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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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03-23 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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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跟我说,奶奶快不行了。
以前很鄙视那种相信朋友圈里转发医学奇迹的人,家里那么多人是医生,很清楚这些“奇迹”不过是安慰剂。哪有那么多人能用意志力与命运斗争成功的,什么查出来癌症,去爬爬山就好了,还有什么推到火葬场突然复活了。而那一刻我竟然开始不停在朋友圈里搜索相关的文章,并希望这些都是真的,还是会有办法的,我也一次次掐自己胳膊,想着如果能醒来就好了。
自从奶奶住院,我梦到过她几次。每次一睁眼,就想还好还好,虚惊一场。她只是感冒而已,怎么可能出事。上个月去ICU看她,她可能是想赶快出来,插着管子,在纸上写,我就是肺部感染而已啦。我还笑笑,凑在她耳边说,对啊,我小时候也有过的,半个月就好了。
大多数人说到奶奶,都会说她是见过最好最好的人,但是我作为她的资深好友,觉得这些评价都太局限了。奶奶是个超酷超屌的老太太,她不爱搬凳子出去和大家聊八卦,也不是闲在家里和小孩斗智斗勇那种人,一天生活能被她安排得满当当的。早上起来买菜做早饭,大家忙去之后,一上午都用来看报看杂志,还做读书笔记那种。下午会带我打羽毛球,或者教我打争上游。我相信全家人只有我最清楚奶奶的神秘兴趣班,练过毛笔,打过门球,学会扇子舞,老年大学的英文班,计算机班,还参加过合唱队咧。当初我就跟着她去院里的“老干部活动中心”看他们练歌,我满屋子疯跑,到现在我几乎问过每个人,他们唱的那首“刀叉鸡尾颜,隔通太平山”是什么歌,没人说听过。可是奶奶他们明明就是唱着这首歌拿到亚军的啊。
她是到了我初中都能帮我做物理作业的人,可是这些从来没人知道,她也没和任何人炫耀过。或许每个奶奶都是神秘的隐世大侠,曾经个个是有故事的女同学,也有一身武艺,只是每天在厨房里,把食材码好,烟盒剪开,用钢笔在背面写,大米,小米,茶叶,酱油,一一贴在那些剩下的零食罐上,哼着“刀叉鸡尾颜,隔通太平山”。用这些琐碎,掩饰自己是太强大的存在。
我和奶奶的关系一直很铁,就吵过几次架,原因都记得。一次是因为大院儿童帮派斗争,我也跟着一起排挤小朋友,奶奶觉得这件事是非常严重的,可能当时“文革”的时候她和爷爷都属于成分不好,活得小心翼翼,特别不能接受这种事情的延续。我爸小时候,有次和同学抢报纸,不小心把报纸撕坏了,某个大人物裂成两半,这么一件小事,让奶奶不安了好久,各种上门送礼道歉,拎着我爹巡回殴打,希望大家千万不要揭发他。都八十岁,她所有家务还是亲自做,衣服手洗。叔叔说,请个钟点工怎么了。奶奶可以寻思半天,跟叔叔说不可以,万一哪天世道不一样了,当时被批斗就是因为家里请了长工帮忙。叔叔三道黑线,也解释不清,没有什么能对抗她牢牢的价值观。
妈妈和婶婶收拾奶奶用过的东西,发现几乎所有内衣裤、袜子,都带着补丁,一边收拾一边哭。那些每年送给她的羊绒衫、羽绒被,都整齐码好一次没穿过用过。六十大寿,叔叔送她和爷爷一人一件鄂尔多斯羊绒衫,之后每年过年、过生日,他们就跟战衣一样,穿那一件,到现在还跟新的一样。后来我妈说,这是他们的习惯,你不知道那个时候生你叔和你爹这样两个儿子,每天光吃饭就够发愁的了。
可是就是这样的奶奶,第一次去香港旅游,给妈妈买了金项链,给爸爸买了金戒指,给我买了金表。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拥有金子。我们来上海买房,他们第一时间打电话来说,少跟银行借点,我们有钱给你们。然后我每次回去看他们,教育我的主旨就是爸妈现在还在还房贷,千万要保持节约美德,以至于高一暑假去欧洲看我爹,在安德瑞普我妈想买个钻石,我百般刁难,心里想的都是,啊,还没还清贷款呢,要节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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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三年级,爸爸就去上海了,妈妈也到上海进修,我这个badgirl又开始被奶奶接管,她坐公交车往返我家照顾我,回去后还得给爷爷做饭。我觉得爸妈养我有几次超级好运,就是我生很严重的病的时候,他们竟然都能逃过,全是爷爷奶奶在照顾。那年我得肺炎,大半夜带着我去医院,陪着打了半个月吊针的都是奶奶。
上个月我就在想,为什么让八十岁的奶奶得肺炎呢,为什么不能选我呢,为什么不能?
