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恐惧填充的孤独小男孩

　　梅西之于如今阿根廷，也只是一个符号；因为自身精神力量的缺乏，他也无法从内涵上统领阿根廷，所以阿根廷现在也没有内核。倒数阿根廷队离现在不久的历史，西蒙尼可以成为领袖，巴蒂斯图塔也可以，马拉多纳则无庸费言。然而，梅西只是担当了自己担不起的责任。他，只是留了不属于自己的胡子。相比之下，他射丢点球、阿根廷再失冠军，以至于他退出国家队，都是可以理解和顺理成章的。

　　梅西的不安源自一度不堪回首的童年。梅西自小就长得比同龄人矮。10岁的梅西只有1米25。11岁时他被确诊患上发育荷尔蒙缺乏症也就是侏儒症，这种病症会阻碍他的骨骼生长使他无法长高。家里的经济条件难以承受小梅西的治疗费用。他的病并非不可医治，但是注射生长激素每月花费高达900美元，母队纽维尔老男孩不愿为一个前途未卜的孩子支付这笔费用，一度觊觎梅西的河床队得知他的顽疾后也打消了“挖角”的念头。

　　童年的绝望

　　5岁开始，梅西就在当地的街区少年足球队踢球。“你可以在YouTube上找到我5岁时在格兰多利踢球时长途奔袭左脚射门得分的视频，这是对足球最纯粹的享受，从那之后发生的一切事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这是梅西今夏征战美洲杯前，接受美国体育画报采访时所说的话。

　　在这次采访中，梅西深情回忆起自己踢球的童稚岁月，“我从小就随身携带足球，从起床到睡觉都不离开它，还曾多次与球共眠。那时小孩子们可以在罗萨里奥的街道上踢球，即使晚归也不会有任何危险。很不幸，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现象随着犯罪率的猛增而大幅减少，不只是阿根廷，整个南美都是如此。所以那些与儿时朋友们一起踢球，没有教练指导的岁月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之一。”

　　这位在罗萨里奥街头、在球场上，能用足球打败所有同龄人甚至大孩子的孩子，却在球场外摆脱不了生理缺陷的桎梏，甚至可能为此丧失还未开始的职业生涯，并为此降到人生不知该如何继续的地步时。可想而知，梅西当时内心是崩溃的。

　　“医生，我能够长高，并且还能踢足球吗？”当得知自己身高增长困难时，梅西忐忑不安地问医生。不安同样笼罩了他的家庭。他那自小就把儿子当未来球星培养的父亲豪尔赫，感到了失去一笔潜在收益巨大的投资可能对家庭生活造成的困苦，而难免产生绝望。

　　和家庭的疏离

　　巴萨的出现，拯救了梅西和他的家庭。但巴萨的出现，也打乱了一名孩童心智健康成长的过程。

　　梅西一家总共六口人。除了父亲、哥哥和梅西本人，另三名家庭成员分别是母亲塞利娅、弟弟马迪亚斯和妹妹玛丽亚。然而自梅西被父亲从阿根廷带到巴塞罗那之后，一家人就长期处于分居状态。其中，梅西和父亲豪尔赫、哥哥罗德里格住在巴塞罗那，妈妈则拉扯着弟弟妹妹，独自生活在罗萨利奥的祖屋里。

　　梅西父子都很珍视巴萨给予的机会，儿子是为了足球，父亲是为了生活和未来发展。他们离开阿根廷之际，正值国内遭受严重经济危机，比索大幅度贬值，大批人口失业。所以，来自加泰罗尼亚的邀请才会如此无法拒绝。好在，豪尔赫不仅在西班牙拿到了宝贵的居留证，而且还在巴萨谋到一份轻松的工作。而同时期很多与梅西父子一样“逃难”到西班牙的阿根廷人则没有那么好命。他们中很多人一直没有合法身份，过着“黑户”生活。

　　但豪尔赫没能力把全家都带上。所以梅西的母亲和弟妹，只能长时间呆在阿根廷。父母因长期异地分居，更在后来变得感情疏离，婚姻名存实亡。“那是一段相当困难的时期，”梅西回忆，“想象一下你在13岁时便和家人一起搬到一个全新的大洲，而每个人都把未来赌在你身上。一方面，我还不知道自己能否在巴萨踢上球；另一方面，放弃罗萨里奥的一切很困难：我的朋友，家人和童年，在西班牙一切都要从头开始。第一年很难熬，我很害羞，总在青年队队友中保持沉默，之后我还受伤了。”

