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家底儿”背后的古技与今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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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10-12 11:33
这些庞大藏品历经岁月的磨蚀,有可能被蒙尘、被虫蛀甚至破碎成片难以辨识。人们看到的国宝熠熠生辉,其背后却是一双双“补天之手”将其重新复盘,使之涅槃重生。
六个小时与一千年,“石渠宝笈”将两个完全没有关系的时间点对接在一起。
9月8日开始,故宫博物院推出了书画类大展“石渠宝笈特展”,武英殿和延禧宫外日日排起蜿蜒的长龙,甚至有人排队等待近6小时,也要一睹千年书画的芳容。《游春图》、《清明上河图》等国宝将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带入时空隧道,尤其《清明上河图》,是近十年来,首次全卷展开,画家张择端笔下的宋代市井风貌在5米多的长卷上一览无余。
“石渠宝笈特展”仅掀开了故宫丰厚“家底儿”的小小一角。根据故宫第5次藏品清理工作(2004-2010)的重要成果之一《故宫博物院藏品总目》显示,经过清理,截至2010年底,故宫博物院藏品共有25大类,总计1807558(套)件。
而这些庞大藏品历经岁月的磨蚀,却不一定如统计数字这般齐整,它们有可能被蒙尘、被虫蛀甚至破碎成片难以辨识。人们看到的国宝熠熠生辉,其背后却是一双双“补天之手”将其重新复盘的艰辛与敬畏。
他们是鲜为人知的“文物医生”,一方面,口传心授将文物修复的传统“古技”在师徒间代代传承,另一方面则是现代科技的应用让材料鉴别、文物预防性保护如虎添翼。
唯一装了门禁的地方
沿着故宫高高的红墙走,西侧办公区域中有一扇加装了门禁的小门,门侧的墙上挂着“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的牌子。这扇门禁之外,是静静躺在库房里或陈列于世的文物,“文物医生”们刷开这道门,里边是另一个世界,文物在这里得以恢复生机。
这里,据说就是曾经的“冷宫”。对此,文保科技部主任史宁昌表示异议,他纠正道:“准确地说,是退休太妃们居住的宫殿。”
而今,如此低调的旧宫殿却高调地装着门禁,这里是故宫办公区域中唯一安装了门禁装置的部门。无论进入还是外出,都需要刷卡才能通行,即便对于故宫内部其他部门的工作人员,也需要科技部同事到门口接才得以进入。如此严格的通行制度,是因为文物在这里一放就是个把月甚至一年有余,护宝与修复就变得同等重要。
文保科技部的前身是1951年成立的故宫文物修复工厂,当时来自民间的一批老手艺人被调入故宫,其中有一些是苏州、扬州等南方手艺人,这对于故宫文物修复尤其是书画装裱技艺影响深远。1988年,修复厂扩建为文保科技部。作为故宫博物院里专门从事文物保护、修复和研究的部门,史宁昌主任介绍称,目前科技部下设书画复制组、书画装裱组、木器组、金石钟表组、综合工艺组和若干实验室。
文物修复在我国有悠久的历史,在《吕氏春秋·审己篇》和《韩非子·说林》中就有相关记载。而今,故宫在传承传统技艺上,已有五项国家级非物质遗产,其中古字画的装裱修复技艺、古书画的临摹复制技艺、青铜器的修复和复制技艺以及钟表修复技艺四项都花落文保科技部。
“故宫与其他博物馆有很大的不同,除了收藏艺术品之外,还包括皇家生活所需的方方面面的生活用品。”史宁昌说,正是因为故宫藏品种类繁复,所以对修复师的专业需求也特别全。他告诉记者,进入2000年以来,科技部开始更多地从各大院校和科研院所引进人才,不仅需要工艺美术、雕塑、绘画、设计、服装等艺术专业人才,而且也需要材料学、环境、化学、物理、生物等科技人才,科技在文物保护修复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科技部选才可谓是“万里挑一”,待修复文物进入科技部也是规矩多多。文物保管部门在举办展览或日常清理时,发现有文物需要修复,要通过提交申请、申请审批、批复后与科技部共同验伤况、约定修复要求等繁复严格的程序,最后根据实际情况,文物才能到达修复师手中,如果情况复杂,很可能是几个修复师甚至几个科组共同完成。
