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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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8-01-31 15:11
我还记得认识她的情景。那肯定是五岁那年秋天里的某一天。天气很好,清风拂面。我拉着爸爸两个手指头,走过一条下坡。她爸爸蹲在地上洗什么东西,她站在旁边,两只手在肚子前面互相捏着,抿着嘴打量着我。
我爸爸说:这是竹,你们要当好朋友哦!
她爸爸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拉着爸爸的手指头,望着她。直到路过他们俩,我就扭头望着她。她也一直望着我。
又有很多次我自己路过那个下坡,有时候她爸爸在门口做煤球,有时候在给自行车打气,有时候在洗车。叔叔很勤快,总是忙忙碌碌的。她就站在旁边,两只手在肚子前面互相捏着,抿着嘴打量着我。我们是两个慢热的小孩。
她的爸爸是政府的司机,她跟爸爸住在车库。我一直都忘了问问他们睡在哪儿,是不是像我们家一样好玩。
我们俩童年期的友谊都基本建立在金钱关系上。比如我们有一个糖纸金库。糖纸多数是捡来的,有一些是问人要的。捡那些糖纸皮真不容易啊,常常落在路边的泥泞里,有时候上面还有很多奶,并且爬满了蚂蚁。我们发现了,就捡回家,洗得干干净净,夹在字典里压平整,再用皮圈一捆一捆地绑好,摆在一起。有时间的时候我们就满满地铺在地上看,很高兴。
我记得佳佳奶糖和喔喔奶糖一套都是八张。佳佳奶糖上面是猴子,喔喔奶糖是公鸡。猪八戒奶糖似乎一直没有攒齐。大白兔奶糖虽然好吃但是糖纸一共只有两种式样。还有很多玻璃纸的水果糖纸,可以蒙在眼睛上当眼镜。透过那些糖纸看出去,世界就会变一种颜色。
我们的糖纸攒了快两抽屉,算得上是非常富有了。有一天去一个同学家玩,她向我们展示了她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姐姐、哥哥等人,从上海、北京、合肥和外国带给她的橡皮收藏。那实在是太豪华、太精美了。我们俩一边啧啧称奇,一边黯然神伤。然后就放弃了攒糖纸。反正攒了那么多,也没怎么吃过。
鲁西西第一次发现罐头小人,不是找出了一块奶糖切成很小块请他们吃吗?我虽然为罐头小人搭了房子,还把一块捡来的破手表倒挂起来,为他们做了秋千,可是我没有奶糖请他们吃,心里一直感到有些不安。大概是这个原因,罐头小人才不来我家吧?这个问题,我一直忘了和她讨论。
不过糖纸之外,我们还有一笔共同的存款,真正的存款哦。它们都是在路上捡来的一分钱、两分钱和五分钱。捡到五分钱就太高兴了。五分钱可以买一袋酸梅粉,半个果丹皮,一个软棒棒糖。但是我们从来都不舍得花,直到终于攒到一块钱,买了一根橡皮筋。
橡皮筋一毛钱一尺,十尺的新橡皮筋非常豪华。别人很多是旧车胎剪出来的橡皮筋,带着沉,弹性也不太好,弹到人还疼。用绑头发的橡皮筋一根一根连起来的那种又很容易断。总之,我们的橡皮筋是全班最好的橡皮筋。
当我们有了自己的橡皮筋以后,每个跳皮筋高手团伙都来巴结我们,一路求我们了。在头一天放学的时候,还要专程来巴结一遍。如果有人骂我们俩笨蛋,马上就有人站出来维护我们,那可都是个子高、跳得好、身轻如燕的大佬们呢。每次决定要把橡皮筋带到学校去的日子,我们都要对对方点头示意,心中怀着某种神圣庄严的自豪感。
总之那时候的人势利得很。总之因为有了橡皮筋而成为大明星的感觉是很好的。
我自己有个个人银行,是一个猪存钱罐。只能存不能取,虽然也会用发夹拨几个硬币出来花,但还是渐渐地越来越重。后来那个存钱罐被摔碎,钱鸽子滚了一地。我们俩终于得以数清数目,并且望着“一分”“两分”“五分”的三座小山叹息道:如果都是五分的多好啊!我该多么有钱啊!