　　从稀少的场外逸事中，可以猜测梅西对于母亲的尊敬。18岁时，梅西与后来成为阿根廷名模但当时只有14岁的马卡蕾娜拍拖。一次，马卡蕾娜在与自己家人逛街时遭到梅西母亲尾随跟踪。“她（梅西母亲）跟踪我，一直拍照，她手里拿着手机和平底锅，不断骂我。”梅妈妈不希望寄托了全家人希望的儿子，早早就因情爱荒废了事业哪怕相隔万里，母子异地相牵。2006世界杯与墨西哥队比赛前，梅西收到了一份从阿根廷寄来的礼物，那是他的母亲亲手为他挑选的一枚戒指。之前梅西与母亲已很久没有见面，因此母亲的礼物让他激动不已。“我不会轻易展现这枚戒指。”对大部分成长过程中缺失家庭之爱的梅西来说，这种若即若离的保护，更让他珍视。

　　而成长期中更多的苦难，他必须孤独承受。初至拉玛西亚时，因为显得木讷、不合群，所以一些学员拿梅西开玩笑，他开始没什么反应，可是当得寸进尺的学员肆无忌惮地用“侏儒”来侮辱他时，他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愤怒地用一连串阿根廷地方脏话回敬他们。然后梅西会转过脸去，不争气的泪水流了下来……

　　1 只有巴萨是安乐窝

　　动荡不安的童年，塑造了梅西易感难安的性格。

　　时至今日出现在公众场合的他，依然是羞涩的，一眼就能被人看出他那内向的性格。球场上的梅西一直缺乏霸气，缺少生于贫民窟的特维斯那种与生俱来的匪气。在场上，他总是如程序般地过掉盯防他的球员，绝少和对手发生肢体冲突。而场外的他几乎销声匿迹，不像他的那些南美球星同胞们那样，总是花边满天飞。他的公众表态比较谨慎，语言简单有力，大部分时候不痛不痒。

　　当年因小罗的事，梅西曾对巴萨主席做匹诺曹手势，还在出现续约问题时说“法乌斯先生不懂足球”。今届美洲杯上，球迷看到梅西和玻利维亚球员顶牛。以上这些，都是公众视野中的梅西很少提供的画面。因为绝大部分时候，他都希望做个人畜无害的、低调的普通人，那是他无意识之下，对自己成长过程的一种补偿。

　　阿根廷名记莱昂纳多·法西奥曾这样评价：“如果要概括梅西在球场之外的生活，我认为最好的词汇就是无聊。你说他会征服世界，而他当年渴盼的，只不过是一个健全的身体和完好的家庭。”

　　生活中，梅西努力想摒弃和足球有关的一切，低头为人。梅西就是足球世界的参照物？“任何时候我都在试图证明自己就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普通人。我不是虚假的，我就是我，能让人感受这点会让我快乐。人们崇拜我，并把我当做偶像，但事实上，日常生活中我就是一个普通人。”

　　幸运的是，拉玛西亚和巴塞罗那，最终给了梅西一个安乐窝。因为天赋，刚到巴萨的梅西很快得到重视，被周围孩子们崇拜，很快得到梯队教练保护，不让高大的后卫去撞他；当被欺负时，皮克会冲出来为他打架；刚进入一队，因为年龄最小，球技出色的他得到小罗和德科第一时间认可，从此在他们支持保护下一直快乐踢球。

　　瓜迪奥拉执教，更确立梅西核心，让他可以专心踢球，踢好球。随着梅西逐渐成长和为巴萨取得成绩，俱乐部很快形成共识：梅西就是最好的，拥有梅西是巴萨的幸运。在迷茫时，高层、主帅会支持梅西。在摔倒时，哈维和小白会扶他起来；在需要时，佩德罗等队友会全心全意配合他。拥有巴萨，同样是梅西的福分。

　　欧洲职业足球的成熟环境，相比南美更加安全安定。普拉蒂尼曾以保护梅西为纲，树立欧洲裁判执法的尺度，“每一代都有最好的球员。50年代的贝利，70年代的克鲁伊夫，80年代是马拉多纳，2000年最伟大的球员是齐达内。现在则是梅西。梅西比起所有我提到的这些人中有一个优势，那就是他是最受裁判照顾的。对有天赋的球员来说，首先应该避免他们受伤。”普主席这番话，简直成为梅西在欧洲赛场安全通行少受伤害的“御令”。

