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虱子的闲言碎语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聊斋志异,蒲松龄
  • 发布时间:2015-11-24 17:14

  无意中在一张高中语文试卷上看到《聊斋志异·藏虱》这篇小文被设置成一道题目,问道:“这段文字反映了怎样的人生道理?”

  我很惆怅,被这道题难住了。《藏虱》不到百字,把玩过多遍,竟从未深入地思索其背后的深意,不禁有些汗颜。忍不住,找出标准答案观摩: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虱子的本性就是要吸血。对于这类害虫,要毫不留情地将其消灭。对害人的东西要坚决打击。”

  一股“文革”时期的刚烈之气扑面而来:《藏虱》里的乡人捉到虱子没有第一时间将其消灭,后来反受其害,证明了害虫总是包藏祸心的,时刻准备反扑,我们如果不提高警惕,很可能被其篡夺革命胜利果实。

  要是让蒲松龄来做这道题,估计他要哭了。

  《聊斋志异》不是心灵鸡汤,它强调的是一个“异”字,至于“刺贪刺虐”,不过是附加功能而已。蒲松龄听人聊天讲古,总不能一本正经地都总结出个一二三来吧,那岂不成了领导开会!譬如这篇《藏虱》,兴许前半段就是同乡闲汉的一个笑话,而后半段画风突变,则只是蒲松龄在因果思想的影响下对乡人的惩戒而已。

  乡下人,乐趣不多,农忙时节更是忙得脚不着地,抽空摸闲到树荫下歇歇凉、吹吹牛,便是享受。要是没人聊天,独坐树下,也不枯燥,比如扒一扒衣服褶子,捉只虱子,也能玩得兴致盎然,不像今天的人,没了手机便无所适从。乡人某赶路累了,前面有棵大树,是个乘凉歇息的好地方。乡民哪有那么多讲究,席地而坐,背倚树干,微风习习,端的惬意。刚想眯一会,突然感觉身上悉悉索索,肚皮上有点发痒。不用问,好久不洗澡了,衣服下少不了养活些小生物。他来了兴致,手慢慢地动作起来,伸到袍子里面,单凭着感觉,最痒的那一点,拇指猛地按下。哈哈,捉到了,指头下有个极小的活物在挣扎。

  很奇怪,从身上捉到虱子,会让人产生些不大不小的快感,就跟抠出一大块鼻屎一样。这个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阿Q看到王胡赤膊捉虱子,心里就痒痒;金岳霖那样的情圣哲学家,摸到个跳蚤,就甚为得意。这时乡人某身边如果有人,肯定会把手伸到旁人眼皮底下说:“你看,你看,好大个!”

  至于如何处理虱子,这里面有学问。虱子个小,皮硬,手指头肚肯定捻不死,通常情况下是把它转移到大拇指指甲盖上,然后用另一只手的拇指指甲盖迅速抵住,用力碾压,这样才能将其消灭。注意碾压时脸不要凑得太近,虱子的肚子在强大压力下爆裂,内脏会混合着刚吸的鲜血喷出,有可能会溅到脸上。还有种方法,就是像阿Q、王胡之流,将虱子丢到嘴里,用大牙嚼碎,鲁迅先生说会有“毕毕剥剥”的声响,我虽然没见过这么生猛的,但想来把虱子往嘴里丢的动作很潇洒。

  乡人某却不流俗,碾死或嚼碎,都不好玩,这歇凉的时光,应该找点更有趣的事做。他闲着的一只手下意识地在身上搜寻,看有没有什么能处理这只虱子的工具。对了,包干粮的纸!他简直要为自己的灵机一动拍手了。

  不能拍,猎物还在手里呢。他撕下一个边角,将虱子按在纸上,折起来,叠成了一座无可逃遁的天牢。身后的树干上恰好有个洞,他小心地把纸包塞到洞里,这才满意地拍拍手。

  孩提时谁没干过这样的恶作剧啊,他感觉自己好像年轻了不少,站起身来,哼着小调继续赶路。

  然后很快忘掉了这个恶作剧。的确不值得记住,这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玩笑。人生多艰,既有柴米油盐,又有生老病死,捉一只虱子,或踩死一只蚂蚁,谁在乎呢?

  乡人某曾经斜倚过的大树,默默地生长、繁盛,干枯、凋零,没有人在意树上的这个小洞,更无人知晓,树洞里藏着一个纸团,纸团里,还有一个生命。

  已经过去两三年,乡人某老了一些,不过他依然奔波在谋生的路上。有一天,他路过一棵大树,感觉有些疲惫,便到树下歇脚。一股似曾经历的感觉涌上心头,一打量,好像几年前到过这里啊?对,想起来了,就是这棵树,这个树洞我还记得呢!我好像还往树洞里塞了点什么东西来着?

  他凑上眼往树洞里瞧,一个小小的纸团躲在树洞深处,皱巴巴的,似乎一点也没受风吹雨打的影响。

  他的童心又来了,掏出纸团,打开,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薄如麦皮的小黑点,一动不动。果然饿死了啊!不知为何,乡人心里竟有些遗憾。

  他把虱子抖索到手掌中,借着阳光,细细观察。他甚至回忆起当初捉到这只虱子时的模样,刚吸饱了,肚皮鼓胀,黑油油的,有些丑恶,而现在只剩下一具空壳,一口气就能吹走。他联想到自己,几年前腿脚比现在强多了,走路虎虎生风,如今走不了多远就腰酸背痛。唉,人和虱子还不是一样!

  突然,掌心奇痒,而虱子原本鄙薄的肚子慢慢鼓了起来。

  可以想见乡人此时的脸色,必定是见鬼了一般。他立马跳起身来,把掌心的虱子拍到地上,用脚狠踩,可仔细一看,早就找不到那虱子的踪迹了。回家后,掌心被咬的地方起了个小疙瘩,又痛又痒,怎么也消不下去,几天后,乡人死了。

  故事就这么结束了。

  有些不明不白,为什么虱子两三年还没饿死?为什么乡人被咬了一口就丧命?不得而知,乡人的家人更不会知道,为何出了趟远门就得了急病,就算请来郎中,估计也只能无语摇头,胡乱开几味药应付。蒲松龄只是讲述者,不负责解释。

  不过,如果我们对照整部《聊斋志异》蒲松龄流露出的思想,或许能挖出乡人之死的根源。蒲松龄安排给乡人这样一个诡异的死亡结局,正是对他虐待一只虱子的报应。乡人想逃避死亡,正确的方法是放走虱子,或再把它放回身上,好好养起来,而绝不是前面的标准答案中说的将其杀死!

  就因为不爱护一只虱子,乡人某就被蒲松龄给写死了,貌似很冤,不过,万物皆有灵性,说不定这只虱子的前生跟乡人有过什么恩怨纠葛,被抓、被藏、被放以及杀人,都是因果链上早已确定好的。

  《聊斋志异》看多了,难免对这些操纵着凡人命运的鬼神产生些许莫名的敬畏,甚至会联想到自己成长这些年来所做的无数恶作剧,顺着蒲松龄的视角看,这不是恶作剧,而是作死。比如童年时,撒尿冲蚂蚁窝,上树掏小麻雀,捉了青蛙割下大腿烧烤,活生生的蛇就敢剥皮,绝对的人厌狗嫌。那时图的是一时快乐,丝毫不会有关怀生命的觉悟。这些小故事,简直让人细思极恐,就我做下的那些恶事,因果链上还不一定有什么可怕的惩罚在等着呢。完了,死定了。

  (苏丽摘自“一刻”)

  文/麦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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