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利古里亚古老渔村的某个晴朗黄昏,在伸向蔚蓝大海的黑色山崖上,是我借住的小房子,阳台向大海伸去,好像悬空在蓝天与碧海之间。那时,德国北部已经下雪了;阿姆斯特丹伦勃朗故居的房间里,终日也都是幽暗的,沉重的阴影在房间四角堆积不去,就像当年伦勃朗在那里一遍又一遍画自己肖像的年代。可这里仍旧阳光明亮,海水中夏季的温暖仍未消退,所以,还能下海游泳。
山崖下就是小村子早先的鱼码头,现在成了香气四溢的小广场,上面终日摆满桌椅,人们坐在那里喝现磨的喷香咖啡,吃用新鲜青口焗的意大利硬面,吹海风,在墨镜后面端详和欣赏从海水里湿漉漉升起来的身体。山崖上是万里无云的蓝天。利古里亚的古老蓝天曾是圣像画家们描绘天堂时参考的颜色,蔚蓝、深广,毫无遗憾的明媚与温柔。山崖下是细波粼粼的大海,古老村镇之间的白色渡船漂浮在蓝海上,渐渐靠上岸来。
这是一个完美的黄昏,在东边天空上的月亮渐渐变得明亮,而西边天空上的太阳渐渐变得金红。月亮缓慢地向上升起,而太阳缓慢地向海平面落去。当我将手臂向两边平伸,一边伸向月亮,一边伸向太阳,能感到自己似乎成为几百年前达·芬奇画过的那个人,均衡地处在一个圆中,似乎是地球和它周围的宇宙组成的那个完美的圆。地球正在缓慢地运行,所以,月亮缓慢地升起,太阳缓慢地落下,日夜交替有序,一切皆在完美均衡的秩序之中。
物理学家们总是最先发现并服膺这种世界内在的秩序,所以,被苹果击中的牛顿最后声称,这个世界为造物的世界。
均衡的世界不光在一片横贯东西的海洋上看得到,在旧金山植物园路边一朵盛开的郁金香里也看得到。不光在爱荷华城春天长空盘旋的龙卷风涡旋里看得到,在上海夏季台风到来的狂风暴雨中也看得到。在清晨从纽伦堡郊外的森林上空,像旗帜一样扬起的褐色鸟群里看得到,在康提郊外收割后留下一垄稻子的稻田里看得到,在印度洋边上,农户家后院长满青色芭乐果,或者长满黄色杨桃,或者长满粉红色莲雾果的大树上看得到,也在丛林边缘的大树下眼镜蛇做的土堆上看得到。均衡的世界像一道数学题一样,清晰,周密,永动,令人安心。
(黄敏摘自浙江文艺出版社《我的旅行哲学》)
◎陈丹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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