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尼对中国的深情厚谊

　　桑特拉奇的离世，让多年来一直采访他的我，非常悲痛，更无法相信。他是那样热爱运动，热爱生活，每次跟他聊天时，都能感觉到他说话中气十足，思维敏捷，充满活力；他是那样关注中国足球，即便离开中国主流赛场数年了，还是会不时打电话给记者，就中国足球很多现象进行讨论；他是那样充满热诚，每当我有专业问题想不通向他求教时，他总是悉心给出自己独到的观点。这些年与他保持的电话联络中，从没听他说过自己有任何病痛和不适的症状，相反，倒是经常听他开玩笑说自己一直很年轻，因为心态好，所以感觉越来越年轻。也正因为此，这样的消息才太过残忍……

　　我跟桑特拉奇的最后一次通话，是在2015年的10月份，当时跟他聊起了中超最终冠军归属，国家队成绩不理想的原因等话题，也谈到了他始终最挂念的山东鲁能这些年的坎坷和改变。桑尼依旧跟之前一样，在表达观点的同时，袒露自己愿意帮助中国足球的心意，他说自己不为了赚钱，只想再给中国足球做点什么，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通过选拔年轻球员去塞尔维亚留洋的方式，培养出几个国脚级的年轻人，也想帮助中国足协办一些教练培训班，培养更多的年轻教练。此前我想过帮助他把一些思路整理好，发表出来或者交给足协相关负责人，让他能有机会实践这些思路，所以每次聊天后都会做做记录，可惜这些心愿都还没有来得及实现，他就这么走了。

　　当我整理桑特拉奇的这些足球思想时，满心是遗憾和怀念。仅以此文，纪念我永远尊重的好朋友桑特拉奇。

　　国家队为什么恶性循环

　　桑特拉奇人生中曾经有几大遗憾，其中一个就是当年没有马上答应中国足协的邀请，接手中国国家队，而是选择继续留在了鲁能执教，后来众所周知足协请了米卢，带队打进了2002年的世界杯。

　　每每说起这段往事，桑特拉奇都唏嘘不已，但是他又总是说，当时的情况哪怕再给他一次选择机会，他也还是会坚持当年做出的选择，因为他从鲁能俱乐部打出了声望和成绩，无论是俱乐部高层还是球迷都呼吁让他留下，他是个重感情不可能说走就走的人。

　　虽然后来他在鲁能也下课了，但是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其实就对中国国家队的成绩一直有着高度的关注，经常会跟记者探讨一些国家队的话题。中国足球这些年无一例外地都是倒在十强赛的门外，这比起过去在十强赛上冲不出去又低了一个档次，到底是什么造成这种局面不断发生在中国足球身上的呢？让我们听听桑特拉奇怎么说。

　　“如果说一个教练不好，两个教练不好，但是中国足球自从2002年世界杯后，用了多少任国家队教练了，可曾有一个教练成功地把中国足球再次带到世界杯决赛圈过？一个都没有。那么全都是这些教练不好吗？我不这么看。教练因素固然重要，但是足球比赛归根结底还是球员踢的，我一直都说，中国不是没有好球员，中国有好球员，但是这些年中国球员的生存空间一直在不断地被挤压，中国足球职业化发展速度，与中国球员成长的速度不成正比，加上整个系统工程做得不好，联赛的公平竞赛环境也一度很差，中国足球曾经一度进入了发展停滞甚至倒退期，而中国国家队的成绩自然很难提高。”桑特拉奇说，他感觉这些年国家队成绩不好，主管部门进行总结的时候，都把责任归结到主教练身上，这或许是一种最简单的方式，更换教练重头再来，但是问题并没有真正解决，总是不断推倒重来，就相当于一直在原地踏步。

　　“2002年世界杯预选赛的时候，那时候中国足球都有哪些球员，那些球员在中国职业联赛中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那时候还有一些在海外留洋的球员，如今，中国足球还剩下什么？那时候日韩的情况是怎样的，现在又是怎样的，这样的对比和反差出来之后，中国足球问题在哪里不是都能看到吗？问题谁都知道在哪里，但是真正想要找到解决的办法才是最关键的。”

　　桑特拉奇说，现在的国家队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关键位置上缺人，不是主教练不想好好排兵布阵，而是有些位置人员堆积，而关键位置上没有核心球员，这些问题是由什么造成的，是因为职业联赛的高速发展，不断地在引进高水平的外援，大趋势就是整个核心位置各队都由外援来担任，久而久之，中国球员在职业联赛中都充当配角，不能够扮演关键角色，自然在大赛中也就很难在关键时刻解决问题了。不像十年以前，那时候最佳射手还能有中国球员来参与角逐，助攻榜冠军和最佳后卫也都能有中国球员的身影，如今这些几乎全都被外援抢占了。

