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没有张志明

日剧《四重奏》里这样定义“成年人的诱惑”：变成猫、变成老虎、变成被雨淋湿的狗狗。

周小昭觉得自己和邓兮之间，就在精准地践行着这套成年人的恋爱法则。

他们结识于香港。

作为交换生，周小昭在回大陆前要给亲朋导师们准备手信，问了问身边的同学，他们推荐了鼎鼎大名的珍妮曲奇饼干。周小昭去的是尖沙咀的那爿店，赶了个早，跟着导航顺利来到美丽都大厦。

令她不曾想到的是，珍妮曲奇也有很多山寨品，山寨饼干也在同一幢楼售卖，周小昭第一次来，一不小心就被唬了。

邓兮卖的那款叫Jenny曲奇，饼干盒子也跟原版雷同，他的普通话有些蹩脚，却过分热情地招呼周小昭品尝试吃，周小昭迷迷糊糊地接过，尝后觉得好吃，于是痛快地买了四盒。

正待付钱的时候，陆续有买了正版饼干的人路过，他们瞄一眼周小昭，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还真有傻鸟上当买山寨啊？”

周小昭有点懵，取钱的手顿住了。然后她看了看邓兮，对方眼神明亮，穿了一件清爽的白T，面前的印花是披头士《HeyJude》的专辑封面。“穿着绝世经典印花T恤的男生居然窝在这里卖山寨饼干！”周小昭动了恻隐之心，她如数地取了钱给邓兮。

作为回报，也顺便“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曲奇并不比原版难吃”，邓兮陪着周小昭去正版的珍妮曲奇门口排队，当天每人限购三盒，占了邓兮的名额，周小昭买了真真假假十盒饼干。

饼干很重，邓兮说，我送你回去吧。说完真的搞来一辆车，破破旧旧的，一辆改装过的路虎。

回去的路上有一段堵车，周小昭在聊天软件上和小伙伴眉飞色舞地说：“快猜我今天遇见了谁？张志明！”

众人问号脸：“六叔？哪里？中环吗？”

周小昭没有回复，车还扎实地停在弥敦道上，邓兮打破了车内短暂的沉默，他们开始交谈了。

邓兮说：“大陆仔，你喜欢吃牛杂吗？”

周小昭像猫，眼神软软：“喜欢，你有好吃的店推荐？”

变成老虎

邓兮是土生土长的港人，同很多年轻人一样，喜欢追逐潮流，有时候又习惯随波逐流。认识周小昭时，他的日子过得比较窘迫，手头拮据，约会总是在街头巷尾。

夜市永远喧嚣。邓兮果真带周小昭去吃牛杂，店铺不大，藏在一条窄巷里，已经是晚上十点，依旧人声鼎沸，队伍排得很长。

小小的食肆只有两个男人经营，高、壮、油腻，在烟火气中端出一份份牛杂。

他们两个人要了一个大份，额外再加两串大肠包小肠，周小昭咬了一口,差点被那股浓烈的味道呛到吐出来，邓兮笑了，从她手里很自然地接过那串重口味，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这是他们一起吃的第四次饭，年轻男女一起吃饭，反复聊起的无非是彼此的过去，有些孤单的童年，爱过又失去的恋人们，曾经经历过的那些患得患失的感情。

他们一直在陈述，把自己细细剖开，翻面儿，一点点地展示，让对方去看。而其他关系则始终停顿着，好像会开始，但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始。

终于，这种迂回让周小昭气短。她用竹签挑了块最大的牛肚一口咬下，气壮如虎地对邓兮说：“先别吃了，我有话要说。就是那个……哎，我吼钟意你呀！”

邓兮的表情有些僵住，但很快地调度好，他眯起眼睛，模仿周小昭的语气说：“吼呀！”

隔天下午他便拿了只购物袋给周小昭，里面是一只橘色的miumiu小包，顺便告诉她，自己刚换了工作，在时代广场的专柜卖口红。

“真担心有其他女生因为觊觎你的美色赖在柜前试色。”周小昭忧心忡忡。

邓兮不以为意，他说话时总有些漫不经心：“不需要担心，口红都没货，全被你们大陆仔买光了！”

生平第一次，周小昭想一夜暴富，然后像电影里有钱的大佬一般冲去邓兮的柜台，豪情万丈地把黑卡甩出，将整个柜台都包下来。

而现实中他们只是牵手从人来人往的天桥经过，邓兮想起彭浩翔电影里的情节，志明与春娇在天桥闲聊，轻松地试探着。于是他问周小昭：“你见过外星人吗？”

“见过啊。”周小昭专注地看着他，穿着格子衫的邓兮，架着一副黑框镜，神色也与电影中的张志明有七分似。周小昭说：“你不就是。”

变湿漉漉的狗狗

傍晚的香港街头，很常见的一幕便是三三两两的年轻人散在屋角抽烟。他们的表情晦明不定，如同黄昏的天空。

周小昭经常在傍晚时分等邓兮下班，有时候去得早了，便悄悄地混在人群里偷偷看邓兮。

他穿着得体，唇角含笑，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甚至还用了粉底。这些精致将他修饰得有些失了真。

