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棉袄

出嫁的时候，你一定要穿一件红棉袄。外婆摇着芭蕉扇在许多年前的夜里对她说。外婆那么爱她，有好吃的总留给她；好玩的，总让她先玩个够。

她18岁那年离开家乡，到省城上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此后，很少回去。

她在爱情的边缘滑了很久很久，直到她的父母都不再对她的婚姻寄予希望的时候，她才选了一个各方面都不错的男人，嫁了。

出嫁的那天，是西洋式的婚礼。她穿白色的婚礼服，他穿西装。很风光。一定要风光的。她说。不，她没有对谁说。她对自己说。拼了这么多年的美丽的日子，一下子，要黯然失色了。她很忧伤，哭得很痛。她是从自己的闺阁里出来的。她看到接嫁的婚车在楼下披红挂彩，心里有深深的失落。她突然大声地哭出来。一个美丽的时代结束了。一段黯淡无光的生活开始了。她的脚下灌铅般沉重。不肯迈出房门一步。直到他们架着她的胳膊下楼，她才算是彻底地掉进了一个深不透气的潭子里。

那段婚姻有一些像电脑速配的姻缘，她输入各种适配指数，然后，电脑终端给她一个符合各种指数的适配男人。

他会做饭，会开车，会给她送鲜花，会好多好多事情，唯独不会爱。生活没有热度，缺少激情，没多久，她就离了婚。

后来，遇到了他。

决定不再办结婚手续，也不举行仪式，就这么同居着过。好在现在，“来路不明”的男女在城里很容易隐身。他们的身份就没有人怀疑，四邻认定他们是一对，早结过婚，然后搬过来住。一些人会打趣他们，找个机会，养一个孩子吧，别光顾着自个儿逍遥。他们就对人家笑笑。

那天，她装作睡熟，他就在她身边躺着。但他没睡，在看《足球报》。她知道这一切。她想做一个试验，伸一下胳膊，发出呓语：呀，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呀，可惜他不让。

他立马拉着她的胳膊，说，宝贝儿，你喜欢谁？谁不让？她一定要将实验进行到底，于是她说，我们一个客户。你是说我不让？宝贝儿，只要你要，尽管去拿。只要你快乐。她翻一下身，是吗？假装沉沉睡去。

第二天，她开始观察，看他有什么异常。她发现他为她打理出一个行囊，放在客厅醒目的位置，是一个为旅人出游准备的包裹。她试图发现他脸上的不快，然而，似乎没有。他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做着。早餐的零用钱，晚餐的“少而精”。他似乎更珍惜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了，仿佛每天都是告别。她回的时候，他吻她。她出门的时候，他吻她。一如热恋。

这一切都很美满，然而，那个客户，仍然是一个诱惑。只要他出现。

他那天来的时候，她有一些犹豫。但她最终没能把握住自己。她对就要走出门去的他说：你……真的没什么别的事情了吗？有一场好电影，我有两张票，刚好没人一起去。他明白了。这次真明白了。以前对她的怨恨一下子烟消云散——她之所以让他三番五次地费尽周折来办理一项很简单的业务，只是，为了多几次与他的相见。啊，一切听从你的安排。他毕竟，是她的一个客户呀。似乎，他在业务上还要仰仗于她。

很完美的一场爱情。从挽手开始。揽腰。接吻……一场热恋，一场沉醉。她的身上又注满了活力。变得像一架音色优美的钢琴，随意弹击就会发出一串美妙的音符。她忘记过去了。她不记得同居男友了。她真的拎着包裹，在外面租了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开始与客户同居。

她曾经给过同居男友一个很漂亮的景德镇陶瓷花瓶，金黄金黄的底色，艳绿艳绿的花纹。插一束洁白洁白的满天星。遇见它的时候，她的眼前猛地一亮，知道这是送给有品位男友的最好的礼物了，便毫不犹豫地买下送给了他。现在，她觉得没什么东西比它更合适，送给小客户。但，世界上，精品，只有一件，也是绝品。她于是遍览工艺品店，找到了一个宝蓝色的白条纹的玻璃花瓶，觉得品位不次于上次的那个，买下来，插了一束艳黄艳黄的蝴蝶花，送给他。

