,再转一趟公交车。到了湖边,天已经暗了,许明亮身上也出了汗。

  暮色渐合,许明亮定定神,转进一条小巷上了山。几天没下雨了,路边的树木杂草都灰绿灰绿的。倒是好,这种路,若是下过大雨,地湿苔滑,后海有一次酒后不就从台阶上摔下来、闹了个右小腿骨裂?之后雨雪换季时一走路,总有点看得出来。小路边的围墙也都是粉墙黑瓦、江南韵致,可这都是外面光,推开一个木头黑门进去,里面可就是聊斋里野狐出没的破院了。蔓草丛生、残枝枯叶,两排八十年代末的宿舍楼,估摸着也已经在动迁了。楼顶长着一片片的野草,仿佛楼长了头发;墙上大大小小的裂纹,和一挂一挂的爬山虎枯藤掩映交错着;草木和腊梅的香味,混着谁家做晚饭的葱姜味儿,一起在楼前飘散。

  许明亮提着大兜上三楼,敲了靠西那家的铁门,没人应。他把嗓子压粗了,撇着河南话说道:“302快递!龟孙儿,咋老是没人儿哩?”里面踢踏一阵来开门了,露出后海的瘦骨脸,一见是许明亮,脸帘子摔下来,回身进了屋。

  许明亮一笑跟了进去,后海也不理他,坐到南窗前,拎着把琵琶,侧头闭眼,管自己抹巴。许明亮看屋里:进门就是客厅兼厨房,里面一间有张床,格局是老底子杭州人所说的“孤老套”,现在很少看到了,估计是房租便宜。窗户都是木结构的,年深日久,变形膨胀,拉都拉不上。家具极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南窗边挂着几样乐器,桌上摆着一台电脑。窗台上并放着两瓷盆水仙花,都半大了,绿葱葱的十分茂密。

  后海抹巴琴,却不成调,看后影还气哼哼的。按说许明亮平时已经习惯圆乎着做人了,除了对亲不拘礼的木陀,他跟谁也没发过火,有话也是绕过来绕过去迂回着说,来的路上也确实准备了一肚子的好话,准备顺着后海这头犟驴溜着说的,但也不知怎么,这会儿看到后海这阴不阴阳不阳的架势,火也撮上来了,师父的架子也端出来了,把两个大塑料袋兜头砸过去:“纳凉晚会前你小子说走就走,还真以为你是个角儿了!你倒是撒泡尿照照自己,算个什么玩意儿!你还敢踩咕小葵?你还有什么本钱?模样没个人模样,钱挣得还不够养活自己的,腿也瘸了半条——你嘚瑟个毛啊你?哼!我那天要在,和木陀一起揍出你屎来!”

  后海是见火就着的脾气,话也横着出来了:“要你管!你算干吗地!”

  “管你?你没那福气!也就配孤魂野鬼猫在这儿自己灌黄汤!”

  后海气得嘴角歪了,走过去把门拉开,请骂顺了嘴的许明亮走人。连推带搡,半点心肝和情义也没有,许明亮也急眼了,骂出一句狠的:

  “不识好歹的东西!你就作吧!你妈死的时候还有你送终,我看你死的时候还不如她!”

  这话一出来,后海遭了雷,眼里迸出四溅的火星来。

  这是最戳后海心窝子的痛事,许明亮准备着他一拳挥过来,后海却泄了气,眼里的火星改成大泪颗子,渐渐把张脸打湿了。

  唉,作孽呀。许明亮心里抽抽了,有些后悔。

  说起来就是去年冬天的事儿。那时候后海和他妈租住在北郊的农民房里,一则为房租便宜,二则离一家市场近——他妈在那里帮人看摊位,赚点生活费。后海知道他妈有咳嗽的老毛病,却不知她已经患上肺癌。人穷命就贱了,后海和他妈对病的态度一向都是视而不见,实在不行了就到老百姓大药房买点药对付对付。这回后海妈吃糖浆炖梨膏,自己觉得对付不过去了,悄悄去肿瘤医院看。那里做检查的人山人海,全省各地来的都有,吵吵嚷嚷,谈笑如常,后海妈看着心也就定下来了,反正,人都要过这一关。母子二人飘零多年,没有正经单位,没有医疗保险,郑重其事地去医院,住院、开刀、化疗、放疗,钱流水般花了,还是一个死,不如安心随它去。就这样病势一天天沉重,后海妈却只说是感冒,请假在家躺着,还叫后海去笑声社好好忙去。