周小昭歪着头看他，想着那个落拓地穿着披头士T恤的才是邓兮啊，那这一个是谁呢？没待她多想，视线里突然闯进一个朱红色的身影，女孩一头妖娆卷发，买口红并没有像很多人那样乖乖在手臂试色，而是用手指抹了口红，对着化妆镜一点点地搽上唇，端详片刻，接过化妆棉“啪”地取下唇印，一气呵成按在了邓兮脸颊上。

邓兮嘴角的笑依旧挂着，甚至笑意更深了些，周小昭远远地看着，自我安慰似的耸了耸肩，然后意识到并没有人在注意自己。

她默默地从商场里出来，夜已经彻底铺扬下来，室外聚集着很多人，堵得水泄不通。看大屏幕才知道是英皇的演员在露天站台宣传新电影。

周小昭被狂热的粉丝挤到墙角，满世界的人似乎都在极致地展示着自己的热情，周小昭并不想去盲从，但一时也无处可去。心里苦笑一声，轻声问自己：“哎，你也配得到幸福吗？”

这时，她的身前奇迹般地闪过一簇微芒，那是一根点燃的烟，旁边戴鸭舌帽的男孩子用纯正的普通话问她：“要不要来一根？”

周小昭拒绝了，她排斥一切令人上瘾的东西。

鸭舌帽说：“那你为什么流了一脸眼泪？”

变成非绿茶

认识周小昭的人，有些人会叫她“绿茶”。这词用来指代人的时候，通常并不意味着会有什么好的评价。

原生家庭清贫，却并不影响她一路开挂，考上了优秀的大学，拿到很难得的交换生名额，在班级大多数同学为论文和工作的事情焦头烂额的时候，周小昭却可以换个新环境，到香港继续读书，享受生活的馈赠。

茨威格在《断头皇后》中写过：“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周小昭也并不曾料想到，自己少不经事时的选择，会成为日后长久的噩梦。

大一的时候，她交往了一名很有钱的男朋友，男朋友是同校的师兄，除了家里有钱，各方面条件都很普通。很快男生即将出国读研，出国前带周小昭回去见了家长。

那些长辈很喜欢乖巧听话的周小昭，男友的妈妈拉着她的手亲昵地以“女儿”相称，第一次见面便给了她数量可观的见面礼，第二次见，干脆在她卡里存了接下来三年的学费与生活费。

周小昭没有拒绝这桩天上掉馅饼似的美事，尚且年轻的她也不明白所谓人生的变数究竟是什么，她唯一能够切身感受的，是这道捷径带给她的安逸与享受。却忽视了，与捷径紧密相连的是血肉灵魂的捆绑。

与男友异国恋的第三年，有一天，有个陌生的账号在周小昭的微博下点了个赞，她好奇地到对方的页面看了看，那里有男友早已出轨的凿凿证据。

她心里立刻腾起了一场海啸，但表面上却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说。

当天晚上，男友在电话里说：“小昭，我妈让我问你好，你可以买些手信寄回去给亲友。”

又说，“今天与家人视频，他们还开玩笑地问起我们是否要订下婚期。”

周小昭的面孔浮起一丝冷笑，语气却很轻快悦耳：“手信是吗，我明天就去买。”

第二天，她遇到了邓兮。邓兮像是她给自己造的一场雨，暂时扑灭那些龃龉与不快，产生了片刻的美好的想象。

周小昭承认，自己确实挺绿茶的。但她并不打算继续绿茶下去。

变成香港故事

那天，周小昭当着一名陌生人的面，沉默地哭了很久。不久后，她便约了邓兮在一家冰室吃下午茶，落座后她把那个miumiu的包包还给了他。

这一次，周小昭开始尝试拒绝。她说：“配色我不喜欢噢，好难搭衣服。”

邓兮像当初接受她表白时那样说：“吼呀。”伸手接了过来。周小昭松了口气，接着深吸了一口奶茶，告诉他：“我的课程快结束了，大陆仔要回去啦！”

邓兮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并不久，但都市男女的感情，早已不止仅用时间作为唯一的衡量标尺。

邓兮想起第一次见周小昭时的情景，自己身无分文，整个早上没有一个人买他的饼干。直到周小昭出现，女孩试吃的时候两眼放光，即使在知道那是山寨品之后还是买下了。

谁能反对？有时候最初爱意的萌生，就是源于那一瞬间产生的悲悯。

邓兮认识的城中年轻女生，都有一只能拎得出去的名牌手袋，他预算有限，但还是想给周小昭买一个包包。

那只橘色刚好有折扣，邓兮勉强可以负担。

他没想到的是，买包刷去的信用卡还没还完，大陆仔已经要离开了。

邓兮并不知道周小昭身后的那些故事，也不知道他曾经在某种程度上被她利用，成为她情绪的缓冲地带。

他以为这只是他们之间的，一场简单别离。

他开着他的旧路虎去机场送她，车子再一次停在了弥敦道上，周小昭趴在车窗边往外看，窗外是行色匆匆的人群，以及高大的如同巨鸟密翅一般的楼宇。

这是她从少女时期开始便存在于幻想中的香港，浮华喧嚣、熠熠放光的香港。

亦舒的香港、梁朝伟的香港、彭浩翔的香港。

而同样开着路虎的邓兮并不是张志明。香港并没有张志明。(Clai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