摔碎存钱罐这种大事也没有错过,这样想来我们俩在一起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每天手牵手一起去上学,从小学到中学快十年。下课一起写作业,写完作业一起玩。她的家和我的家在楼上楼下,不但可以随时端着碗去夹菜,谁在家里挨揍也都心知肚明。她妈妈是个败家子,居然用自来水冲洗家里的地板(这个后面再说吧),她的抗议和叹息我也听得到。
某个暑假的一天,我午睡睡傻了以为是早上,爬起来就在走廊里刷牙。她正在自家院子里玩,抬头就看到我在刷牙,笑痛了肚子,蹲在地上哎哟哎哟。
小孩子还有一笔很重要且重大的收入,就是卖破烂。比如我家隔壁的妹妹常把芳草牙膏全挤了,卖牙膏皮。我听到她妈妈骂:你还知道啊!还舍不得挤你自己的小白兔牙膏啊!
虽说街上老鼠尾巴拿去卖三步倒老鼠药的摊儿能卖五毛钱一根,也想要那样挣大钱。但想来想去,老鼠真是不敢去抓的,老鼠尾巴是万万不敢去剪的。我们俩不敢卖家里的破烂,卖了钱也不敢留着,要上交。所以我们就在街上捡废铁。
捡来也不能拿回家,谁知道大人会干出什么事。我们在山上找到一个洞,那是我爸爸以前带整个大院的小孩上山野炊挖出的灶洞。我们把捡来的废铁藏在那个洞里,再用很多树叶盖起来。盖完了,装作不知道那个洞,轮流走来走去,远远近近地观察,直到放下心来。
真是捡了很久,很久,很久啊。
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我们连一根铁钉都不曾放过。两个少年,根本就没有昂首挺胸,鲜艳的红领巾飘啊飘。我们走路都死死盯着地面。看到疑似废铁的东西就欢呼着扑上去。我们总想着攒了很多很多然后一起卖掉,一次也没有卖成钱。一想起在山上藏了那么一大笔财产,就像一团小小的火焰,在心里发着热,发着光。那不就是阿里巴巴的宝山吗?
可是,后来,有一天!唉!天哪!
那个洞,它,空了。洞口的树叶,被乱七八糟地拨到一边,没有了财宝的洞,只有土露在那里,显得非常地醒目。
我感到自己的心也被掏空了。那个空空的洞,那种失望,简直无以言表。如果当时知道“崩溃”这个词,我们俩肯定崩溃了。我们垂头丧气,唉声叹气,为了体面也不好意思哭起来,但是我们再也不捡废铁了。
这几年我们家搬出了那个大院。再回那个院子,它突然变得很小。我站在任何一处,都可以看到每一片土地,记起那些地方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个花坛我们没有在上面写过作业,没有一块草坪我们没有去捡过地木耳,没有一种草我们没有尝过,没有任何一棵梅花树、橘子树、香樟树,我们没有一起在树下,仰着头闻那些花的香。那块空的水泥地上,我们无数次在上面打羽毛球,踢毽子,跳皮筋,抓石头,跳房子,过年时提着灯笼去那里放花炮。在玉兰树围起来的一片草坪里,无数次和大院里的男孩子们过家家。我打着伞跳楼的时候,她就在下面笑着看我。或者将许多拔地草编成长长的绳子,放在自己的肩膀,站在阳台边,假装自己是长发公主。
在另一个我一无所知的地方,我们的心又见面了。
在那里,有两个小孩子在秋风里认识,并且又迷上了存钱。
当我想到这里,我突然就信了。漂浮在某个地方的泪水,就突然地掉了下来。
(费发云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一生里的某一刻》)
张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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