  后海混混沌沌没察觉,房东夫妇却觉出味儿来了。北郊的农民几乎家家都盖着三四层的农家小楼,就指着房租过日子。乡下人十分迷信,性子又鲁钝,听见后海妈整夜咳嗽,那光景仿佛是要死了的架势,便不依不饶,逼着他们赶紧走,免得房子里沾上晦气,以后租不出去。后海求他们宽限宽限,留几天时间另找住处,房东不答应,叫来亲戚朋友,拔拳拿棍。后海平时性子独,在杭州时间又短,并没什么朋友,只能打电话给许明亮。许明亮又叫郭胖子,开上光明绸厂的一辆旧货车,赶到北郊。到的时候,一群闲杂乡民正围在路口看热闹,几件行李包裹扔在地上。后海脸上眉际都挂了彩,半扶半抱着他妈。许明亮和郭胖子七手八脚把人和东西塞上车,合计着先上医院。后海妈倒是坚决,打死也不肯去。她边咳边挣着说,她是肺癌晚期已经没救了,去医院白花钱,倒叫后海以后的日子没法过。后海吼着和他妈吵,他妈流出了眼泪:“你别叫我死了闭不上眼。”

  郭胖子是老底子杭州人,知道有的寺院收留无处可死的苦人儿,便把货车开到了山边一家小寺院。终归是出家人有善心,没多说便把后海妈安顿到寺后一间空房里。病人在床上面黄如蜡,后海坐在一边一脸死灰。过了两天,倒是不咳血了,两手松开,合着眼,无声无息断了气。

  冬天的山寺,冷湿侵人,四围的松柏在寒风中簌簌抖动,野鸟啾啾,发出阵阵哀鸣。看着母亲这样撒手人寰,后海跪在地上,两手扶着床板边缘,半辈子的伤心坎坷全兜上了心头——从家乡小镇出来后,这十几年,母亲跟着他,过的是怎样的飘零日子呵。

  还记得那年夏天,他和选秀地区赛的十强选手统一坐大巴到上海的电视台去录“十进三”。母亲自己坐火车跟来,住地下浴室改的最便宜的小旅馆,霉湿中飞针走线,连夜赶做比赛中需要的服饰道具,一大早,又坐地铁,转公交车,到选手的统一驻地给他送过来;主办方在一个中心广场搞赛前拉票会,酷热的大暑天下午,他在台上载歌载舞,看着台下一浪浪粉丝少女的涌动中,母亲那张骄傲幸福的笑脸——当时的欢笑和憧憬,回头想来越发的辛酸,自己是母亲生活的重心,母亲给他的全是爱和笑脸,而他却这般潦倒无用,眼睁睁看着母亲贫病交迫中死在异乡的野寺。

  那一天,后海把头撞着床沿,嗓子都哭破了,许明亮在一边也红了眼眶。寺里有一只极老的虎纹猫,腿脚关节都僵了,身上的毛皮掉得一块一块的,也站在门边向里面看。一双猫眼就像是老人的眼,看尽红尘沧桑,冷幽幽的——那份凄惨,正像“十八愁”绕口令里说的:山也愁、月也愁,天也愁、树也愁,凡间苦人间恨,叫人无处问分由!

  但即便有这些疼处苦处,能放下也该放下,多想想怎么往前走。像后海这样从此酗上酒、不顾前不顾后,又算个什么事儿呢?

  这时节,后海对着南窗哭,许明亮放缓了声音,劝道:“做人谁是容易的?又不单单你一个。你到灵隐天竺那条路上瞧瞧去,缺手断脚残的伤的,每个寺门前都跪满了,指着香客舍点钱继续往下活。这是明的,更多人是心里有伤外人没瞧见,也都得自己扛下去。要不怎么都爱听相声呢?即便是苦,也得苦中作乐,这跟黑地里想有个火,是一样的道理。你妈不也是个爱笑爱逗乐的人么?她要是看到你这副赖倒坐的样子,你想她还笑不笑得出来?”

