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粉丝时代,爱他就要为他花钱

  “‘爱他就要为他花钱’是粉丝心中共同的价值取向。”“不花钱的根本不是真粉丝。”

  2017年11月初,TFBOYS组合成员王源收到了一份生日礼物——一个高35米、以他名字命名的信号站。

  这只是盛大祝福的冰山一角。与此同时,德国慕尼黑100多家咖啡厅、餐馆、健身房,加拿大多伦多市中心的登打士广场,日本的3座火车站,以及北京、上海、重庆、深圳等国内大型城市的地标性建筑上,都亮起大大小小的LED显示屏,清瘦的少年和他的名字在上面闪着荧光。这个名字还四散在全国的4万个快递包裹上、拥有208条全球航线的某航空公司杂志里,以及日均曝光2.5亿次的微博热搜榜单上。

  两个月前,TFBOYS组合成员王俊凯的生日祝福同样出现在全国各大城市的70家银行、30间咖啡店、500个KTV包厢以及500家影院的5000块LED屏幕上,甚至出现在大洋彼岸的空中——五架飞机直冲云霄,用白色的烟剂喷出对王俊凯的18岁生日祝福。他的照片甚至还将跟随卫星,直达距离地表十万英尺的太空。

  这些少则几千元、多则数百万元的“生日礼物”,全部出自同一个群体——粉丝(fans)。

  一场盛大的资本游戏

  灯光突然一暗,场馆内的观众像是得到了某种暗示一般,举起手中的荧光棒,开始尖叫。

  在2017年11月20日的王源生日会现场,上千名粉丝从全国四面八方赶到北京五棵松凯迪拉克中心,场馆外存包处的三排架子上,满满当当地堆放着行李箱。这是个周一的下午,有的粉丝已经提前几天住进了场馆旁边的酒店,有的粉丝向工作单位请了一天假,前一天晚上坐了一夜火车,等生日会结束后还要赶回去。

  刚满17岁的王源身穿黑色夹克和长裤,站在聚光灯下,身旁是一个6层的生日蛋糕。主持人问他:“你刚刚许了什么愿?”他对着台下说:“希望你们能一直陪着我。”

  有人在底下回答:“一定会的!”还有人抬手擦了擦眼角,很快,全场爆发持久的尖叫。从台上看下去,黑暗中绿色荧光照映的每一张面孔都是相似的。

  身高不到1.6米的刘纳湮没在人群里,她坐在正对舞台的第二排,是全场最接近王源的人之一。她全程举着重达1.5公斤的单反相机,拍下1000多张照片。

  刘纳说,刚成为粉丝的时候,王源还是个“小孩”。“一下子就长大了。”两年来,她亲眼见证了一个偶像的崛起。

  在这个过程中,刘纳这样的粉丝不仅是见证者,更是推动者。

  11月8日是王源的生日,那晚刘纳召集了几个王源粉丝,一起吃火锅为他庆生。她们头挨着头,熟练地勾选着菜单上王源曾经吃过的菜。

  “毛肚!”“鸭肠!”“哎不对,他没点虾滑吧?”“这个他吃吗?”

  她们渴望拥有偶像的一切“同款”,从几十元的冰激凌,到几万元的手提包,“那样会感觉离他更近一点”。这是一场并不需要主角在场的生日会,可他的痕迹无处不在。

  从这个包厢出发,几米之外的餐馆大厅里,王源曾经坐过的位置是空的,据说早已被粉丝提前预定了。餐馆走廊里的杂志架上摆着以他的照片为封面的杂志。

  几公里外的三里屯,成百上千公里外的上海、深圳,数千公里外的多伦多、慕尼黑,在11月8日这一天,在人流巨大的十字路口的LED屏幕上,每隔几分钟就会播放一段王源的宣传视频。

  粉丝将王源生日会的现场延伸到了整个世界,而实现这个目的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就是金钱。

  “爱他就要为他花钱”

  作为一家粉丝后援站(粉丝圈内称“站子”)的负责人,刘纳也为王源筹备了一份生日礼物:让某手机修图软件8日当天将王源的照片作为启动界面。为此她花费了五六千元,差不多是自己一个月的工资。

  刘纳是一家医药公司的检测员,几年来,她已经自费跟随王源去了七八个国内城市,经常在起飞时间前六七个小时抵达机场,只是为了抢到前排的座位。“坐在前面方便下飞机啊,提早跑出去等着,说不定能拍到王源。”追着王源拍摄几乎占用了她工作以外的所有时间。

  在王源生日会当天,场馆内几乎每一个座位上都放着一个绿色的纸袋,里边是荧光灯、绿丝带等一些“应援物”,以及生日会赞助商的产品。在王源粉丝的官方应援站号召下,大概总共两千份纸袋的制作成本几乎全部由43家王源粉丝应援站承担,刘纳一个人就代表站子出了2000元。今年为王源做的生日应援项目共约90个,也是由官方应援站统一协调公告的发布时间。