　　2 来自阿根廷的敌意

　　在巴萨，梅西终于成为足坛第一人。伴随而来的是与之相称的名气、地位和财富。此时梅西依然不改初心。今年美洲杯前他说，“两个儿子的出生改变了我的生活，大儿子蒂亚戈已经3岁，小儿子马特奥才8个月大，我对这个家庭充满期待。如今我的一天十分规律：早上送蒂亚戈去学校，然后去巴萨参加训练，陪妻子安东内拉和孩子们去公园或者其他地方。这种普通而又平淡的生活正是我们一直想要的。”

　　为感恩，他设立了关爱儿童的基金会。对珍视的事物，他全身心投入，那包括足球和家庭，他曾说过如果不是当球员，他不知道该干什么，“我从小就梦想成为球员，我没有想过任何其他事情。”而对其他事情，他则常常不甚关心。在加泰罗尼亚，梅西踢着写意的足球，过着闲适的生活。但足球不仅有诗，还有远方，那包含着众多让梅西无所适从事物的远方——阿根廷。

　　2011年夏，梅西回罗萨里奥度假时，差点遭到一名年轻人殴击。当时梅西在一家餐馆外为聚集的记者和球迷签名时，一名年轻的暴徒混在人群中，试图向梅西施以老拳，同时高喊“我是罗萨里奥中央队球迷，而你是来自纽维尔老男孩！”去年世界杯河床败于巴萨后，一位河床球迷在机场怒骂梅西，这让一向温和的梅西也差点被气爆。

　　然而让梅西更头疼的，还不是这些来自阿根廷俱乐部球迷的敌对，而是来自国家队的敌意。2010年的阿根廷队，老将有海因策、贝隆、帕勒莫，新人有迪马利亚、奥塔门迪等。这些球员并没把已经在欧洲功成名就的梅西，当成球队大佬。贝隆最多把梅西当小弟来提携，海因策则因为梅西在训练中总过他，而想过揍梅西。

　　“有一次国家队集合，在基地更衣室，当我走进按摩区时，有几个球员冲我唱国歌。”梅西在传记中揭露。那时，梅西在阿根廷队遭受质疑、饱受批评，原因在于不少人认为梅西代表巴萨时生龙活虎，但代表阿根廷发挥极差，而且赛前唱国歌时，他总是双唇紧闭。

　　队友们当着梅西的面唱国歌讽刺他，梅西如何反应？“我只能对着他们笑笑。他们也对我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这确实让我很受伤。”到底哪些人当众嘲讽梅西？阿根廷记者马塞洛·索蒂勒操刀的传记《梅西，与众不同》中谈到了国家队球员对梅西的质疑，不过没有点名道姓。而当地媒体报道中露出一些蛛丝马迹，像特维斯、海因策都不买梅西的账。“他们(国家队队友)还说，梅西配不上阿根廷国家队的这身球衣，在阿根廷踢得不好，是因为国家队不像巴萨那样给梅西付工资。还说梅西不想为国家队比赛，是因为要好好保护自己的双腿避免受伤。”过去几年在国家队，梅西处处受指责。“这些说法伤害了我，那时我一回到国家队，就无缘无故遭到抨击。我表现不好时，我总是第一个自我批评，但他们也攻击我，这最让我伤心。”

　　3 左右为难的风口

　　梅西感到了恍惚。作为职业球员效力巴萨拿尽奖杯，难道不是让阿根廷足球扬名？阿根廷队大赛久不夺冠，难道都该自己背锅？梅西无法深究。他只能背起责任。他无法逃避。当又一代阿根廷球员退下沙场，梅西只能当起球队带头人。

　　首先应该点清的是，梅西还没有忘本。“巴萨给了我一切，我在这里成长，这里成就了现在的我。”梅西说，“但尽管远离家乡，我们一直在巴塞罗那过着阿根廷式的生活，我们一直喝马黛茶，吃着我最爱的炸肉排和甜奶酱薄煎饼。尽管我学会了加泰罗尼亚语，但我的西班牙语还有着浓重的阿根廷口音，安东内拉也来自罗萨里奥。有时人们质疑我的阿根廷人身份，尤其在国家队发挥不佳时，但我非常热爱祖国，愿意在未来某一天回到那里。”本届美洲杯前，梅西再次谈到为阿根廷夺冠的梦想，“除开家庭，没有什么能比夺得2018年世界杯冠军更能让我高兴。今年的百年美洲杯也很重要，这是一次我们证明自己的机会，证明阿根廷可以终结成年队23年无冠的尴尬历史。”

