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筱一 我不是一个把什么事都看得严重的人

  袁筱一是个低调而吸引人的名字。

  在这个译者大多不显的时代,她的名字是足以让人买下一本法语译作的理由。10岁开始学法语,18岁写的《黄昏雨》获得法国青年作家大赛得了第一名,20岁翻译了第一本法语小说,在法语系的后辈心中,她是偶像级的存在。

  袁筱一不常接受采访,但见过她的人只言片语的描述,就能引起你对她的好奇:她不仅有才,而且有趣;而她的生活状态,自我又随性,当得起浪漫二字。采访袁筱一之前,我其实有些惶恐。才女总是有些性格,我看过陈丹燕十多年前对她的采访,19岁的她的回答里透着冷静超然的聪明劲,反衬得采访问题有些想当然和尴尬。

  但实际接触下来,现在的袁筱一可亲又包容。她说,这世界不需要那么多天才,她教年轻人体恤自己,比起自我,她其实更多提到世界。也许正像她说的,和很多人的想象正相反,她其实并没有那么“浪漫”与“感性”。

  而她也不否认自己的曾经:“当然,年轻时候或许是这样的,因为在年轻的时候,如果我们不夸张而激烈地呈现内心的感受,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1、如果我让人觉得有趣,那不过是因为叙事有趣

  Q:《女报时尚》 A:袁筱一

  Q:作为著名法语翻译家,您自我而有特色的翻译很受年轻人喜爱。您很强调“文字的性感”,这种性感是怎么做到的?

  A:“文字的性感”有多种呈现,我翻译的大多数是20世纪的法语文学的作品,最大的特点应该是多样性。事实上,通过所谓“文字的性感”,我想说明的只是文字可以给我们另一个世界。倘若说在我们的现实世界里,我们无可选择,不得不应对很多的不美好,文字带来的世界却是既复杂,又迷人的。

  Q:您10岁就开始学法语,但在本科毕业前,除了“长时间、没有功利目的的阅读”之外,还不知道未来要做什么。您毕业那时也会有找工作的困惑么?

  A:其实也一样。现在我有时也会和我的学生探讨这类问题。或许是教育的缘故吧,年轻人很难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或许也知道,但是因为价值的单一,选择大学的专业,乃至后来选择职业,很难选择自己喜欢的,因为不是我们这个社会定义的“成功”道路。与我们相比,今天的年轻人压力更大,竞争也更激烈,如果没有上一代的扶持,谋生也更艰难。对他们来说,仅仅凭着喜欢,确实是不太可能的。

  Q:上世纪90年代,您同系的同学大多去了外企,您选择到南大教书、读完博士之后,到26岁时又选择去了外企工作,四年之后又回来做学术。您怎么看待自己这“出走”的四年?

  A:这是我的一段特殊经历。当初“出走”的原因也挺简单,从5岁开始读书,到25岁博士毕业,包括从20岁之后开始教书,当时我所有经历都是在学校里完成的。很顺利,可是也未免有点不甘,所以就选择了离开。我现在仍然很看重自己这段经历:是在这四年里,我放下了自己,我开始审视过去二十年里,我性格中的一些问题。企业不都是《杜拉拉升职记》里的那个样子,学校当然也不是象牙塔,关键当然还是在自己。我觉得人在年轻的时候多经历一些事情是好的。当然,这和我的性格相关,我的欲求从来不多。如果你在职业上的既定目标非常明确,没有规划的“出走”也可能会很浪费时间。而且,这个世界的节奏变得越来越快,对于现在大多数渴求“成功”的年轻人而言,四年也未必浪费得起。

  Q:您上课时给学生讲自己的大学时代的轶事,他们总是感叹“好有意思!她的生活果然和我们不一样”。您觉得怎样才能成为一个“有趣”的人?

  A:我不觉得自己是个很有趣的人,也远远不像现在的学生那样多才多艺。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的生活是很单调的,只是在语言的世界里转圜。做翻译、写文章,哪怕是躺着发呆,都是在和语言较劲儿。如果说我讲述的大学生活回忆录或许让今天的学生觉得有趣,那不过是因为叙事有趣。所有的叙事都是有趣的,仔细想来,我还是大学生的时候,一定不觉得那样的生活有什么趣味吧。每天也都是上课,找些情感的波折——友情的,爱情的——等待奇遇。换句话说,今天觉得自己生活很无聊的学生,若干年后,作为回忆的一部分,一定也会有些趣味的。

  Q:说到叙事的有趣,黄佟佟看了您的《我目光下的你》后曾评价您“有才到不敢相信”。“有才”是对您的形容词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您怎么评价自己?

  A:至于“有才”,我也不敢随便领受如此评价。如果要我评价我自己,我宁愿说,所谓“有才”的假象,可能是这几点原因造成的:第一,我不是一个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很严重的人,所以做什么事情大概都不显得非常吃力;第二,和文字打交道的时间久了,或许在有些事情上,效率算是高的;第三,我不太做我不擅长的事情,比如我是个技术上的白痴,我遇到技术问题,宁愿求教于高手,也不愿花时间去探索。

  2、懂得和自己保持距离,是体恤自己的方式

  Q:很多读者表示,希望有像您这样的老师。您上课从不点名,教到彩票、扑克牌、杂志这样的词汇会带道具,让人有很多生动的感性体验。作为老师,您最希望传授给学生的是什么?

