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香识城

  五月栖身于重庆,温度适宜,湿度适宜,脆弱害羞的花苞错失春的良机,初夏时,它们的香唇纷纷开启,芬芳弥漫山间、江谷,以及城墙间的窄巷缝隙。花期短暂的黄桷兰从葱郁的叶中踉踉跄跄地跌落,香气素雅甜美,一如它纯洁白净的身姿。跌落的黄桷兰,甜香中夹带着灰尘潮湿的气息,使人猜想,昨晚是否又偷添了一场“巴山夜雨”。回溯记忆,小学年轻女老师最爱将黄桷兰别在衣襟上,银色的别针透出莹绿的花梗,在晨光和读书声中闪烁出一小颗耀眼璀璨的多角芒星,而花梗渗出的汁液,使甜美中混入苦涩,正如不更事的青涩少年缺少理解时间的情绪和智慧。

  以气味忆往昔,就像得了和《追忆逝水年华》叙述者相同的症状,这种症状被称为“普鲁斯特效应”。跟视觉、听觉、味觉相比,嗅觉经验留存的时间更长、传播的范围更广,它们无影无声地深入鼻腔内部,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之后,一旦气味唤醒原初的感觉,记忆便滚滚而来。

  没有气味完全相同的城市,也不存在气味单一的城市,它们的气味就成了可终生追踪的标记。因此,识记一座城市,或许可以先记住它那造型迥异的建筑、那行径诡异的气候、那糊里糊涂的方言,但没有哪种方式比识记它的气味更缠绵、更惊心动魄。

  比如,重庆的五月,除了能大面积嗅到黄桷兰外,还能在街上闻见淡雅的茉莉、醉人的栀子,你就能记起这种城市常常阴雨绵绵。因为天朗气清时,受阳光炙烤的花朵便清新不在,而变得甜腻熏人,令人头昏心慌。而阴雨绵绵的天气,又使人忆起,某一日因为忘记携伞而滞留书城,某一本书还残留着半枚清秀的拇指印。

  当回神于花香中时,馥郁的香水、抹茶的冰淇淋接踵而至。前几年,这座城市的很多人还不大会选用香水,因此,故作妖娆的女人和故作时尚的男人,身体满溢劣质酒精的刺鼻气味。再早十几年,这座城市大街小巷充斥着醉醺醺的啤酒、香辣、苦茶水味,而今它们多数退居拐角巷道,成为民俗遗产,但也常常从窄巷中探头探脑,与城市中世界各地的食物气息相互纠缠。夜幕降临,弥漫城市的气味发生转换,摩登男女身上的鸢尾根、橙花、香草叶、可可豆覆盖了一层浓稠的麻椒牛油味,他们挥洒的欢笑,讲述了坚硬的山城如何似柔水包容流转的乾坤。

  影响气味感受的因素有很多,气候、地形、心情,甚至前一刻才发生的小事,都能改变气味感受的轨道。这个轨道可以是甜蜜的、忧伤的、充满新鲜欲望的,也可以是冷酷无情、毫无廉耻的。当离开久居的城市时,黄昏的云朵变形,呛人的灰尘幻化成麻辣烫的气味,夕阳暖变换成柠檬酸,掐着人的鼻翼,骗人落泪;当柔风和煦、友人相遇时,深夜饮酒,杯中醇香落满窃窃私语,鼻腔、口腔欢快地将之一饮而尽;而当从书中翻出一张老照片时,枯黄、腐朽的气味像一张绸纱,蒙在记忆上,痛苦的回忆被打上马赛克,快乐的回想则被赋上一段哀愁。

  有的城市吃辣,有的城市喜甜,有的城市性咸,有的城市喜爱烟草,有的城市爱好汉堡,有的城市热爱葡萄……当深入领略这些城市后,深吸一口气,“普鲁斯特效应”的症状就会降临在你的身上:一座城市的气味勾起对另一座城市的回忆,一种普通事物的气味引你遐想起另一个人的过往。于是,在记忆的场合中,线条、色彩、声音在气味面前黯然失色。

  文 邓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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