　　“其实中国足球职业化发展进程加快，也没什么错，职业足球肯定是要追求观感和刺激，俱乐部想要引进高水平外援也无可厚非，但是这带来的后果就是本土球员的生存空间肯定要受到打压，中国足球这些年在很多关键位置上本土球员的产出都出现了缺失，这点跟日韩对比之后就更加明显。”桑特拉奇认为，中国足球想要从根本上解决国家队成绩差，首先还是要先想办法解决关键位置人员短缺的问题。那么该如何解决这些问题，桑特拉奇也给了自己的观点。

　　搞青训先做好教练培训

　　大家都知道，山东鲁能足校的成立，是在桑特拉奇的建议下才有的，而正是因为成了这个足校，也让鲁能俱乐部这些年从中受益不少，很多主力球员都是从鲁能足校走出来的。桑特拉奇始终认为，在中国足球不缺资金和不缺热情的今天，更应该像十几年前那样，两只手一起用力，一边搞职业足球，一边重视青少年足球发展，中国足球想要像我们邻国那样有多年来持续进步的发展，就一定要在青少年培养上狠下功夫，这也是很多人都懂的道理。但是桑特拉奇提出的问题是，怎么搞好青少年足球培养，如何跟上现代足球发展的步伐，中国足球真的懂吗？

　　“关于要抓好青少年足球，这个口号也是喊了很多年了，但是中国青少年的成绩怎么样？大家有目共睹。为什么中国青少年足球越来越不行，一方面是踢球的孩子越来越少，我知道现在很多家长都重视学习，足球这个行业的前景一度也很不好，只有这几年的收入才稍微好一些，但是这对于吸引更多的孩子进入这个领域踢球远远不够。我不时地也会到中国旅游，回去看看一些老朋友，听他们谈起中国足球的时候，总是强调各种问题，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导致踢球孩子越来越少，那么我就想说了，如果没有问题需要解决，没有困难需要克服，那么还要足球的管理者做什么？哪有那么多容易做的事情，不好做的事情应该想办法解决，而不是屈服于现状。”

　　桑特拉奇认为，中国这么大的国土面积，这么多的人口，选材基础其实应该很好，但是他看了一些选材的方法，他感觉很不可取，他觉得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我们在基层教练的培养上从来没有重视过，很多年轻球员从一开始的基础就打错了，等到长大后再去修正的时候已经晚了，或者有些应该能够挖掘的能力挖掘不出来，所以他一直很想跟中国足协的领导沟通，跟他们聊聊真正搞好青训应该从哪些方面做起。可惜足协没有好好听取俱乐部优秀外籍教练的意见。

　　“我曾经看过某地区的几支梯队训练，年龄从12岁到15岁不等。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在我的印象里应该是最活泼和淘气的，生活里应该充满欢声笑语。而给他们制定的训练，也不应该太累太难，因为他们还没有真正走向职业足球，所以这个时候应该更多地去启发他们的创造力和对这个职业的探索精神，但是我看到的正好相反。”

　　桑特拉奇当时告诉记者，这几支球队每天都要进行大强度训练至少两次，有时候一天三次，训练的强度像职业队标准看齐，看得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更让我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会用一些训练体能的方法去练技战术，球员一个个累得筋疲力尽不说，这样的方法也无法真正练出技战术啊。后来我在那批球员吃饭的食堂又看到了他们，那么小的孩子，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坐在餐桌前我感觉拿筷子都吃力，随便吃几口就走了。”桑特拉奇说中国球员过早接受一些大强度成人化的训练，不仅起不到好作用，还会打压球员的创造力和积极性。

　　看到眼前这一切他觉得实在无法不说了，于是他后来找了那个梯队的教练跟他谈了好久，问了他所有训练课安排的内容想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哪些项目是针对足球哪些方面进行训练的。他特意问到了那部分他印象中是用作球员体能训练的内容，问梯队教练为何不断在强调传球脚法和大腿摆动幅度，梯队教练告诉他为了训练球员的脚法，在场上不轻易丢球。“我当时跟他说，知道足球场上有三个重要时刻吗？进攻、防守和攻守转换，这三个时刻的阵型是不同的。而那个教练自己本身对这个并不知道，当我跟他讲了之后，他跟我说，我们球员太年轻，好像还不适合练习这些。我听了之后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这是一个基本的概念，不是年龄大小的问题，球员只要开始打全场比赛了，就应该知道进攻就要拉开，防守就要收缩，攻守转换时要注意自己站位对于阵型的影响。如果从小不给球员把这些最基本的大原则说清楚，哪怕个人技术再好，阅读比赛能力为零，长大能踢好比赛吗？”

