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和月亮都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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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06-27 14:27
我妈生我的时候,是在滴水成冰的冬天。因为我个头壮硕,我妈“吭哧坑哧”了好久好久才生下了我。别人家的娃娃都是呱呱坠地,只有我是咚咚砸地。我妈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嘴这么大将来一定很能吃!”没想到,她一语成谶,如今,我已经在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花瓶的路上不小心长成了一个“无所胃拒”的水缸。
在我妈的审美观里,只有拥有像林黛玉那样大笑的时候嘴巴两边会扯得生疼的mini小嘴的girl以后才嫁得出去。于是她抱着我去找医生,很认真地问能不能稍微缝上一点,结果被医生轰出了办公室。
这虽然让我有点小伤心,但起码让我确定了一件事——我真是我妈亲生的女儿,而不是楼下的垃圾桶随随便便生下的娃娃,跟你们各位都不一样。
稍微大一点后,每次我一耍无赖,我妈还是会说“再哭把你嘴巴缝起来!”坐在地上屁股一崴一崴正打算撒泼的我一听,两条腿儿立马就不动弹了,像个被人卸了电池的电动玩具,连眼看要扑簌扑簌掉下的泪花儿也硬生生给憋在了眼眶,只是耷拉着嘴角,巴巴地看着我妈。慢慢地,这句话就成了我妈制服我的大法宝。
可能遗传了妈妈,我十个月的时候就会说话了,还能口齿清楚无比麻利地跟你吵架哩。那时候我的头发开始像春天里噌噌往外冒的蓬松的野草,我妈懒得给我剪,就买了朵大红色的花给我扎了一个像冲天辫的小啾啾,让我头顶大红花一个人在席子上爬来爬去。后来我的头发就长得好长好长,14岁第一次剪的时候都垂到了小腿。
我妈基本不会对我发火,记忆中只有一次。那时候我刚上幼儿园小班,有一天放学,我忘记给小书包拉上拉链,一路蹦蹦脚不着地跳着回家,回到家书包里的小本子啊铅笔啊都给抖光光了,可我完全不知道,放下书包就去玩儿了。第二天早上去上学的时候,才发现书包是空的。我妈当时噌的一下火就上来了,大声把我骂了一顿。但我不怕啊,我哭得比她还大声,简直天崩地裂,长城倾倒。经过那次教训之后,我也并没有变得成熟稳重胆大心细。
我做事拖沓犹豫,迷迷糊糊,自以为是,浮夸虚荣。当着面,我妈总爱说我哪儿哪儿都不好,怎么怎么不争气。一转身,就跟别人夸我好,夸我是她兜里的宝。初中毕业的时候,我顺利被保送到了我们那儿最好的高中,那是所有家长都巴巴地想要把自家孩子往里塞的地方。那个暑假,妈妈脸上都是我从未见过的神色,活灵活现的得意洋洋,像个了不起的老小孩,跟布列松名作里那个捧着酒瓶子回家的孩子一模一样。过去了那么多年,记忆中许多往事的场景都已虚弱,但那时妈妈脸上的表情却依然鲜活。
后来,我在一本书上读到史铁生说自己写作只是为了让妈妈骄傲,突然一下子就明白了,我不要为中华的崛起而努力了,这辈子,我只要为妈妈能永远有这样的表情而努力。
高三因为读理科实验班,每天都要在兵荒马乱的晚自习赶着做雪花片儿一样落下来的试卷。为了能让我轻松一些,妈妈也跟着住到学校附近来照顾我的起居,一日三顿加夜宵变着花样给我做各种好吃的。
其实我的高三并没有过得特别辛苦或是压抑,但妈妈还是觉得很心疼,晚上我一超过十二点还在赶作业,她就会说别做别做啦,咱又不考清华北大,咱们睡觉!有时候她还会感叹:“要是能把我的时间给你就好了,这样你就能多睡几个小时。”
也曾听过很多人说爱你爱你呀,想把好吃的分一大半给你,想把大把大把的钞票塞你手里,想把万贯家财统统送你。可是从来没有人说过,想把自己的时间都给你,只为了能让你好好睡个懒觉。