  后海收住声,背着身一动不动。许明亮继续说:

  “还有,小葵有什么不好?人能干,又懂事,我看还是你配不上她!她又有份正经工作,自己养活自己不算,有空还能帮衬你,对你又是实心实意地好,要不是你妈在天上保佑,这样的好姑娘还轮不到你!你瞧瞧自己,有病没钱,还剩下点什么好儿?你也别说师父没年轻过,不知道你这岁数的心思——天仙美女是好,可不是你的,你费老劲弄来,她就是日后不跑,没准儿还给你招来林冲那样的祸事——找个实在的老婆,外头再苦再累,回家总有个暖手暖心的地方。”

  许明亮提过那两个大兜子,一件件东西扔给后海:“棉芯子,叫你上台时穿在大褂下面的,省得冻着;毛护膝,套在你那条瘸腿上,天冷受寒容易疼;洋参片,泡着喝,润润嗓子——”

  后海从头到尾再没有还过嘴儿,许明亮算是痛痛快快当了一回师父,晚上七八点了才由后海送着下了楼。出了院门,他把后海推回去,嘴里道:“过年前在南茶馆小封箱,你先想想,明天我再跟你细说,以后再跟我玩撂挑子这手,那条腿也给你打折喽!”

  许明亮说这话不是摆谱,而是有谱:之前他看见后海窗前桌上放着本相声创作大师梁左的《笑忘书》,还折着书页。电脑屏幕的最下边,隐着几个窗口,也都有“相声”字样,知道后海还在琢磨这些事儿——他若是心里没,强按着头也没用;他若是好上这一口,就是自己想踢腾也踢腾不开,许明亮看得明白:后海心里有相声。

  五

  小封箱的日子终于到了。除夕将至,街上两边都挂起了红灯笼,南茶馆更是花团锦簇,拉上了封箱演出的大横幅。杨大头把远近亲戚、各路朋友都通知到了,小葵也早早在微信上邀请了光明书场时代的铁杆粉丝,说明当天只收个茶钱,不收票钱。一大早,小葵还陪着师父去小慈禧单位,郑重地送了请柬。小慈禧带着手下正在忙活“舌尖上的春节”专题,淡淡地没说几句话——不管来不来吧,反正心意是送到了。

  晚饭边儿,时候还早,笑声社后台的演员们就都进入了候场的节奏。有几个粉丝升级成的初级票友兴致最高,早早地穿上大褂,在南茶馆一楼的门口,打着千儿跟进来的客人问好:“来啦您呐,里边儿请您呐。”叫人一进来就觉得逗乐喜庆。天儿是颇冷,欲雪不雪,阴不丝拉,终于飘起了小雪片,要上了南茶馆二楼才觉得暖和。两边的包厢没什么人,都挤到中间场地上占座儿。方桌上堆着瓜子花生松子各种消闲果,客人一堆堆围桌而坐,说笑着吃东西,等开场,像从前老底子大单位的联欢会。西头搭了一个不大的舞台,上下口用红帘子遮了,又摆了几盆大植物,掩映着连到两边的包厢内,给演员候场休息用。

  小葵这一整天都不得闲,忙各种杂事,开场了还要上台报幕。光明绸厂倒灶的时候,小葵有心,趁甩卖处理,屯了好几匹绸缎,这回赶着做出来,让主要演员都穿上了崭新的团花红绸子大褂,她自己也做了一身中式红裙褂,裙子到膝盖,露着穿黑袜的两条胖短腿儿,上衣是长袖款的,里头不敢多穿,怕看着臃肿,在外面套了件人造毛的白背心。平时扎着的马尾盘起来了,否则和上衣的立领要打冲。一张圆脸盘子,半是忙半是热,红扑扑喜气洋洋。

  上台前大家都有些兴奋,话比平时密实,看小葵忙活。一个说:“小葵呀,你今儿把头发一盘,我才瞧出来,敢情你也是个瓜子脸。”

  另一个也逗上了:“什么瓜子?西瓜子呀?”

  “葵花子,葵花子他妈,向日葵。”

  小葵啐他们:“有劲儿你们待会儿上台说去,少拿我开心!”许明亮也穿好了大褂,挽着袖子边儿说:“你们别贫了,咱们小葵这么萌萌哒,要比也得拿个有灵气儿招人爱的小鸟比。”

  “什么小鸟呀师父?”

