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和我爸爸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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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8-01-31 15:26
1.无题
动笔之前,我又礼节性地思索了一下那些“好作文”所需要的总分总结构和那些年月一篇作文被罚重写三四遍的惶恐。
2.气味
曾经一家人一起居住过的80平米的小房子仍然静静地排列放置在大学校区角落里十八层的高楼上。自从二年级搬家之后,我很少再去,那么多年很多时候都是爸爸一个人住在那里——一人,一床,几书架,一桌一笔墨。而后即使是房子被租了出去,他也总动不动感叹,在那里他如何静心写作读书,在家里我们总是干扰他——这样自私总是让人想与之绝交。
旧高层也许真的是相当旧了吧。走上几级质感有些温润的大理石台阶,穿过曾经被漆成亮黄色的然而现在早已颜色脱落过半的斑驳的木门,在楼梯口那里,有一种年老的味道,仿佛吸一口就会有成千上万的螨虫涌入鼻腔——像那些千千万万的真实的生活,也像日日夜夜的古老回忆。这栋旧楼共有两个电梯,但总有那么一些日子,它会迎来讨厌的停电,于是你就不得不爬上十八层的楼梯来到达那扇现在早已过时的绿色防盗门,于是你不得不穿过十层的冲人的尿味,越过十四层到处满溢着的垃圾堆,然后走过十八层的或摆着干枯了的花或放着一两个纸箱子的走廊,在阳光下甚至可以看到日子和无数事物或是美好一同升华的灰烬——然后掏出钥匙开门。
爸爸就会在屋里。当然有时他也不会在。他拆了以前的红白蓝的地板,夏天常常在那些丑陋的裸露的石灰上洒水降温。厨房早就报废了,卧室里床边放着当时流行的随身听,还有一个小音箱,一个他总是说很高端的德国耳机——后来被我听坏了。卧室旁边便是书房,他买了一个大大的办公桌——后来成了我的写字桌——在上面日日夜夜用报纸练着毛笔字。那样三年,也许四年,于是整个房间都充斥着墨水的气味——过于浓重,于是都带上了酸臭味。
但来人总说那是一种清香,我也不明白他们是出于心里的平静抑或是盛装的虚伪,我总不理解大人做许多事的用心。写完了的报纸,他便会堆在阳台上,那些皱巴巴的灰色的纸张,与阳台上经过太多风雨洗礼的发泡的一碰便掉一层的白灰一起,等待着某一天被收走或被取代。他便浸泡在这样一种气味中,像是所有生活的角落都叠加到一起在西北干燥的不慢不急的日光下发酵着,试着爆发出什么。
而到如今他已经练字十年了,后面的故事谁都知道。
3.超脱
没人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也许五十年,也许是从盘古开天地的那一刻起,总之没人知道他经历了多少年。他过于年老,年老到不屑于多看凡夫俗子们一眼,年老到无论什么人站在他面前说上什么,他都可以用自己年长的那种优越感来架空自己——大抵多数人亦是如此——也年老到时刻保持着那种有无相生的修为,知天命,养天华,绝不在意一花一草,因为置身事外是那样容易,但关切却需要太多太多勇气——而那些人亦是如此。他们绕开他,不闻不问他,疾疾驶过他。
春秋日夜,他时刻谨记着自己的修为,静默着。有时,他身边经过追着孩子的父母,他会感慨一下提出社会交换论的人是多么狠心;有时他身边走过青年,他会在心里替他模拟上一次心碎;又有时,他看到受伤的游子回来,他会理所应当地讽刺一下,你当初的或怪癖或自卑或盲目自大都是这片土地给你的,现在你因为怪癖或自卑或盲目自大受伤却要回来把这片土地当恩人。
他置身事外。
然后,他感到温暖。在那样一个暖阳融融的下午,一个小男孩过来,想用双臂丈量一下他有多粗——也许是刚学完“合抱之木,生于毫末”吧。然后小男孩用胖乎乎的手摸了摸他不屑于汲取水分的枯槁的古老树皮,用白纸和铅笔摹下了他的纹理。
他感到神奇。
第二年春天,他抽出了一只绿芽。仍然没人停留。兴许那个小男孩当初只是为了做作业。
再后来,他和他的绿芽又度过了不知不觉的几个四季,他听人说,那个小男孩早就长大,但因为作弊被抓跳楼自杀了。
他仍有着自己有无相生的修为,他超脱于世——超脱,他只喜欢超脱。
……
××年×月×日,西北地区发生沙尘暴,风力很强。风刮了一夜后,人们发现一棵老树被拦腰吹断。
不过俗世一树而已。
4.写作
爸爸一开始是用电脑写作的,后来练到了某个程度,他便开始用手写。
第一个本子是我买的,笔也是我买的——一种笔头软软类似毛笔的东西。他用这几样东西写了几年后,便开始自己买本子。后来又有人送他一支绿乎乎的德国钢笔,他便改用钢笔。关于这件事我从没搞明白,因为我一直相信一支好的钢笔是金属杆,笔身雕花且质感深重的,而这支笔却轻轻的,塑料制成,色彩一点也不美观。也许有的人在意文字的质感而有的人在意写作的自由吧。