　　所以，桑特拉奇从那一刻起，他就有了一个想法，想要跟中国足协聊聊，看看能不能再联络一些地方足协，举办一些教练培训班，给从事基础和梯队工作的教练们讲讲课，因为本身他在塞尔维亚足协就是负责教练培训工作的，他觉得想要有更多的年轻球员成长起来，有更多好苗子被选拔出来，就应该有更多好的教练从小给他们打下扎实的足球理论基础，让他们从小就学习最正确的东西。他总是说，其实很多像他一样，在中国执教过又离开中国的前南教练，其实对中国都很有感情，加上又了解中国国情和足球环境，其实请这些人回来给基层教练讲课是最合适的，因为中国足球职业化进入飞速发展的第一个阶段，就是从大批引进前南教练开始的。如今虽然说前南教练已经在一线中超队伍不那么主流了，但是他们完全可以变换一个身份，再度跟中国足球牵手。

　　可惜这个工作还没有开始，桑特拉奇却已经不在了。

　　鲁能已进行自我修正

　　早在2011赛季，山东鲁能由伊万科维奇带领，征战亚冠客场的时候，被印尼阿雷马1比1逼平后，当时记者是跟桑特拉奇一起观看的比赛，那时候他在沈阳东进担任技术顾问，于是赛后他跟伊万通电话的时候记者在场。“这不是我熟悉的那支鲁能队，比赛节奏太慢了，走着踢能赢吗？整个过程我都看了，战术没问题，心理有问题。”桑特拉奇说，他就喜欢看到鲁能赢球，不管是不是自己带队，他都希望鲁能赢，而当他看到总是在一些明明能够赢下的比赛身上栽跟头时，他都会无比郁闷。

　　离开鲁能后，他也一直在关注着中超联赛，他在塞尔维亚家里学会了上网，知道如何从网上关注中国职业联赛的比分，然后自己用小本子记录下来，哪个队引进什么球员，表现怎么样，他都知道，所以每次跟他聊起中国足球的话题，都不用跟他特殊介绍背景情况，他都清楚，这一点，恐怕是任何一个曾经在中国执教过的教练都做不到的，桑特拉奇的这份执着无人可比。恒大崛起后，桑特拉奇注意到了这支球队对于鲁能的威胁。

　　“恒大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全新的足球管理理念，他们一边大肆购买最优秀的国内球员，一边引进高水平外援，但是问题的关键是，早在他们拿了两个冠军后，我觉得他们在手里已经手里有了一大批足够优秀的本土球员，无论从年龄结构还是能力上来说，手里的牌就足够好，足可以应付好几年了，但是恒大却一直没有停止他们收购国内球员的脚步，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要不断地制造危机感，同时他们要通过收购最好的球员去保持自己霸主身份，因为中国足球资源优先，他们好的资源多了，就意味着其他球队就要少了。”桑特拉奇说，恒大之所以成功，与他们明确的成绩定位和合理的人员搭配各方面都分不开。而很多人都说山东鲁能其实完全可以配置出两套实力接近的一线队阵容，但近几年成绩为何总不是特别理想，有些人认为俱乐部管理不好，有些人认为教练水平不够，有人认为外援太差等等，在桑特拉奇看来，其实上述都不是鲁能最需要改变的核心问题。

　　“我知道中国人吃饭喜欢用碗，按照材质分，可分为能够摔破和不能摔破的碗，金的，铁的都摔不破，而瓷器是一摔就破的。鲁能这些年来，大部分球员的饭碗都是金子的，而恒大球员的饭碗从一开始就是瓷的。鲁能有中国很出色的一批球员，但是有时候在一个地方久了，或者一成不变的阵容经历的事情太多之后，激情消退，战斗力也自然受到影响。但是我看到，山东鲁能从2013赛季开始，就不断引入球员，杨旭、赵明剑、金敬道到后来从上海买来的王大雷、戴琳以及长春买来的张文钊，同时，鲁能也卖出了一批球员，这样其实是加强了球员的流通，激活了鲁能原本比较沉静的一池水，让一些之前在其他队没有拿到过太多荣誉的球员加入到鲁能当中来，他们有斗志，这样正好可以结合鲁能有实力的球员，所以鲁能的战斗力就会上来了。”桑特拉奇认为鲁能其实从2013赛季开始，已经有了一个相对明确的发展规划和目标，无论从内外援引进，还是整个制定巴西化战略，都看出了俱乐部长远发展的决心，球队的人员配置也得到了优化，鲁能以前那种走着踢的场面也几乎看不见了，虽说还没有马上到重夺冠军的地步，但至少走在了一条正确道路上了。这就是值得肯定的。

　　桑特拉奇始终认为，鲁能是中超最好的俱乐部，理由如下：第一，当年所有俱乐部都不太投入的时候，鲁能也从未缩减开支，一直积极投入，无论是在一线队还是足校上；第二，当所有俱乐部都开始疯狂砸钱的时候，鲁能的经济实力依然能够跟得上时代的步伐，走得相当稳健；第三，也许有一天中超这股激情会褪去，但是他坚信，鲁能依然还会在。

　　记者 贾岩峰 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