  许明亮颇庄重:“猫头鹰。”

  众人笑了,小葵跺脚道:“师父,您也跟着他们瞎逗!今儿晚上活儿重,不知道说到几点,您已经忙了一白天了,还不赶紧歇会儿去!您的降压灵给我,到点儿我催着您吃,叫您自己记着,准得忘到脖子后边儿去!”许明亮见杨大头进场来了,顾不上小葵的话,赶紧走到外面打招呼。

  后海也拿着自己的杯子过来了,一身红大褂飘飘洒洒的。头发是新理过,平时苍白的瘦骨脸让衣服衬着,多了点血色,算是把从前的俊俏找了回来。遇着事儿,有的人话变多了,有的人则是话少,后海便是话少的,白天跟钱伟民对过词儿以后,紧抿着嘴,一言不发,也不知道他是背词儿还是琢磨事儿。尤宏伟不来,后海今天活儿特别重:上半场有个单口,然后和钱伟民一起说《对春联》,后半场要和师父打着板儿说一大套绕口令,最后压轴还要和师父、平顶山说《扒马褂》——为着吉利,今天说的多是热闹老段子。

  小葵见后海的大褂飘飘荡荡,里面并没穿多少衣服,便忍不住道:“外面都下雪片儿了,比平时冷好多,今晚上演出时间又长,你不把棉芯子和护膝穿上,到时候冻出病来。”

  后海道:“穿多了台上伸不开手脚。”

  “你是说活儿,又不是京昆剧团的武生,伸不开就伸不开。”

  “你懂个毛!”

  “你倒是懂!回头挨了冻,腿疼可是你自己的。”

  后海不接这茬儿,倒了杯白水便走。小葵噘着嘴,不理众人一旁 “吁、吁——”地挤眼起哄,赶着过去,给后海的杯子里扔了胖大海,好叫他润一润嗓子。后海把双凤眼看着她,也不知脑子里想到了什么,良心发现,到底给了个好脸儿:“你别操心,台上说活儿只会出汗,不觉着冷。”

  前排中间,杨大头带着亲朋好友坐了个满满当当,细妹子也在其中。她这天来捧场,可不光是拍拍手,而是带来了二十个精致的绿色小盆景,等下抽奖环节好发给观众做礼物。送小盆景虽然有成本,但上面都贴着“花功夫”的标签,有地址有电话有微信二维码,也可以算做是广告。南茶馆也提供了些喝茶的抵价券做奖品。不过,要说气量,还是细妹子大,她还备了两个金制的笑口弥勒佛作为特等奖奖品,虽然是迷你的,但每个也价值4000多块。杨大头极口地夸赞细妹子想得周到,细妹子则说,送金一则是讨观众喜欢,二则也是吸金——都说是以金才能吸金嘛。

  果不其然,正式开场前,小葵把抽奖的事项说了,当天买一杯茶都可以领个单子抽奖,台底下欢声雷动,气氛十分热烈。三楼包厢雅座的客人也都被招下来,挤了个水泄不通。加座的加座,站着的站着,人越多越挤,越挤越招人。

  晚上7点18分,吉时到,许明亮领着木陀,神采奕奕上了台,刚鞠了个躬,一个字儿还没说呢,底下就有人叫了一嗓子“好!”台上台下都笑了,许明亮笑道:“没开口就叫好,这是中央台春节晚会说相声的待遇呀,刚才哪位朋友带的头,回头找我领金佛来——我先声明,奖品我说了可不算——”台下一阵笑闹,许明亮正式开场了:“感谢南茶馆对笑声社的支持,让我们又有了一个和杭州的相声爱好者每周见面交流的机会——”木陀跟着师父一起抱拳拱手,师徒俩开始说《打灯谜》。开场第一段,观众们新鲜劲十足,台上也精神抖擞。这天的木陀,柏油桶似的身子,裹在团花红褂子里,活像个大号招财猫,看着就觉得滑稽。许明亮带着他说了也有一年多了,平时老是显着木,今天人多,观众又捧,木陀的小宇宙也终于爆发了,装傻充愣,十分的讨喜。

  许明亮用两根手指在面前画了个方块,再用巴掌在鼻子前扇两下,叫木陀猜是什么菜。木陀道:“这哪儿猜得出来呀。”许明亮道:“这是臭豆腐。”他又用两根手指在面前画了个方块,然后两臂交合在胸前,哆嗦了两下,叫木陀再猜。木陀摇头,许明亮道:“这是冻豆腐。”台下又笑。许明亮又比划第三个菜让木陀猜:先是两手做蛙泳的动作,然后两臂交合在胸前,最后闭上了眼——这回没等木陀说话,台下又有人叫了:“油爆虾!”