那个时候家住在六楼,五楼有一个平台,楼下的邻居在阳台搭了一个斜斜的、绿色的塑料棚。我几乎每天都在幻想,到底有什么机会能滑一次那个棚,跑到平台上。终于有一天想到了办法,就在睡觉的时候跟奶奶说,奶奶啊,如果哪天家里突然来了歹徒,我们就顺着那个棚跑到五楼哦!奶奶听了就咯咯笑,想了想说,哪天要是真的有坏人你要记得这么跑啊,我就跟他们拼了。我说,不行啊,你要一起。她说,我就一条老命跟他们拼了,你才有时间跑啊。
这件事就算十岁的我,都get到了矫情的程度,从来没跟人讲过,这是第一次说。当时我背过身,抱着被子,就有点难过。我不想这样,我不希望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没有奶奶,当然要一起跑啊。
想着要写欢快一点,要讲一件事,证明我是她最好的朋友。爷爷一直是我爹和我叔的“公敌”,资本家大少爷那种龟毛遗风保留终生,吃饭坐座位要讲究,写信格式要讲究,看书写字要讲究,我高中时候回去过年,他都能和我爸吵架吵到我爸离家出走。其他规矩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严以律人宽以待己。奶奶就在这种高压政策中,伺候了爷爷一辈子。小时候,有次爷爷出去散步,奶奶忘带钥匙,甚至都不敢直接在门口等着说忘带钥匙,要不会被爷爷讲一晚上道理。她就带着我在操场一圈圈转。当时我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告诉爷爷,所以在打开门一瞬间,我便激动地告诉爷爷,奶奶忘带钥匙了!当时我奶奶估计万念俱灰了,说了句马勒戈壁。然后我又牢牢记住这句话,等到周末我妈来接我的时候,问我妈,什么叫马勒戈壁。我妈说,你哪儿学的?我跟我妈说,奶奶说的。
于是,周一回到奶奶家,又到了晚饭后我们的操场娱乐时间。奶奶和我一起坐在单杠上,问我,是不是跟你妈说我说了马勒戈壁?我说,是啊,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她叹了口气,递了根冰棍给我,是不好的意思,以后我不会说了,但是以后也不能接连出卖我。虽然我又很想问,出卖是什么意思,但是冰棍的诱惑下,我忍住了。
现在再想那个画面,六十岁的奶奶,和六岁的我,坐在双杠上,啊,真是一个很萌的老少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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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去济南的飞机上,我一直忍着,好像迅速加入了一个迷信的邪教,只要我不掉眼泪,剧情就不会到高潮,只要不到高潮,就还有转机。有些时候我心里会想,万一是当时突发状况,跟电视剧里那样,用除颤器压两下就好了,还能再活五百年。到了后半程,我都洗脑成功了,反复想着我爸当时说的那句话,好像是情况不妙,并没有说奶奶不在了,她一定还在,一定还在等我。
一下飞机,打通妈妈的电话,我第一句话就是问奶奶呢,我去哪儿找她?妈妈哽咽着,半天才说出来,太平间啊。
不是这样的啊,情节不应该是这样的啊。我挂了电话,啪啪打了自己两耳光,北风带着沙呼呼吹来,场景没有变,我还在机场,手里还握着电话,那一瞬间,我终于大哭起来,在机场门口像是被人遗弃一样。我再也没有奶奶了。再也没有了。
我说不出来上海这么多年后,没有经常回去看看她这种话,说了也没有用了。我的心里她一直都在生活里,每天看表三次,系鞋带两次,尿尿五次,读字无数个,每一件都和她有关。很多人对我说,一看你就是在那种很有爱的家里长大的小孩。这个时候我才能懂,是为什么。看上去一身孤勇,天不怕地不怕,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我对世界有安全感。
可是那一天之后,我到底要怎么办呢。一瞬间我又胆小又脆弱,脑子里都在想,奶奶啊,以后我要怎么办啊?突然一下子,我那么熟悉的生活仿佛就变成全新的了,只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你了,好像要重启一遍,规则重来,再也没有人照着我了。
我一个人躲出去,站在门口,下着雨,刮着风,一时间无措到不知道干吗,甚至不知道去哪儿,就是一个六岁的,迷路的小孩。怕到把手伸到包里乱摸,突然摸到有个我出门前塞进去的面包。想到去上海的时候,奶奶送我上火车,给我塞了一塑料袋这种小面包,我当时既着急又难过,要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生活,之后可怎么办。奶奶把红色塑料袋在我胳膊上绕了两圈,说,路上饿了记得吃啊,吃饱了就没事了。然后拍拍我的脑袋,我就这样上了火车。二十五岁的我,把面包拿出来,使劲啃着,告诉自己,奶奶说,会有办法的,吃饱了就好了。
人和人的相处就是缘分吧。
大多时候,我想成为一个看似狼心狗肺的人,这样别人不会对我有过高的期待,我也轻松些。奶奶啊,咱们是忘年老铁,你比我早来这么久,去下一个地方玩,肯定也要先去的,虽然或许会失散很久,很长一段时间,饺子不会好吃,生日没有长寿面,没有人会在我背后写字,但是我知道,缘分很奇妙的,总会再相见。
我会好好生活的,你问我人间之后可如何,我一定告诉你,挺好玩的。
(黄敏摘自“一个”)
张晓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