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才算合格的开国之君?

  • 来源: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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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6-27 16:31

  今人讲述宋太祖的事迹,几乎必讲他的“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以显示其政治野心与手腕;也必讲他平定西川、荆湖、江南、岭南,消灭军阀割据之举,以展示其雄才大略;更是必讲他“杯酒释兵权”的传闻轶事,以说明宋王朝强化中央集权与皇权专制的趋势。

  不过,我们不打算讲这些众所周知的故事,只来说说太祖得国之初的三件容易为史家忽略的小事,从中,我们可以看到赵匡胤从一名军阀到一国之君的角色意识转换,也可以看到宋初制度构建过程的一些投影。

  第一个故事:拜相

  我们要讲的第一个故事,跟宋朝的基本政治制度有关。

  赵宋立国,制度构架仍沿袭唐旧,执政团队也沿用后周旧人,仍拜范质、王溥、魏仁浦为相,礼待有加。留用后周旧臣执政,有利于将政变产生的政治动荡降到最低限度。但对于范质等人来说,作为后周旧臣,继续当大宋的宰相,于心不安,所以一再上表请辞。话说乾德二年(964),范质、王溥、魏仁浦等“再表求退”,太祖批准了辞呈。此后数日,大宋的行政中枢出现形式上的“权力真空”,“内殿起居无宰相”。三日之后,宋太祖才拜赵普为相。

  这时候,赵匡胤才发现,他对宰相赵普的任命,面临一个程序上的大问题。原来,按照从唐代传下来的惯例,皇帝发布的任命正式诏令,包括任命宰相的制书,都需要宰相副署,方得生效。

  宋太祖先批准了范质等三位宰相辞职,三日后才拜赵普为相,那么谁来副署赵普的拜相制书呢?找不到人了。没有宰相副署,制书便无法生效。怎么办?

  宋太祖军旅出身,绝不是拘泥于礼法之人,他对赵普说:“朕为卿署之,可乎?”不就是署名吗?朕是皇帝,宰相是朕所任命,朕来署名,还不行吗?

  根据制度与惯例,这还真不行。假如宋太祖不经宰相副署而径自署名任命赵普为相,往重里说,无异是对制度的破坏;往轻里说,则是对赵普的不尊重,堂堂宰相,难道也要成了受人鄙视的“斜封官”?

  所以赵普拒绝了皇帝署字:“此有司职尔,非帝王事也。”申明副署乃是宰相之权,非帝王可以越俎代庖。

  宋太祖只好“使问翰林学士讲求故实”,让翰林学士检索典故、先例,看看能不能从先例中找到变通的办法。

  翰林学士承旨、礼部尚书陶谷通过检索史书,提出一个建议:“自古辅相未尝虚位,惟唐太和中,甘露事后数日无宰相,时左仆射令狐楚等奉行制书。今尚书亦南省长官,可以署敕。”

  但是,另一位翰林学士窦仪反对陶谷的意见:“(陶)谷所陈非承平令典,不足援据。”唐朝“甘露之变”是衰世征兆,尚书仆射“奉行制书”只是乱时变通权宜之法,引此为据确实令人不舒服。但不让尚书仆射副署制书,又该由谁署敕呢?

  窦仪提了另一个建议:“今皇弟开封尹、同平章事,即宰相之任也。”按唐朝制度,同平章事就是宰相,不过自晚唐至宋初,不少亲王、枢密使、留守、节度使也兼领同平章事之衔,称为“使相”,是名义上的宰相,并不行使相权。但不管怎么说,同平章事在名义上确实是宰相,亲王、开封府尹赵匡义既然领有同平章事衔,就是名义上的宰相,由他来副署赵普的拜相制书,倒也符合名分。

  宋太祖说:“仪言是也。”即命赵匡义以同平章事的名义副署制书,总算合乎程序地完成了对宰相赵普的任命。

  第二个故事:熏笼

  我们要说的第二个故事,跟宋朝的宫廷制度有关。故事发生在赵普任相之后,但具体时间未详。

  话说内廷需要一批熏笼(熏笼者,指放在炭盆之上的竹罩笼,可用于取暖或烘烤,亦可用来熏香、熏衣),宋太祖便吩咐后苑赶快去采购几个。过了几天,熏笼还未送来,太祖有些生气,便将办事之人叫来责问。

  采办熏笼的人回话:按照条贯,内廷采办日用等物,需要先给尚书省打报告,尚书省将报告下发本部,本部下发本曹,本曹下放本局,本曹做好预算,再复奏,层层审批,最后经宰相批准,才可以拨款采购、进呈大内使用。因为报告要“经历诸处,行遣至速须数日”,最快也得好几天。

  宋太祖一听,大怒:“谁做这般条贯来约束我?”