  “瞧瞧,观众可比你聪明!”许明亮道。台下观众嚷:“猜出来的奖金佛!”又一阵哄笑。

  笑是最容易感染人的情绪,这天的南茶馆,不逗大家也准备着乐了。相声迷们叫好,总会掐住一个点儿,或是说得好之处,或是逗人乐之处,这天却不同,一些新观众该叫不该叫的,都笑着起哄,更逗得台上台下一起笑。

  一对票友说了个小段儿。小葵上去报幕,接着该后海上场了——难怪他不肯穿棉芯和护膝,从上场到台中间不过几步路,却见他飘飘摇摇,拎着大褂的一角下摆,唰啦放下,手中折扇哗啦甩开,又缓缓合上;一双凤目微眯着,把台下乌泱乌泱的观众从左向右扫了一遍——场下的气氛虽好,但一直颇闹,说话声嗑瓜子的声儿,嗡嗡着,好像船舱中一般,这时候被后海这种徐克武侠片般的出场风度镇住,忽然间鸦雀无声,都凝神看着台上——也只有后海能起这种名角儿的范儿——他从从容容,下巴微仰着,沉声说道: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一个财字,古有石崇范蠡;一个富字,今有阿里巴巴马云。福若有意,千山万水也跟随;运来相助,金山银山挡不住。今儿我要说的是一段明朝的财富传奇,两筐橘子成就一代富豪。怎么回事?众位且听我说说这段——”后海拿起醒木在案上“啪”的一拍——“文若虚运起洞庭红!”

  后海这一段单的,别说观众们新鲜,后台别的演员也是头回听说,因为这是他为封箱特别准备的。素材也是源于《三言二拍》,说的是一个苏州小商人文若虚,凑得一两银子,买了两筐洞庭红蜜桔,跟人一起去西洋贩海,经过一番离奇曲折的经历,最后腰缠万贯回到闽浙,成为富贾。后海跟许明亮商量的时候,有这么个道理:江浙一带的风气,一向是好色好财,卖油郎独占花魁,面儿上看是老实人抱得美人归,根儿上说还是痛下功夫人财两得。宋词里说得好,“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慕豪奢的风气,从上到下,几百年间没变过。大过年的,说这段儿暴富传奇,观众准定爱听,这跟一般人喜欢看买彩票中大奖的新闻是一个道理。

  果然后海分析得不错,观众们都听住了。许明亮从候场的红帘子后边往外瞄,正看见杨大头那颗剃着板寸的大脑袋,微张着嘴,神情那叫一个专注。

  “话说这文若虚在海岛上捡得一个床铺般大小的乌龟壳,便搬回到船上。众人笑他,他也不理,执意要把乌龟壳带回家,也算没白贩海一趟。列位,这乌龟壳中可是大有玄机——传说龙有九子,其中一子便是巨龟形状,万年蜕壳一次,这壳有24个结节,每个结节中都含有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台上说得离奇,台下听得入迷,许明亮观察着全场的状况,心里松快下来,没曾想,这一松,累的感觉,竟一个浪头一个浪头打过来了。

  话说干什么都得有个好身体,在台上说《打灯谜》的时候,提着神带着气儿,当当当,连说带比,并不觉得什么,这会儿却腿也颤了,头也晕了,气也有点透不过来了——年龄不饶人呐!七八年前跟尤宏伟,单是两个人就能在书场说一下午,现如今是越来越说不动了。

  许明亮裹上棉外套,想趁着空当到南茶馆一楼门厅里去透个气。排开人群往外走的时候,他耳朵里刮到两个年轻女观众的对话:

  “台上这位真有范儿呀,听说这家相声社有个偶像级演员,就是这位么?”

  “应该是他吧,长得真的很帅。”

  “我来拍几张照。”

  “别说话啦,我这儿还用手机录着音呢。”

  看来有些女人听相声跟看球赛一样,不看门道,就只顾看脸。许明亮挤过去,嘴角带上了笑纹儿——虽然他已经絮叨过后海很多次——扔醒木、砸琵琶,那都是出了圈;在台上说活儿,想让观众发笑就能让观众笑,想让观众喝彩就能让他们喝彩,带着观众走,那才是真能耐,自己不能也栽到漩涡里拔不出来——话是这么说,现如今,对后海说单的,许明亮还是比较踏实的,有点操心的则是接下来后海和钱伟民要说的那段《对春联》。

  下边的空气清冽不少,还有些茶客陆续走进来。许明亮在沙发上坐下,深深吸了口气,又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音箱连着二楼的封箱现场,上头说什么,一楼听得很明白。