其中,文物被送交至科技部后,之前只附带修复单,记载文物号、伤况、文物名称、送修人、需要修复部位等简单信息,自2006年开始,科技部开始建立更加详尽的文物修复档案。档案里,直观全面地呈现文物修复前、修复中和修复后的情况。
在修复的过程里,还要拍摄对比图,例如清洗过的部位和未清洗过的部位的比照图。
在故宫人眼中,科技部站在传统与现代交汇的节点上,俨然一座文物修复的“全科医院”。
“魔术手”是怎样练成的
正如史宁昌所说,故宫的文物修复技术,是传承有序的传统技术。凝结着一代代修复师智慧的文物修复传统技艺,在今天的科技部依然无可替代。
现在已是科技部研究员的单嘉玖,在1978年被招工到故宫时,才刚刚20岁出头。回忆起那段岁月,单嘉玖说自己并非美术科班出身,算是“半路出家”,跟着书画修复的老师傅从头学起。“现在我们说书画修复其实包含两个概念,其一是装裱,其二是修复。装裱的目的是为了保护、收藏和展示。所谓三分画七分裱。”单嘉玖说,书画修复的新手无一例外都要从书画装裱学起。
在最初的两年,单嘉玖都在重复着刀子、刷子等如何使用的枯燥工作。尤其是“刮纸”,是每一个新手的必修课。能把纸口刮薄、又不刮坏刮破,既是熟练技术的过程,也是磨练性情、增强定力的一种途径。“三年出师”,是书画修复的惯常规律,前两年练好基本功,第三年可以接触些简单的修复工作。
工作了37年的单嘉玖现在依然对于书画修复怀有极大热情,原因就在于书画修复的过程就如探秘一般,没有真正修复之前,永远无法对其中奥秘全部了然于胸。或许这也是中国书画修复技艺流传千年而不衰的奥妙所在。
中国书画的装裱修复技艺已有1700多年历史。唐宋时期,宫廷装裱已形成十分严格的样式。明清时期,民间形成了以京城为中心的“京裱”和以苏州为中心的“苏裱”两个派别,在宫廷的造办处,则有集两大流派为一体的“裱作”。新中国成立以后,来自上海、苏州和北京等地的装裱修复高手云集故宫,他们对张择端《清明上河图》、韩滉《五牛图》、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等珍稀古画进行了修复。这批修复高手通过“师傅带徒弟”的传统方式带出了今天的古书画装裱修复团队。
书画修复的第二个概念--修复,与装裱恰恰是一个逆向关系。“修复需要把旧的装裱去除,之后对画芯进行修补,即补上缺失的部分,折断的地方要补折条,有霉菌的部分要去霉并清洗。最后再将书画重新装裱。”单嘉玖介绍道。
究竟古书画是如何被修复的呢?据了解,古字画修复主要经过四个步骤,即洗、揭、补、全。“洗”顾名思义就是清水清洗,在此过程中依据书画的污染程度掌握适度的水温和水量,单嘉玖举例道,如破损程度轻微,水量可以稍大一些,破损严重者甚至只能用淋水的方式清洗。“揭”就是将托画芯的那层“命纸”去除,使用的工具常有刷子、镊子等。“补”就是根据古书画使用的材质使用纸或绢等将其缺失的部分补上。“全”就是给古书画“全色”。
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困难。
单嘉玖有个习惯,每修复一次具有挑战性的书画作品后,她就将修复过程与心得撰写成文。明代《双鹤群禽图》的修复就是如此。这是一幅我国流失海外的画作精品,现存于德国柏林博物馆东方艺术博物馆。当单嘉玖清洗这幅画作时,一个从未遇到的“意外”发生了,画作局部出现鼓胀,致画意变形,并给揭背和受损画意的拼复带来意外困难。单嘉玖停了下来,寻找原因才是当务之急。原来,这幅画曾经在日本修复过,单嘉玖根据多年经验隐约怀疑是日本使用的“和纸”的膨胀系数与原有的绢不一致所致。后来的结果证明了她的这一判断,通过加大水量等方法终于使问题迎刃而解。然而,问题并未到此结束,绢丝要条条捋顺,而且由于断裂处众多,必须细心排查并贴足折条。