  A:从不点名,是我从来不想把自己的结论——无论是哪方面的——强加给别人。世界有很多可能性,这是做了这么多年的翻译,我受到的教益之一。我希望人人都有探索属于自己的可能性的机会。至于感性体验,那只是偶然的,我也不太赞成把课上得像是表演,虽然我很羡慕那些具有表演天赋的老师。说到最希望传授给学生的,我想还是思想的能力。很遗憾,我们的基础教育不太能够给学生这些。到了大学,想要有所转变也有些迟了。我遇到的学生,有相当一部分更注重学的东西是不是有用,更看重技术,他们的确比过去的我们更加聪明,只是有些可惜,他们往往离自己能够掌握的智慧越来越远。虽然我做不了很多,但我希望,学生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能够多多少少发现一点读书、思考的兴趣吧。

  Q:您的学生回忆起您:除去法语和文学,您给他们最重要的教益其实是“女人25岁之后不要熬夜”,体恤自己也是您想影响他们的一点?

  A:我也就是说说而已啦。我自己经常熬夜,正因为是个坏习惯,所以我希望他们不要有这个坏习惯。但是,我想,爱自己应该是我们的人生经历中非常重要的一课。如何比较健康地爱别人都是从爱自己的过程中习得的。你对于这个世界的贡献也取决于你是否会用合适的方式爱你自己、爱别人。懂得和自己保持距离,懂得有节制,懂得自己作为主体的有限性,这些都是体恤自己的方式。我们的确发现,很多天才都不是那么爱自己,所以他们经常伤害自己,也伤害他人。可是,这个世界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多的天才,世界是平常人组成的,需要大家都安于自己岗位,喜欢自己的岗位,也喜欢在这个岗位的自己。

  Q:您最近翻译的《幸福,一次哲学之旅》,提供了对于“幸福”这个现在“鸡汤”化的词有框架有深度的思考。您对幸福的定义是什么?

  A:我对幸福的定义也很简单,就是有能力和自己、和这个世界和平相处。我相信幸福是一种能力,掌控自己,并且通过掌控自己掌控与自己有关的世界。如果不那么抽象,我觉得幸福首先是自己内心的平衡。正是自己平衡了,才可能宽容地对待别人,宽容地对待这个世界。很可惜,在今天这个“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里,很多人都没有这样的能力。

  Q:比起小说,您现在译社科、学术著作更多些,您说想跟自己保持一段距离,这样能够客观冷静地观察和反省。这是否是您对“自我”和“感性”的一种调整?

  A:也许吧。和很多人的想象正相反,我其实并没有那么“浪漫”与“感性”。不过翻译选择的改变,也不完全是离“自我”和“感性”远了的缘故。法国当代的小说有相当的一部分也并不是那么“自我”和“感性”。只是我觉得,比较起虚构作品,非虚构作品也有它的好。如果说文学负责质疑,不负责解决,非虚构作品却是可以开启某些解决的通道,至少,它对于世界,不是仅仅抱着一种冷酷地嘲笑态度,而是有着深刻的同情。

  3、有了喜欢,就有了价值

  Q:现在有很多人感叹,这是一个不利于文学和翻译的时代。翻译很多,好翻译很少,译者的生存情况很糟。在这样的时代环境下,对于想走这条路的年轻人,您会怎样建议?

  A:这的确是一个不利于文学和翻译的时代。我们过多地沉溺于“有用”与“无用”的评判,很少思考“价值”的问题。因而,无用而有价值的所有东西,包括文学,当然在今天都会面临困境。中国的文学翻译尤其面临挑战,因为既不完全遵从市场规律和市场的规则——甚至规则还没有建立——也不完全遵从既定的价值观。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有人在做文学翻译。我一直说,做文学翻译的一定不是为了生计,而是为了喜欢。所以,如果今天还有年轻人愿意做文学翻译,我觉得我们的翻译批评还是应该以正面、积极的态度为主,而不要一味地抱怨翻译质量低下,译者能力不够等等。想想我们的教育,我们的社会究竟为这些年轻的译者提供了什么?

  Q:相比文学作品翻译的冷清,现在影视作品的“字幕组”很是活跃,许多年轻人不计报酬、义务投身其中,您怎么看待这一类的翻译在这个时代所起的作用?

  A:这些年轻人就是因为喜欢,有了喜欢,就有了价值,就有了不计报酬的义务劳动。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们已经进入了网络时代,在网络时代,文学的生产、传播方式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觉得我们应该接受这种变化。当然,网络时代同时也冲击着我们传统上对文学和翻译的认知和理解。就我个人而言,我挺欣赏这种“字幕组”的翻译的。

  Q:最后,请您给25岁左右的年轻人,独家推荐一本书或一部电影吧。

  A:如果是给25岁左右的女生推荐一部外国经典,我挺愿意推荐简·奥斯汀的《理智与情感》。因为这本书可以作为一个即将成熟的女性的情感教材,而且读起来很轻松。虽然我本人的阅读趣味在当代,也就是说20世纪以后的文学,但我很少推荐这样的作品。因为如果不理解西方的文学传统,贸然阅读当代的作品也许是有阅读风险的。例如杜拉斯的《情人》,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倒不是道德上的风险,而是对叙事,对语言的理解的风险。

  袁筱一

  华东师范大学法语系教授,著名翻译家。1993年华东师范大学法语专业本科毕业,在读期间用法语创作短篇小说《黄昏雨》,参加法国青年作家大赛获得第一名。1999年获南京大学博士学位。曾于1997年在巴黎第八大学进修。译作主要有: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勒克莱齐奥《流浪的星星》、卢梭《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等。最新译作《幸福,一次哲学之旅》。

  编辑/采写|简洁 设计|萧萧 图片后期|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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