  当单个粉丝以一种严丝合缝的社群形式凝聚在一起,产生的能量是惊人的。据统计,今年8月13日TFBOYS四周年演唱会的视频直播预订人数在6天内突破350万人次,创造了该视频平台在线演唱会直播史上的预订新纪录。王俊凯在他15岁生日当天发布的一条微博,不到一年时间共产生4000多万次转发,转发量打破了当时的吉尼斯世界纪录。去年以王源的形象为封面的一本时尚杂志上线仅48秒就被抢购一空。

  今年刚刚硕士毕业的吴舟是王俊凯的粉丝。在她的房间里,有一个柜子专门用来摆放追星相关的物品。几乎每一张专辑和杂志她都有3份以上,有的甚至有十几份,目的就是为了帮助偶像“刷销量”。

  购买期间,许多站子会发出统一购买的公告,并且强调“专辑数据对人气考察至关重要”。“我只是不想看到自己的偶像输。”吴舟说。

  重复购买后,许多粉丝会直接把多余的专辑和杂志送给站子,再由站子投放到地铁、便利店、咖啡厅等人流量大的地方,进行应援宣传。

  “最开始入圈的时候觉得有爱就可以了,现实却告诉你花钱才是一切。”一位韩国组合SuperJunior的粉丝说,“如果只有爱,不买碟,那这个组合就开不了演唱会,开不了活动,高层也会觉得这个组合没有价值,然后你就见不到他们了,就这么现实。毕竟演艺圈更新换代的速度比苹果手机出新还快。”

  看似狂热的粉丝消费行为背后,暗含着某种理性的逻辑。“偶像需要流量数据的支撑才能长久地走下去,销量和流量代表着偶像的商业价值和市场号召力,粉丝想一直在舞台上看到他们耀眼的偶像,就要用消费能力为偶像提供最好的支持。”吴舟说。

  曾经有TFBOYS的粉丝将他们追星的模式形容为“人塔”。粉丝用资本搭建起层层阶梯,让偶像爬上顶端。“粉丝价值观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为偶像的销量尽力、努力给偶像更亮眼的流量数据,‘爱他就要为他花钱’是粉丝心中共同的价值取向。”一位粉丝说,“不花钱的根本不是真粉丝。”

  像恋人、姐姐,也像母亲

  追星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物。民国时期追星分“文捧”和“武捧”,“文捧”是找文人作诗、贵人题字,“武捧”就是包厢、占座、鼓掌、呐喊。京剧大师梅兰芳是电视剧《大宅门》中名伶万筱菊的原型,白家的千金小姐白玉婷一心想嫁给万筱菊,“除了他我心里装不下别的人”。可惜求而不得,最后跟一张万筱菊的照片结了婚。

  如今,除了对偶像的“爱”没变,一切都变了。

  陈言的童年几乎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当时,大家看的最多的是《地道战》《地雷战》几部片子。到后来,底下的观众连台词都会背了,幕布上的人物前半句还没说完,底下就接上了后半句。

  “那时的生活是被安排好的。”陈言说。

  后来,家里新添了黑白电视机,他看《西游记》《霍元甲》,霍元甲和邓丽君、费翔一起,成了陈言心中第一批明星。他们的海报贴满了村里理发店的墙壁。

  当时对一个明星的喜爱、崇拜或模仿,基本上还是一种个体行为,并没有形成社群。为数不多的消费行为,也是出于自己欣赏或收藏的实用目的。“以前粉丝是被动接受偶像的信息。”郝燕说。她在近20年前做过明星经纪工作,当时帮明星跟粉丝互动的方式大多只是回信,最多附带一张签名照。“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上世纪90年代。而现在,情况变了。

  正在国内某知名高校读大四的魏珂是韩国知名男子组合BIGBANG成员权志龙的粉丝。她几乎掌握了偶像的所有行程信息,行李箱里永远放着用来应援的手幅和灯牌。她可以按照时间顺序说出,成为粉丝以来,偶像举办过演唱会一共40多场,分散在6个国家和地区。而她唯一一次错过,是因为护照被偷了。

  她曾跟偶像一起坐过飞机,甚至在排队过海关自助查验时就站在他身后。权志龙穿着条纹睡裤,身上香气浓烈。她甚至知道那是哪一款香水,却从来没有想要伸手触摸,因为“他太神圣了”。她能做的只是偷偷用双手捂嘴,热泪盈眶,偶像转过身来的时候尽量保持平静,装作自己不是粉丝。

  她还见过了权志龙的父亲,在他经营的山庄里一起吃饭、聊天,知道了自己的偶像“最近瘦了很多,很累”。她会时常给站子打款,数额一般是“666”或者“520”。那些钱被用来“应援”,买成百上千张专辑、巨大的花篮和灯牌。据说有的灯牌上还镶了钻石,价值100多万元。而碰上生日这种有特殊纪念意义的日子,她会一次性打过去1万元。

  “技术已经改变了粉丝追星的模式,各种追星论坛能够对明星产生反向影响。明星与粉丝、粉丝与粉丝之间的联结已经超越了时间和空间。”郝燕说,“粉丝从单方面的接受到变成参与者。”