　　场上的梅西已足够努力。过人、传球、攻进漂亮的任意球。但像2014年的伊瓜因一样，他的队友又再次辜负了他在决赛中创造的机会。可惜有了马拉多纳这个参照物，阿根廷球迷对梅西的要求已经很明确：如果你传的球别人进不了，那么你也必须进球。球迷希望梅西既是马拉多纳，又是布鲁查加，一人身兼多职，没有冠军，就是失败。

　　可梅西只能是梅西。

　　梅西在阿根廷队的发挥远不如在巴萨，技战术上的原因显而易见。巴萨集合了世界上最好的球员，这支球队就是为了让梅西发挥最佳状态来组建的。哈维和伊涅斯塔能给他高质量传球，阿尔维斯可以在外游弋来吸引对方防守给他切入禁区创造空挡，而当他突入禁区之后，前锋们在旁配合传切。穿着巴萨球衣时，梅西是被朋友和伙伴所围绕的。而在阿根廷队里，他却只是被对手围着。他过了一名防守队员，还有另外三个在等着堵他。当梅西退后一格时，他那些队友们也没有尽到自己的本分。伊瓜因没有把握住的好机会，阿奎罗同样错失了。

　　早在2010年世预赛，梅西就是唯一一位阿根廷球员、也是整个南美洲仅有的四名球员中之一，踢满了南美区预选赛18场比赛的。为阿根廷效力和为巴萨出场时，梅西一样充满动力。从备战2014世界杯开始，他已注意减轻俱乐部工作量，尽量把健康的躯体留给国家队驱策。但球迷和舆论不会顾上这些。爱国主义裹挟着一切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梅西就像站在一个自己难以忍受的风口，左右为难。

　　4 树大招风的悲哀

　　树大招风。当梅西宣布退出国家队时，极度质疑他的人才开始懂得他的可贵。只是在此时，梅西依然还是成为各方博弈的焦点，可这偏偏是梅西内心很不愿意接触的领域。当他宣布退出后，阿奎罗等球员宣布跟进，造成的短期局面，是逼迫阿根廷足协的改组。连撂挑子不干，也变成政治角力的筹码，这是梅西的悲哀。

　　然而足球早已变得不单纯，早已超脱了梅西内心能掌控的地步。在巴塞罗那，围绕他逃税案的追查，这两年风声颇紧。前巴萨主席拉波尔塔抨击西班牙司法部门：“我对于针对梅西的指控感到悲伤和愤怒，我觉得这些就是一个集政治、司法、体育等等为一体的策略，法院只是执行者，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逼梅西离开巴萨。”哈维的语气稍微舒缓，“不是说法院不公正，但这些事每次都在巴萨状态正佳时出现。”

　　加泰罗尼亚和马德里的政治对立，一直或明或暗影响着西班牙足坛。作为巴萨足球旗帜，梅西不可能置身其外。而在帮巴萨赢得无数奖杯后，或许俱乐部已经做好了告别梅西的准备。拉波尔塔就说，“目前巴萨对梅西缺乏保护。”

　　哪怕不主动接触那些和足球无关的事，敏感的梅西，不会不注意到周遭环境的变化，他也29岁了，知道竞技状态某日必有瓶颈，而已经变得不那么友善的环境，又给他施加了新的压力：他必须在国家队建功立业，在阿根廷足坛树立无可指摘的地位。

　　但今夏又一次失败了。总是被阿根廷球迷、教练以及队友们寄予厚望的他，早已无法享受足球、快乐踢球。他审视过自己的内心，决定再试一次，却依然只能收获失望，然后就是绝望。

　　当阿根廷球员还在场内徘徊时，梅西独自一人坐在场边替补席上，好像在用看到陌生事物的眼神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我觉得梅西挺好，就是缺点性格，少了一些成为领袖的气质。”当马拉多纳发现他和贝利私下的交流泄露后，又立即改口称梅西是伟大的球员。也是马拉多纳，在阿根廷还对梅西率领的的国家队充满想象时，为其爱国心背书，“别再说那些‘他是加泰罗尼亚人’的故事了。哪怕洗澡时，梅西也是阿根廷人。”

　　梅西感到的不仅是背叛，还有割裂和恐惧。他流泪了。1990年世界杯亚军领奖台上的马拉多纳也流泪了，但人们依然记得他是球王。而梅西的泪水，只会让人觉得他的弱小，还让人想到那个5岁开始就在尘土飞扬的球场上肆意飞奔、快乐无限的小孩。

　　记者徐丹雷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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