  《对春联》是相声圈里说得最多的老段子之一,有两三个版本;每次说的时候,头上都带点现时的花儿,后头的词儿则是老词儿。角色设定上,逗哏的胡搅蛮缠,赖不唧咧;捧哏的则是端端正正,一板一眼;两人相映成趣。老词儿当中有些哏,听着也可乐,但对老观众来说,听的还是其中的味儿。不同的人不同的搭档,说起来有着不同的味道,就跟电视剧《神雕侠侣》有无数的版本一样。

  这回后海和钱伟民搭档,是许明亮强按着的。后海是个独头,到笑声社以后,跟谁都搭不了。和木陀搭,他嫌木陀反应慢,说着说着,就与尤宏伟一样,把木陀甩到了一边,自己逗自己捧,任由木陀在桌子后头晾成干儿;就连许明亮,说起来是班主,又是老前辈,也指点过后海不少,就这么着,许明亮给他捧,有时候后海嫌不利索,脸上也会挂出不耐烦。这次回来,后海的脾气是收敛了一些,但根儿未必能改,而钱伟民表面温和,骨子里也是个爷。两人最近合在一处,好像试婚一般,各自费劲巴拉,把棱棱刺刺收缩隐藏着。

  许明亮觉得,这两人若搭得好,肯定能互有长进,而且笑声社也着实需要有一对过硬的黄金搭档。这次的封箱,日子急,时间紧,只能是粗粗地磨,前几天许明亮一直在留心两人的动静,果然有时后海拧着眉,有时钱伟民沉着脸,好在最后谁也没尥蹶子,相互都忍了。这会儿,这对爷终于上台了,音箱里传来了后海的声音:

  “过年了,自然要贴春联。今儿来的时候,看到有家机关单位门口贴着副对子,上联是,说实话办实事一身正气;下联是,不贪污不受贿两袖清风。”

  钱伟民道:“对得不错。”

  后海道:“是不错。我觉着还可以加个横批。”

  “什么呢?”

  “查无此人。”

  台下一阵笑。许明亮也微笑了。

  只听得后海又道:“我再说一个,您猜猜说的是什么。上联是:世界闻名北京灰。下联是:全国领先杭州紫。”

  “什么玩意儿这是?”

  “再给您加点字儿就明白了。世界闻名北京灰,四季顶个大锅盖;全国领先杭州紫,一年倒有两百天。”

  “咳,这说的是空气,也没那么夸张。”

  “怎么没有?还有一横批呢:雾霾面前人人平等。”

  台下一阵“吁、吁——”的叫好。杭州说是天堂,现如今一年中倒有两百多天是重度雾霾天气,大晴的时候,有时候看出去远处紫晶晶的。台上这么说,也算是帮大家发发牢骚解解气。

  许明亮听着这开场的小段,瞧他们怎么转到传统的老词儿上。

  只听得钱伟民道:

  “刚才那是玩笑,正经地对对子,还得工整,每个字都得对得上。”

  后海的声音赖不唧咧:“知道知道,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雷隐隐,雾蒙蒙,开市大吉对万事亨通。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加菲猫对维尼熊,昆凌对周董,子怡对汪峰——”

  钱伟民道:“口诀容易,对着难。”

  后海道:“谁说的?不信您说,我准对得上来。”

  钱伟民道:“那我说上。”

  后海道:“那我对下。”

  “我说天。”

  “那我对地。”

  “我说言。”

  “盐?我对醋。”

  “我说好。”

  “我对歹。”

  “我说事。”

  “下象棋?你士,那我炮。”

  “我这边是上天言好事。”

  “我给你对回宫降吉祥。这是灶王对儿。”

  “慢着,刚才你可不是这么对的。你那连起来是——”

  “啊?我——下地醋歹炮。”

  两人继续一路地往下说。

  钱伟民的声音稳重:“听这个——羊肉。”

  后海耍着二:“萝卜。羊肉炖萝卜正合适。”

  “我这儿是——绸缎。”

  “萝卜。写出来就是罗布两个字。绫罗的罗,布匹的布。”

  “我这儿是——钟鼓。”

  “萝卜。写出来是锣钹两个字,敲的锣打的钹。”

  “我这是——”

  “萝卜。”

  “我还没说出来呢。好嘛,一筐萝卜全卖给我了——”