“《双鹤群禽图》确实非常难修,足足用了四五个月的时间才完工。”不单单这幅作品,单嘉玖曾经修复过的明代《屠隆草书》就遇到了更具挑战的问题。《屠隆草书》不仅有撕裂、虫蛀,还因当初补偿做法失效而导致了空鼓、翘起。更让人挠头的是,所缺内容全部补在“小托心”上,这带来与传统修复完全不同的挑战。正是由于难度极高,《屠隆草书》送修后,曾经在库房沉睡了十年未能列入计划。
最终,这幅作品在单嘉玖手中得以修复重生。
古人把书画修复形容为“病笃延医。医善,则随手而起;医不善,则随剂而毙”,甚至提出“不遇良工,宁存故物”的主张。对此,单嘉玖深以为然。业精于勤,对于书画修复乃至文物修复至关重要,同时,还要对文物怀有一颗敬畏之心。
钟表算得上是故宫的独特收藏。西方传教士来到中国后,经常把钟表一类的新鲜东西送给皇帝,的确赢得了不少皇帝的欢心,于是故宫中不仅拥有了大量西洋钟表,还在造办处专设“做钟处”,由宫中的匠人负责制作钟表。由于当时的钟表都是机械表,需要不断地上发条、上机油、检修等,做钟处亦担负起上述职责。从此时算来,钟表修复技艺已有300年历史了,即便在末代皇帝溥仪被赶出故宫后,钟表修复师傅仍然留在宫中。
“钟表修复技艺是唯一在故宫里一直绵延下来、没有断层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故宫科技部钟表室副研究馆员王津告诉记者,至今传了四代了。
今年5月份,王津和同事刚刚修复了一对英国产铜镀金乡村景色钟,两人均耗时近一年。王津告诉记者,这对大钟之前外形破损很厉害,尘土、锈覆盖严重,打开后盖发现,机芯被拆得比较散乱。“应该是过去有人修复过,但没有修复好。”王津说,故宫的钟之所以不好修,主要是相同的钟很少,最多就是有一对是一样。此次修复这座大钟也是一样,没有图纸,没有资料,他和同事一如既往地按照机械传动原理和常年积累的经验,将缺损的零件配齐、复位。
复位,是最难的环节。这座大钟原本是所有零件都坐落在一块木板上,但经年累月木板变形了,齿轮就无法咬合。修复钟表必须考虑到外部环境的影响,王津他们根据季节变化带来的热胀冷缩规律,对间距进行调整,保证大钟在任何季节都能正常运行。对于钟表外部清洗除锈,王津则说为保持原貌他们只做基本清洗,而不能深度清洁。
故宫钟表的独特在于它更多具有表演性质,表演部分不同就意味着每一座钟的机械机构也不同。王津说他修过最难的就是魔术人钟。这座产自瑞士的钟具有走时、打时和变魔术等多种功能。“机械机构非常复杂,走时和打时是一套独立系统,音乐、转花、开门、变魔术等是另一套系统,共7个发条。”王津说当时是他与同事两人协作才完成了这座钟的修复。
多年来,拥有古书画装裱修复、青铜器的修复与复制、古书画的临摹复制、木器类文物的修复复制、纺织品类文物修复、漆器类文物修复、百宝镶嵌类文物修复、古钟表文物修复、文物囊匣的制作与修复以及古陶瓷的修复技术的修复师们,一直在静默地工作着。近50多年来,故宫博物院的文物保护技术人员累计修复的院藏文物及其他博物馆所藏的有关文物11万余件。
“古技”与“今术”结合
在文物被送到修复师手中之前,建档和会诊是必不可少的步骤。如果说修复过程更多依赖传统技艺,那么建档和会诊则是可以“西为中用”,借助现代化科技手段给文物做彻底“体检”,以此为依据制定治疗方案。
通过照相给文物建立档案之后,文物还需要统一标识以方便记录损害情况。比如书画修复专家就制定了一套标准,向上的箭头表示霉斑,勾线的区域表示缺失等。一旦多年后需要再次修复,这些记录就帮了后人大忙。
随后,科学仪器探测破损情况,有助于找到相同的材质进行修复。单嘉玖举例称,借助仪器一测便知古书画所用绢或纸属于哪种类别,随后按图索骥去配原料非常便捷。