我的青春期是胆子跟着身子一起发育的青春期。在荷尔蒙的催化下,脾气更是呈指数爆炸的态势。每天热战冷战交叠不休,跺脚大哭掀桌甩门常有。从小就伶牙俐齿,说起气话来自然也分外骁勇,句句都能戳在妈妈心窝子上。有时冷战,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间赌气不吃饭,然后妈妈就会自动败下阵来。现在想想,自虐的方式,永远只能伤害到真正爱你的人吧。
因为过去了很久,每次大吵小吵的原因已经记不清了,但是那些破碎的不堪场景却依然横陈在记忆里。记得有一次,我大概是说了很过分很过分的话,妈妈受了气,晚上偷偷躲在被窝里哭。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妈妈哭,哭得皱皱巴巴软塌塌。我一下子就慌了,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了,觉得自己像个嚣张鼓胀的热气球,突然被猛地戳破,只能任由重力拉着不停往下坠。我想要安慰妈妈,却怎么都开不了口。平日里那么牙尖嘴厉的一个人在此刻突然失语,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没用的人。
那天晚上我整夜没有睡着。第二天一早,我轻手轻脚地起床,自己做了早餐,然后去上学。
其实成长并不是一件历时漫长的大事,它总是悄悄靠近,突然发生,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刻。当你意识到的时候,你已经是个大人了。
我的青春期就这样结束了。在那个夜晚之后。
我妈妈爱美,喜欢穿好看的衣服,但因为左胸上方有一大块颜色很淡的胎记,她从来不穿短袖不穿露肩。从小到大我都曾这样以为。后来在一个夏天,一个汗津津的夏天晚上,我在跟妈妈聊天的时候,偶然知道,那不是胎记,而是烫伤斑。我刚会走路的时候,去够桌上的热水瓶,水瓶倒下的时候妈妈挡在我前面而被热水烫出的烫伤斑。
妈妈觉得这没啥好说就一直没特意告诉我,而我,却又想当然了这么多年。我已经记不得妈妈当时是怎么跟我说起的了,我只记得那天夜色比楼下拥抱的树影还浓重,有碱碱的空气,还有橡皮味的风,湿湿地吹过。妈妈躺在铺在阳台的席子上,我坐在她旁边,手里拿着一根嘀嗒嘀嗒化水的棒冰,怎么也吃不完。
这是从小到大我最难过的一个夜晚。现在,我一想到,是因为我,那些漂亮的无袖,漂亮的背心,妈妈都穿不了,我还会很难过。
我写过很多很多人,抒发过很多很多情感,但一直都不知道怎么来回忆我的妈妈。其实我跟妈妈都不是什么深情细腻的姑娘,这样子的抒情,我也只敢写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过分炽热的表达,让我觉得别扭,觉得尴尬。面对至亲,就像面对心底最最私密的自己。很多时刻,我都只是默默转过身去,长吁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真正爱的人,我们恰恰是说不出爱的。或许是因为,不知道的东西才需要说出来吧。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刚准备去离家很远的地方读书。我妈一开始是极力反对的,但也拗不过我,最后只叹了一口气说:“唉,我们只是怕在外面没人给你做饭洗衣服。我不要你有大本事,只要你能每天安安分分过日子就好。”前一秒还觉得憋屈得紧的我,这一秒只想抱着妈妈哭。
我的妈妈,她不指望我变得多么坚强伟大了不起,因为这些都不招人疼,做这样的人太辛苦。她只希望我变成一个幸运又柔弱的人,不需要去面对世俗的险恶,安稳生活,努力长胖,庸俗而快活。
在所有人都期待我变成拯救世界的超人的时候,我的妈妈,只希望我当一个三餐吃饱的普通人。
我们这一生,有的是让你无端发笑的人,有的是让你迷乱荡漾的人,有的是让你痛哭失声的人。可是,我们这一生,只有一个妈妈。
你爱过很多很多人,他们都是天上的星星,而妈妈,却是天上的月亮,是独一无二的月亮。
(嗅嗅摘自电子杂志《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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