  左右说:“可问宰相。”宋太祖当即交待左右:“呼赵学究来。”赵学究即赵普。其实赵普可不是学究,并无什么高深的学问,他“少习吏事,寡学术,及为相,太祖常劝以读书。晚年手不释卷,每归私第,阖户启箧取书,读之竟日”。赵匡胤故意称他为“赵学究”,是不满他设计了那一套复杂得令人生厌的条贯来约束内廷用度,因而语带讥讽。

  赵普赶来见太祖。宋太祖质问他:“我在民间时,用数十钱可买一熏笼;今为天子,乃数日不得。何也?”赵皇帝有些想不通啊,为什么他在民间时,用几十文钱便可以马上买到一个熏笼,当了皇帝后,采办几个熏笼却要这么麻烦。

  赵普说:“没办法,条贯是这么规定的。”

  宋太祖说:“这是什么狗屁条贯?”

  赵普不紧不慢地说:“此条贯,盖不为陛下设,乃为陛下子孙设,使后代子孙若非理制造奢侈之物、破坏钱物,以经诸处行遣,须有台谏理会。此条贯深意也。”

  赵匡胤显然被赵普说服了,大喜说:“此条贯极妙!若无熏笼是甚小事也。”

  第三个故事:祭礼

  我们要讲的第三个故事,跟宋朝的祭祀礼制有关。古人相信,“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不但是祈求国家获得天地、祖先庇佑的形式,更是政治合法性的礼制安排。

  话说赵匡胤初入太庙祭祖之时,见到太庙内所陈列的“笾豆■簋”,都是一些自己从未见过的家伙,便问左右:“此何等物也?”左右回答说,这些都是古时传下来的用于祭祀的礼器。

  赵匡胤说:“吾祖宗宁识此?”命人将这些“笾豆■簋”撤走,“进常膳如平生”,用寻常食物作祭品。宋太祖出身于草莽,对于传统礼制那一套繁文缛节,打心底是不以为然的。

  但很快赵匡胤又觉得自己的做法不妥,说道:“古礼亦不可废也。”又命人复设“笾豆■簋”,遵照古礼完成了宗庙之祭。祭毕交待左右:“却设向来礼器,俾儒士行礼。”

  此时,太常寺的礼官说:“案唐天宝中享太庙,礼料外,每室加常食一牙盘。五代以来,遂废其礼。今请如唐故事。”宋太祖也同意了。

  其实,在太庙祭案上加设一个“牙盘”究竟有什么意义,赵匡胤自然不会晓得,但既然前代已经设了这么一个礼器,现在礼官又提议复设,那就遵循先例吧。这并非刻意泥古,而是虚己从俗。

  宋太祖这种对于礼制虽然不求甚解,却选择遵从先例的态度,得到北宋著名理学家邵康节的高度评价:“太祖皇帝其于礼也,可谓达古今之宜矣。”邵康节是在拍赵家皇帝的马屁吗?不是。赵匡胤对待祭礼的心智确实体现了一种可贵的帝王品质:屈己从众,舍己从俗。

  我相信,对于赵匡胤来说,不管是礼法上的繁文缛节,还是制度上的繁琐程序,都是他前半生非常陌生的事物。但是,既然当上了开国之君,就必须要完成角色意识的转换,不可再像早年在民间时那般率性,而应当习惯于接受繁文缛节、繁琐制度的束缚。

  赵匡胤称帝最初几年,一直处于角色意识转换的过程中。当他任命赵普为宰相,遇到副署程序的麻烦时,直想“朕为卿署之”;当他发现宫廷采购几个熏笼,居然需要层层审批时,怒骂“谁做这般条贯来约束我”;他入太庙祭祀,看到“笾豆■簋”等礼器,说“吾祖宗宁识此”,可以说都是豪杰性情的自然流露。但最后,他都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是一国之君,自觉收敛了不拘小节的性情,转而接受制度、先例、礼法的安排。

  从前面讲述三件小事,不难看出,赵匡胤这个人,还真的跟五代的其他军阀不一样。他能开创一个享国三百余年的王朝,岂是无因?(华丽荐)

  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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