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个娘

  • 来源: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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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6-28 10:52

  清明了,想起我妈的几个片段。

  “嗯起来肥答”

  我四岁时,在教室外面已经玩不住了,我妈把我领进教室,跟着一年级的孩子念阿波吃得。

  我那时还不是后来的惊弓之鸟,遇到有问要答,我的手举过头顶,申请炸碉堡,我妈说:“小妹,嗯起来肥答。”我站起来,双手背在后面朗朗乱答一通,只图站起来时所有的目光都放在我身上,坐下时,往往一屁股坐到地上——井字形的一体课桌椅,坐的条板总被村民偷偷撬走,一半的孩子偏坐在六七公分宽的木竿上,扭着腰上课,我只要站起来就会忘记身后有无木板。

  第二个一年级时我五岁,还是我妈教,我除了《学习雷锋好榜样》唱得很溜,阿波吃得还是一窃不通,而且时不时还会坐到地上。到三年级时,我妈很少叫我回答问题了,谢天谢地,她没有教到四年级,像对待其他差等生一样,眼无一物地扫过我。

  好老师能主持公道

  外面公认我妈是个好老师,好在两方面,一是她带的班,考试总在全镇同级前列;二是她视他们如己出,意思是,想骂就骂想打就打。“不打不成材”是她和家乡们交待时说的话,孩子不小心磕破饭碗,家长一边打一边说,李老师说的不打不成材。

  因是教书先生,丈夫又是城里人,见识自然多些,村里有难断的家务事时,会请我妈过去主持公道。她坐中间,两旁坐着打架或相骂的双方,我妈一五一十地,说完左边说右边,直说到双方脸红耳赤。事情完结后,她右手往口袋里伸,对方忙说抽我的抽我的,递来一支烟,火柴也擦燃。

  “真的是个娘”

  每次去外婆家,第一件事是把我拉到光亮处,从上到下,再让我转一圈。找到了便让我穿针,补豁口,缝扣子,嘴里念:“嗯里这个娘,真的是个娘,扣子冒得也不管。”

  也不是完全不管,毛衣袖口脱线到半米长,走路都拖到地上时,她会拿针补一下,心情好的时候,给我们的头上扎红绸子,但就算我们收拾得再好,似乎都像是别人生的。她背挺得直,脖子也直,穿得体面干净,出门前用铁梳子在煤炉上烧热将头发卷蓬,抹香香的雪花膏,而我们只许抹像猪油一样的蛤蜊油。

  我们像她下的蛋,孵出什么成色,要看老天的造化。虽然是老师,但她从不指导或陪伴我们做作业,实在看不过眼,轻则骂重则打,打骂是她重要的教育手段,做到这些,她也就尽到了做娘的责任。

  生活理手

  平常吃的鱼、虾、青蛙,几乎没买过,全是她弄回来的,但她从不一个人做完所有的事,钓鱼时我要拿蚯蚓罐子,捞虾时我提桶,抓青蛙时我拎蛇皮袋。还有,抬粪、拣谷、割猪菜、拣西瓜等等,都是我。

  为什么不是两个姐姐?说来话长,老大是婚姻里短暂的美满时期的产物,三岁时胖乎乎的,毛选教三遍就能原样背出来;老二白净秀气,文静又聪慧,最接近我妈心目中女儿的样子;我呢,据说出生一周后,我爸从市里回来,听说又是女儿,看了我一眼,扔下一对猪脚又走了。我天生粗黑愚蠢,一副三八红旗手的样子,所有她们不愿干的活,自然落在我身上,谁叫我是李逵投胎。

  夏天晚上在田埂上抓蛤蟆,手电筒照着,我妈弯腰,右手往前一抓,随即交手背过来,我撑开蛇皮袋的口,她手一松,蛤蟆跌进去。有一次我手没拿稳,蛇皮袋跌到田里,忐忑了十几秒钟才说,我妈马上补救,只捉回三四只,她起身后用力敲了我一个叮弓:“冒得寸用的家伙,做不得点事。”

  “都是为了你们”

  她说:“我那时农药都买好了,想带哒嗯哩三个一起恰,下不去手,后来想自己一个人跳河算哒,但又舍不得你们三个,都是为了你们。”

  我成年很久后,想起她的话觉得很有意思。她那种有仇必报的性格怎么可能会解决自己,父亲给她的伤害,她以将他排除在生活之外的巧妙方法来复仇,直到退休后才重新慢慢纳他进来。

  至于说到是为了我们——我们三个都会笑,会异口同声说,怎么可能呢?我们从来没有感受过传说中无私而伟大的母爱,她的母爱和生活、工作、挣钱、娱乐混杂在一起,很难说哪种更重要。

  她手巧,很会扎辫子,但很少给我扎,多数时候头发长到再不扎就梳不直的时候,她就给我剪到耳根。十九岁时我头发垂腰,冬天早上,她突然要给我梳辫子。

  我坐着,她站在我身后一下一下地用力编,我的头被扯得往后仰。住前一栋楼的一个年轻人正要往厕所去,透过梧桐树没有叶子的枝桠,他看到我温柔地靠在母亲怀里,母亲也温柔地帮我梳头。那一幕开启了他的心动。

  技不压身

  她晚年时,外面兴起广场舞,她看不起,我让她去跳,她说冒得么子搞得了。

  她爱钱,爱动脑子,爱话事权。退休后,她为自己找了一些集各种爱好为一体的娱乐方式。

  打牌与研习码书完美地结合了这三种爱好。她擅于打各种牌,记得每个人的出牌套路,打得不大,一天输赢三四十块,一月下来,生活费绰绰有余。每次上楼坐下便掏出钱来数,与当年坐在床上看电视数钱的姿势一模一样。如果连着几天手气不好,她便禁牌半个月或更长,直到感觉手心运势满得蠢蠢欲动才坐到牌桌上。

  打牌之余研习码书,为了省买书的钱,她借来一本本写着各种奇怪诗词与数字的书,戴着老花镜每天花两小时工工整整抄下来,有时让我帮着抄,抄完便开始一页页研究,研究的项目天罗地网,包括电视上她认为有关的节目、晚上做的梦、偶尔看到的生肖或数字。每一次开码是她验证研习成果的时刻,觉得总有一天她会靠智慧与悟性参透所有的密码。

  虽然她认为自己的天分要高出众人一筹,但她每次只买十几二十块,并大声责骂老大老二投入过多是极端的愚蠢行为:“小时候实在是聪明,冒想到越大越蠢。”

  向生而死

  她走后几年,我一点点记,以同样的年龄看当年的她,越来越钦佩和认同。

  她活得身轻如燕,没有任何角色可以束缚住她,以自己的方式而不是别人要求的方式生活,小器又善良,勤勉而聪明,恣意洒脱,天生的认真劲,让独自在家的生活有时有序,井井有条,几乎可称“慎独”。

  她觉得她能战胜一切,只有一只脚能动时,她还努力抬起来,脚趾一下下勾向脚心以锻炼——这是我最不能忍的,这种以卵之力一次次想要击碎石头的完全无用行动,实在太过悲壮与凄惶。

  她一生都充满着希望,每一天都觉得明天会更好,她一如既往,一以贯之地抱着随时调整的希望走向死亡,先是以为能彻底好,后来以为只是会偏瘫,再后来觉得全瘫也没什么,好多人都躺着活几十年呢,她想。她死的时候肯定以为自己一定会得救。这很好。

  她活着的时候我希望我身上不要有她任何的遗传,七年后我才发现其实我愿意越来越像她。

  (冯金良摘自《优格》)

  蛋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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