这些记忆是爱情的刻痕。她绝不肯迁就的。

可是，她有一天到他的办公室去，却没见到她送给他的蓝花瓶。她不肯相信他会放在家里，但她坚持相信他至少会放在家里。

可是没有。那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他说妻子出差了，她于是被邀请到他家。她左看右看，遍寻客厅居室，哪里都没有她的宝蓝色花瓶。

那么，花瓶呢？到了一定时期，形式是会大于内容的。

那一次他们在床上的时候，她很沉默。他问，你怎么了？心事重重的。她心里说，我被装进了形式里，我在蓝瓶子里。瓶子在哪里呢？

她很寂寞，在他的身边。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见。胃里边咕噜咕噜地叫唤。她对自己的心说，我好饿。泪水溢在枕头上，他问，我伤害你了吗？她摇头。她觉得她失去了自己的珍宝。她假寐，装作睡熟的样子，抹着眼泪大声说着“梦话”：我的花瓶呢？良久，没有回音。她悄悄扭过头，看见他睡得很沉。爱情中重要的链条看来要断裂了。她立马起身，冲到室外去。

她是在深夜两点钟回到同居男友的身边的。他睡得很沉，说着梦话。二十……五天了。你该回来了。然后，他的手就很自然地放在她的身上。她却躲开。起身坐在沙发上，直到天亮。她没等他起床就离开家。上班时候，她给他打了电话，我晚上回去，等我。

我昨晚梦到你回来了。但你后来又走了。他揽着她肩头，吻着她的脸颊说。

她站在金黄底艳绿图案的花瓶前，抚摸着白色的满天星花朵，眼角溢出泪滴。

还走吗？

不，永远也不走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烦我。

咱们要一个孩子吧。她紧接着说。

时值深秋，天有一些冷了，她找出外婆临终前交给她的红棉袄，试了试，很暖和。她转身对他说：以后，你叫我红棉袄吧。外婆说女人必须有一件漂亮的红棉袄，爱自己，被宠爱。她说着话把棉袄挂在衣架上，准备第二天穿着上班。

他拉灭吸顶灯，拉亮了床头灯。灯光暧昧温暖甜蜜。她的红棉袄在床边的衣架上挂着，他们交叠的影子落在上面，像一幅写意画。

第二天，她起床的时候他已离开家。她坐在餐桌前吃他为她准备的早餐，哼着甜蜜的歌曲。穿上红棉袄，在镜子前左照右照，甜蜜地笑。走到鞋柜前，发现鞋柜上有一张纸，写满了字。她拿起展读：

亲爱的红棉袄，我不知道我是否适合你。我想我们还是平静一段时间吧。爱不必天长地久，但一定要相互投契。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足够投契。今天是我等了很久的一个日子，也是我重新认识爱情的开始。情到深处，人总是孤独。那么多孤独的日子里，我其实在享受回忆。回忆那么美好，没有一点裂隙。但现在，我不知道我还能拥有什么。你的回来是让我心碎，过去你在我的记忆里是一块美丽玉石，过去爱情充满神奇，现在你是一个平常的妇人，爱情变得像一个真实的容器。我不知道谁会在哪里等待，不知道谁会在等待里变化，不知道谁会等到，谁会永远失去。还爱一个公道，让爱是爱，让容器是容器。我会永远保管好你送我的花瓶，不让它蒙尘、蒙受屈辱。再见，你多保重！

她很快看过，仍然放在鞋柜上，就好像不曾读到那样。她出门了。她的脸上那么平静，像一个经历丰富、内心充实的老太太。她穿上外婆亲手为她缝制的红棉袄，每天，在满是毛衫套裙的街上招摇过市。不久，她发现，她成了一个容器——一个盛装生命的容器。她是在他离去的前夜怀孕的，她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她的眼睛经常望向书架——那里原本放着她送给他的花瓶。现在是一幅画着花瓶的画。（徐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