  许明亮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无论如何歇不过来,说不出是哪儿,但就是浑身不得劲儿。他这儿正燥得慌,门分左右,进来一个小伙子,拿出手机打电话,不一会儿木陀和小葵下来了。原来细妹子看今天的观众比预想的多出了一倍,二十个小盆景不够抽奖用的,又听了“洞庭红”那一段,便发微信让最近的一家“花功夫”连锁店送十盆半大的金桔盆栽来。深绿的叶子,密实的果子,本来看着就喜庆,赶着“洞庭红”那个故事,更有了彩头。另外还准备几捧花束,到最后谢幕可以上台献给演员们,也算自己捧自己一下。进来的小伙子便是送这些东西来的。楼上太挤,木陀和他商量着从后门一个小电梯上去,又叫了一个南茶馆的伙计,几个人出门去货车上搬东西。

  沙发边小葵嗔着许明亮道:“我说降压灵给我您不听,忘了吃吧?”说完飞跑着上楼去,到候场的包厢里翻许明亮的背包,找到药瓶,拿了保温杯,又飞跑着下来。许明亮吞下两片药,眼睛里依然起着雾,小葵担心道:“师父,您觉着怎么样呀?是不是饿啦?您晚饭可没怎么吃,茶馆里小吃都是现成的,要不热碗粥给您吃点儿?”

  “不用不用。”

  “都是跟他们茶馆交代好了的,待会儿后海说完这段,也得叫他喝一碗垫垫,还有下半场呢。您等着,我这就给您拿粥去。”

  音箱里后海和钱伟民一对一答已经说到最热闹处:

  “我这儿还有个绝对儿——空树藏孔,孔进空树空树孔,孔出空树空树空。说的是孔子周游列国的典故,一天孔子走到某处,天降大雨,没处可躲,可巧看到一棵有树洞的空树可以躲雨,这就叫空树藏孔。孔子进了空树——孔进空树。空树里面有孔子——空树孔。雨过天晴,孔子由空树里面出来——孔出空树。空树里面就没有孔子了,空树空。连起来就是——空树藏孔,孔进空树,空树孔,孔出空树空树空。”

  后海不假思索:“听我的——柔(rou,念第二声)、吧哒、当、哗啦、扑通、咔嚓、哎哟、噗噗噗、吱吱吱。”

  “这算什么?”

  “你那算什么呀?”

  “我这是列国典故。”

  “我这是反贪故事。”

  “说来听听。”

  “纪委来请贪官儿喝茶谈话,这官儿正心虚,忽然柔地一声,飞来一个虫子,撞在窗玻璃上,吧哒,掉了下来。官儿一慌,当,抬手把茶杯打翻。哗啦,茶杯在地上摔成碎片。扑通,他从椅子上摔了下去。咔嚓,椅子折了。哎哟,把腰给闪了。噗噗噗,放了三个屁。吱吱吱,压碎了手机。你刚才说的那个是?”

  “列国典故:空树藏孔孔进空树空树孔孔出空树空树空。”

  “反贪故事:柔吧哒当哗啦扑通咔嚓哎哟噗噗噗吱吱吱。”

  后海口快,嘎嘣脆如珠子滚玉盘;钱伟民从容,捧的全在节骨眼儿上。两人言来语去,搭得倒是颇有韧劲儿。

  这里小葵飞也似的下来了,鼻子尖儿上沁出了汗。许明亮接过粥,催着她快回去——后海和钱伟民这段说完,该杨大头和细妹子上台抽奖去了,第一个特等奖也要产生。

  就着欢闹的抽奖声儿喝着粥,许明亮眼前清亮了一些,只是脚仍然软。下半场,他要捧着后海说一大套绕口令,就是身子再累,也得打点起精神把台上的活儿干好喽。

  这时候门又开了,跑进来一个身着笔挺黑呢大衣、颈围格子围巾的讲究人物。这人在地毯上跺了跺脚,抖落了几下大背头上的雪片子,大黑眼睛浓眉毛,一张长方脸——却是尤宏伟。

  许明亮“咦”道:“宏伟,你怎么来了?不是出国旅游去了么?”

  尤宏伟“咳”的一声:“没去成。师兄你说得对呀,那碗饭也不是好吃的。”

  楼上,随着抽奖号的公布,满场里像是开了锅。抽到盆景花木的观众走出座位,到茶馆和笑声社工作人员那里领奖品。没抽到的则满怀希望,等着杨大头在台上抽第一个小金佛。

  许明亮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赶紧地准备候场去。

  尤宏伟瞧着他那面白气短的模样道:“师兄,你这神气儿不对呵,准是天冷血压上去了。要不你歇歇,我来都来了,帮你说一段儿去!”