  成为粉丝后,刘纳的生活轨迹一直在追随王源。每次见到王源,她都会递给对方一封信。里面用工整的字迹诉说着她对王源的祝福、关心与爱,告诉他要“照顾好自己,北京天气冷,多穿点”,语气像恋人、姐姐,也像母亲。

  所有明星的粉丝圈还会因为情感定位不同,分为“亲妈粉”“姐姐粉”“女友粉”等。“粉丝群体更像一个光谱,从深蓝到浅蓝,到粉红再到深红,每个粉丝所处的波段都是不一样的。”有粉丝这样分析。

  有粉丝像抚养儿子一样给王源寄去衣服、书包、鞋子,甚至有人寄去了牛奶,希望他长高。“这是一种养成游戏,我的付出会让孩子变得越来越好,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和愉悦感。”在采访中,王源经常被粉丝称为“小朋友”或“孩子”。

  有一次,王源的一位粉丝去为他送机,看着他走进安检区后,跟旁边一位刚把女儿送走的妈妈一起,哭得泣不成声。

  相比起从前的单向输送模式,粉丝与偶像之间的关系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TFBOYS前期自制综艺节目是有电话连线的,粉丝在官方微博下面提的意见、发的邮件,都有人认真回复。偶像会念粉丝寄去的信,也会穿他们买的衣服。粉丝甚至可以联合给公司施压,比如通过微博私信要求获得更多的福利,公司不会直接回复消息,但是会用行动证明粉丝的影响力。

  “说得赤裸一点,双方其实就是一种互相消费的关系,是彼此平等的。粉丝花钱买开心,在追星的过程中获得愉悦感,明星凭借粉丝的支持获得自己的名利。这本身就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有粉丝这样说道,“偶像与粉丝之间的契约是隐形存在的。粉丝的付出一定会要求回报,这种回报通常体现在偶像越来越强大所带给自己的骄傲感和满足感。不然没有人会那么傻。”“与其追求所谓的真实,我宁愿做一些能让我真正快乐的事。”

  刘纳在北京北五环跟同事合租了一个不到10平方米的房间,每个月房租800元。单人床的上方贴着王源的海报,床头放着以王源为封面的杂志。她跟室友共用的房间里唯一一张桌子,已经被杂物堆满。为了省钱追星,她每天的晚饭从没超过15元,而她为了给王源拍照新买的相机价值3万元。

  “我对物质条件没有什么追求,觉得现在住得挺好。”刘纳一边在电脑上挑选王源的图片,一边说,“而追星会让我觉得快乐和充实,是我能够自如掌控的一个私人空间。”但她从来不敢告诉父母自己为追星花了多少钱,“他们会觉得我脑子有病”。还有粉丝过年回家,直接被亲戚骂“不正常”。刘纳在机场举着单反等王源的时候,旁边有人说“这要是我女儿早就打死她了”。

  在粉丝看来,对粉丝群体的污名化是社会矛盾的一个直接体现。“传统的儒家文化提倡节俭朴素的消费观,而且受亲疏远近的人际观念影响,认为钱应该花在最亲近的家人身上。但是现在的年轻人更加独立,并不会完全依附于家庭,反而会在家庭之外寻找情感支持。粉丝与社会观念的矛盾,其实反映的是在当代社会,人们是否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对于很多粉丝来说,追星就是一种超脱日常的情感寄托,“就像有的妈妈会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现实生活很多时候是身不由己的,而追星的世界很单纯。”“你只要付出就好了,偶像的成功就是你的回报。”

  那首粉丝写给王源的歌里有一句词:“我知道我渺小又莽撞/可我能成为十万分之一的高大城墙/我知道我的默默无闻/可我也是回声能唤醒整个沉睡村庄……那颗星球太远了/也想陪他这一场/陪我爱的男孩成长/被他驯养再被他释放/我的小王子啊/可是你还是会回你的星球去吧。”

  对于许多粉丝来说,他们一边渴望了解更多偶像的真实生活,一边接受并主动维持两者的距离感。有的粉丝甚至从不主动浏览偶像的任何新闻,“怕现实会打破自己对他的幻想”。

  “真实是什么呢?仔细想想,每天跟你生活在一起的另一半又到底好在哪?工作、挣钱、结婚、生子,这些事情只不过是当前的话语体系要求人们应该追求的‘真实’,但你真正了解那个人吗?你做这些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有粉丝坦言,“与其追求所谓的真实,我宁愿做一些能让我真正快乐的事。”

  对于很多粉丝来说,追星已经变成一个“帽子”,通过虚幻的世界获得现实世界的成长。有的粉丝群会自发组成不同的兴趣小组,比如跑步、摄影、画画,学生甚至组成了“学社”,相约一起复习功课。每次跑步的时候,上百人都会举起旗子、灯牌,穿上颜色统一的衣服,一边跑一边跟路人介绍他们的偶像。在这些个过程中,他们是快乐的。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刘纳、吴舟、陈言、魏珂为化名)

  摘自《中国青年报》

  文/玄增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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