5.无题
A很痛恨老校区。曾经许多年她都是一个见到老人乞讨都会难过得落泪的孩子,而这时候奶奶便会告诉她,再过几年奶奶爷爷也要到那里乞讨,于是她更难过。
很小的时候她跟奶奶妈妈出门散步,她爬到一个亭子上,结果在黑暗中摔倒在了一个醉汉的呕吐物中。奶奶来扶她,妈妈一见立刻扭头跑掉,说“别碰我”。于是A心中带着一丝人生中头一次尝到被嫌弃的滋味的难过贱贱地追着妈妈跑。后来A追上了妈妈的电梯,并成功用手抓住了妈妈的衣服。
然后四岁那年,A做了人生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后来回忆起来都历历在目的梦,梦见奶奶松开她的手让她去找爸爸妈妈,然后她兴冲冲到了家里,看到他们抱着一个婴儿,正眼都没看她,她抱上一盆衣服,然后家的门在她眼前关上。
很多很多年,A只依赖爷爷奶奶。后来有了妹妹,她便觉得天塌了,世界要毁灭了。
A也痛恨老校区的幼儿园。没有一个小朋友和她玩,每次自由活动,她只能躲到滑滑梯底下抠地。在那里其实有一个小朋友她是认识的,只不过即使她把爸爸给自己的别针送了出去,那抠土的命运也没有得到改变,并且延续到了小学二年级。还有那么一次,老师看到了A裤腿里掉出的幼儿园每天发的苹果。A希望老师问她为什么这样她就可以说自己是想把苹果带给奶奶,可是老师直接扔了苹果并让她在墙角站了一下午。
其实A一开始很喜欢跟爸爸在一起的日子。当他们住在老高层上的时候,爸爸给她买很多《米老鼠》,还经常抱着她翻《不列颠大词典》,他们常一起逛书店,吃饭,去游乐园……
后来不知道从哪天起,他开始要求A写日记。不知从何时起,他一回家只会板着脸。于是A总是暗暗希望他有饭或要出差。一二年级,她习惯了“考不好就别和我说话”;三四年级,她听烦了“你写的什么狗屎,重写”;五六年级,她又不在意他所有关于理想的讽刺与关于没有朋友的挖苦。
A希望变成一个非常非常强大的人,然后离开再也不回头。
6.The Greatness
夸父逐日,止于桃林欲解渴,遇接舆,接舆歌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我不知道爸爸当年遇到一个怎样的伯乐,但我的所有老师,一个在我真正为周围一些女人的悲惨遭遇而痛心难过时说我琐碎,于是我变得更加习惯于在文中一口一个人生一口一个价值,用许多高尚的品质架空自己以至于自己都相信了,另一个让我自由写作却最后只来了一句不合考场作文要求。而爸爸,自我初中以后便再未让他读过我的作文。于是有的时候我想,也许不是不自由的人可悲,而是看到自由不知所措的人可悲。因为只有追太阳的人,心里才装得下光明。
世界仍是一个俗的有着许多无法理解事物的世界。没人超脱于世。我不认识别人眼中的老师,朋友或是文人,我只认识我爸爸。我们都过着俗不可耐的,没有那么冠冕堂皇的人生,因此我才知道,爸爸做了一件伟大的事。
7.奔波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但在西北黄土高坡边上的田里,农人发现了一棵橘子树,透过映射着白光的老人的浓痰一般的空气,静静结着一树果子。那些果实虽没有世人理所当然所认为的那般甘甜,但农人仍得到了莫大的鼓舞。他望着隐匿于黄沙中的绰约的山说,总有一天他会在这里全都种上树。
这时农人种的一地土豆已经发芽了,在地下黝黑地成长,在地上绽裂一两朵白色的小花。这朵绿色植株的边上,是一堆干枯了的玉米杆。土豆问玉米杆,天空是否永远都这般阴沉灰暗。玉米杆说,一个土豆又何必在意。所有土豆最终不过是成为一盘土豆丝,或变成土豆块。无论如何不过是被消耗被食用。就像我一样,然后化为一堆没用的干柴,在风沙中蒙尘,等待着冬日第一缕凛冽的寒风,然后变成农家烟囱边滴出的煤油,散入天空的一丝青烟,如此而已。
土豆不信。
于是土豆希望着可以快速长大,成为一棵不一样的土豆,既不会被端上餐桌,也不必在仓库的某个角落独自发霉腐烂。有一段时间它希望农人来施肥,却在天那边看到农人开垦的身影。时不时橘子会掉两三颗果实下来,砸烂在土地里,果汁浸入带着丝丝腥味的泥土。
于是土豆相信自己也可以长得很好。曾有那么一段时间,它渴望月光而厌惧黑夜。后来带着惊天动地的志向,它相信白天与黑夜并无不同,直到有一天,看过了无数的日出日落,它在入睡前,望着满天繁星,终于明白,光明同黑夜一样苟且、迎合,依赖另一方匍匐存活。
橘子树仍是那棵橘子树,土豆终于开始学着接受自己只是一颗土豆。当土豆被装上卡车运出这片山区时,土豆看到半个山上都是黏黏的绿。
那一刻,土豆觉得,世界真有意思。
中国传媒大学 张一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