  许明亮道:“你替我也好,下半场的大段绕口令,我觉着有些个说不动。”

  “和谁说?”

  “你捧着后海说吧。”

  “我捧那菊疯子?他倒是想!这么着师兄,我跟他对着说。”

  “有这么说的么?”

  “怎么不行?钱伟民和小敏镐搭的时候,你哪看得出谁捧谁逗去!”

  “那赶紧的,跟后海商量商量,对一对词儿。”

  尤宏伟抓耳挠腮,心痒难禁,三步并两步地往楼上跑。

  原来,绕口令节目的精彩之处是最后逗哏说的大套,具体说就是把一二十段的绕口令连在一起成串儿地说,其中有一般人熟悉的“扁担长板凳宽/板凳没有扁担长/扁担没有板凳宽”、“打南边来了个喇嘛/手里头提了着五斤塌目/打北边来了个哑巴/腰里头别着个喇叭”,也有不太熟悉的“六十六条胡同口里边住着一个六十六岁的刘老六/六十六岁六老刘/六十六岁刘老头”、“粉红女买了一条粉红线/女粉红买了一条线粉红/粉红女缝反缝缝粉红袄/女粉红反缝缝缝袄粉红”。虽说绕口令是相声行当里的基本功,但说好说坏差别不小。初学的,直让听的人悬着心,生怕他不小心咬了嘴;功夫过硬的,则闭着眼睛做着梦也能一字不错。

  说大套本是尤宏伟的得意功夫,比《中国好声音》主持人华少那一分多钟的、号称中国第一快的“加多宝凉茶广告”,说得还要清楚,还要利落。而且他快得轻松,快得俏皮,说着绕口令,若台下观众有动静,他还能现加词儿进去,让人听得爽,同时还跟着乐。笑声社后台,没有人不佩服他这个功夫的。嘡嘡嘡,那一开说,口舌翻飞,管教八哥百灵闭上嘴,外星人看到,也得纳闷地球人这两片嘴是什么材料做成的。

  后海入相声行时间短,按说功夫不如他,可是后海也根据自己的条件,旁门左道,另辟蹊径。他因为常抹琴,乐感好,便爱打着快板说大套,有了点儿和节奏,速度又提上去一分。他并不管台下反应,只顾着自己炫技卖排,板儿一打,有时好像Rap说唱一般,声音时高时低,时急时缓;仗着身体轻捷,把《大保镖》里“夜战八方藏刀式”的身段也使上了。手里的板儿成了兵器,撩袍踢腿,转身腾挪,连说带练。轻俏处,如小溪溅石,银瓶泄水;磅礴时,如钱塘潮涌,天河倒挂。年轻的粉丝们很捧这一手,每次一使出来都是掌声不断。

  尤宏伟一万个瞧不上:这哪还是绕口令?成了杂耍了!有本事,你倒是翻着跟头说一套试试!

  说大套有一个惯性,最怕分神断气,尤宏伟自己油不滴溜,凭它什么地方断了头都能立刻拎起来,后海耍着身段还有没这能耐他不知道——早盼着逮机会台上比比,搅他一下,让这菊疯子和木陀一样,也尝尝傻在台上的滋味!

  且说当下。南茶馆二楼的舞台上,杨大头把第一个特别奖抽出来了,他报了抽奖单上的号码,一位大嫂子抱着个小男孩站了起来。

  满场沸腾了,获奖母子挤过人群上台领奖去,观众们有的站起来伸着脖子看,有的相互议论:

  “这位大姐运气真好呀。”

  “不会是托儿吧?”

  “不会不会。”

  “大概进门时是小伢儿拿的抽奖号。小伢儿手气都好的!”

  尤宏伟和许明亮排开闹哄哄的人群往候场的包厢走。许明亮在身后提着声地嘱咐:

  “台上活儿第一呵,别光想着压后海!”

  “还用想么?今儿我不把这爱显摆的小子憋死在台上不算完!”

  “宏伟,我可警告你——”

  “嗐!跟你逗呢师兄,我什么时候台上出过娄子?你就瞧好儿吧!”

  人群终于慢慢坐定,穿着碎花蓝裙褂的女服务员们袅娜地在各桌穿梭着添茶水、加果品。小封箱的下半场开始了,一身红的小葵笑盈盈走到台中央报幕:

  “下一个节目,绕口令大PK,表演者:后海、尤宏伟——”

  徐奕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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