霉菌是文物保存的一大天敌。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宋纪蓉曾经在一次公开讲话中介绍道,从故宫地库里拿出来展览的文物,在回到地库时必须经过灭菌处理。书画容易感染霉菌,包括红霉、白霉、黑曲霉等,如果不经过灭菌回归地库,就可能给其他文物带来损害。目前,故宫运用低温冷冻消毒等设备进行灭菌工作。
现代科技在青铜器的复原上显示了更大的威力。宋纪蓉曾经提到,河南考古出土的一件青铜器,完全是碎的,当地没法修复,送到故宫博物院里来。故宫按照传统与现代科技结合的办法,首先利用X光照相技术,发现青铜器的底部有铭文。经过几千年的锈蚀,这些铭文用肉眼无法看到。有铭文就要特别谨慎,绝对不能伤害任何铭文。利用计算机提供的数据,建立修复方案,进行比对修复。修复出来的整器极其精美。
掌握这些现代科技手段的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史宁昌说,科技部近年来招聘的大多是重点院校的硕士、博士和博士后。他们利用先进的科学技术从事着文物修复这项古老的工作,而在这些年轻人眼中,这项工作神秘而又新奇。
毕业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应用化学专业的硕士谷岸就是这群年轻人中的一位。提到作为一名理工科硕士为何舍弃科研院所而选择故宫时,谷岸说,故宫作为文化单位拥有一种开放的氛围,他被这种氛围所吸引。另一方面,文物科技保护在很多方面还有空白,而且自己做出的科研成果完全针对于实际应用。
提到日常工作,谷岸说,文物预防性保护和传统修复工艺的科学化改进,他都有所涉及。在预防性保护工作中,虫和霉的防治其实很不容易。“我认为,文物的虫害防治比其他领域都要严峻。在杀虫剂的使用上,故宫非常慎重。”谷岸告诉记者,惯常使用的虫霉防治方式是用环氧乙烷或硫酰氟进行熏蒸,这也是医疗器械消毒和农产品虫害控制经常使用的方法。但是文物保护的要求更为严格,这两种方法理论上存在导致蛋白质类文物微量变性的隐患。目前,他们也在积极开发一些新的方法,例如充氮的方法,制氮机我国有,但调节湿度这方面还缺乏成熟的产品,这也是谷岸他们在积极解决的问题。
与杀虫相比,防患于未然显然也十分重要,谷岸说,虫害是一个综合治理的过程,公认的最好办法就是隔绝外界感染源并控制库房环境温湿度,“目前故宫大部分珍贵文物存储于地下库房,温湿度控制得非常好,几乎没有虫霉的问题。”
以前对于文物保护和修复,更多的是停留在“盲人摸象”般的状态,现代科技介入之后,逐渐变得明朗起来。谷岸举例说,比如装文物的囊匣,究竟什么样的盒子更适合保存文物呢?古代一般是锦盒,纸盒外面包锦缎,但现代科技已经证明,造纸的主要原料是木材,木材的主要成分是木质素和纤维素,木质素在长时间存放过程中会发生老化,产生酸性物质,而这就可能腐蚀文物。现代科技所带来的结论就是,使用无酸纸。同时囊匣内衬的缓冲材料也非常关键,例如聚氨酯海绵长时间存放会老化产生酸性物质,国外早就有相关案例,放在海绵上面的硬币经过30年,结果硬币面变黑了。因此,通过现代科技就能明确知晓,什么可以用,什么不可以用,为什么不可以用等一系列问题,从而避免文物受损。
“安全第一”,是文物保护与修复的首要原则。光谱分析,亦是现代科技给文物保护带来的一大福音,这种方法对于“无损”检测文物至关重要。谷岸说,目前国内使用近红外光谱仪的还比较少见,他们是其中一家。他们正在研究利用近红外光谱结合化学计量学方法“无损”检测丝织品老化程度,首先先人为做一系列不同老化程度的丝织品样品,用近红外光谱仪检测它们的光谱,从而让光谱与老化程度建立起连续的对应关系。在检测文物时,就可以通过光谱得到它的老化程度。“当然,绝对值不一定精确,但可以看到微小的肉眼不可见的变化趋势,这是非常有意义的。”谷岸补充道。
将“古技”与“今术”结合在一起,现代文物修复理念深植在故宫之中,在西河沿,一个一万三千多平米的文物保护中心正在建设中,2016年竣工后,故宫文保科技部将搬迁至此。
那里,将会成为新的“护宝”中心。
文|《小康》记者 尤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