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里的零嘴

  • 来源: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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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8-05 11:12

  某天,在学校的小山上闲逛。连日的阴雨使得阳光如此平易近人,令人喜爱。远远地望见一片明黄,像是大片的迎春花,其磅礴的气势真是令人咋舌,居然有这样茂盛、高大的迎春花,走近了看却是那鹅黄色的小叶子。细细看去,我立马认出这就是榆钱叶了,转色中的榆钱呈明亮的鹅黄色,叶子小巧可爱,大片大片地聚集到一起,真是会让人误认成迎春花。在这大片的明黄里我竟然又发现了几株清绿的小巧的圆润的榆钱,只这一眼便把我引到遥远的童年。

  在家乡,我们把零食不叫“零食”,叫“零嘴”,零嘴好啊,把我们的馋劲儿全说出来了,鼓着的嘴巴里,能随时随地被任何东西勾起大片的涎水,等待着填充各式各样的零嘴。家乡的节气并不地道,通常是春天已经到了,天还冷着,万物还没有什么动静,春天从四月的中旬开始。这时节,万物才开始苏醒了,花儿开起来了,树开始冒芽儿。榆钱是春天给我们的第一份零嘴,嫩绿的、清香的榆钱在柔软的嫩枝上呼喊着我们。中午,傍晚,我们整天地坐在榆钱树上,或揪或捋,吃着榆钱,吹牛聊天,打闹嬉笑。榆钱是一簇一簇挤在一起的,圆圆的,中间有个凸出来的嫩绿的圆点,一层柔嫩的绿皮包着它,榆钱好不好吃就看中间的这个点,好吃的那股清爽的甜,那抹甜香的嫩,煞是诱人。村口有个浅近的悬崖,崖里散漫地长着许多的榆树,这些树是大自然的产物,没有人是它们的主人,它们散漫地生长着,树与树之间的枝丫相互交叉形成一个巨大的网,承载着我们这帮馋猴似的孩子们,中午听春风的呢喃,傍晚看夕阳的路径,在夕阳的袅袅炊烟中伴着一声声悠长的吆喊走进令人期待的晚餐里,榆钱把口腔清理得无比清新,晚餐永远可口美味……

  春天走得越来越近,又似乎是越来越远的时候,我们又有了新的活动,挖“辣辣”。这种毫不起眼的植物,我至今不知道它的学名,只好仍以乡语称之。在空旷的土地上到处都是它,它的叶子有粗犷的锯齿,我们吃的是它的根。傍晚,每人手持一个细木棍或瓦片趴在地上不停地挖,临回家时每人都有一把白嫩嫩的,带着土的,有些白色须的东西,有些长且粗壮,有些则又短又细,拿出来比试一番,大家就互相戏谑着回家了。回家后,把它们在水里一洗,拿出自家的烙饼就着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你若问什么滋味,且看它的村名儿。

  春天的尾巴是我们翘首企盼的时候,杏花早已成泥,先前从花蒂上吐出的嫩绿的小球,如今已成深绿的果实,掩映在一片片椭圆的愈加旺盛的叶子里。绿杏成了班里的通行证,人人口袋里装一把,见面了互相换着吃,有人正夸口自己的“李广杏”,却又被迎面而来的“大接杏”镇住了,自己也蹭过去看。这“大接杏”最是受人喜欢,因为它大,大普通杏子两倍有余。整个春末,在啃绿杏的“咔嚓”声和被酸得咂舌皱眉的丰富表情中度过。说起绿杏,我又忍不住想说家乡一件极有趣的事,那时节的绿杏,其核还未成形,是白色的,极易咬破,里面包着嫩得出水的仁儿,不知何故,说是把这杏仁放在耳朵眼里能孵出鸡娃来,也就是小鸡。所以,除了吃酸杏外,我们更高兴的在于此,耳朵眼里塞一个杏仁,互相扒在对方耳朵上看,“呀,你的变色了,里面有小点,怕是有鸡娃了,可小心点,别再动了!”另一方赶紧说:“那我再不动了,我看看你的。”然而,不出十分钟自然又大闹起来,把鸡娃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回到家方想起来,然而到哪里去了呢?不免伤心起来,可吃个酸杏儿,又有鸡娃可孵了。杏核一天天变硬,真的没有鸡娃可孵的时候,夏天就来临了……

  夏天,夏天,夏天是零嘴的天堂啊!夏初,村里的樱桃成熟了,但樱桃是个稀罕物,村里只有那么几家有樱桃树。我们的鼻子和夏天的热气一样尖锐,待到樱桃成熟,三五成群地嗦着冰棍儿围堵在有樱桃的人家里,小小的白色塑料袋里鲜红柔嫩的樱桃满起来了,我们找个阴凉的地方,学着张奶奶颤颤巍巍的声音:“呀,呀,你们这群猴孩子,要拿到城里去卖的啊,哎呦,我的树,我的树……”吃着大把大把的樱桃,笑声里也浸润着水嫩。樱桃的小巧的籽儿,自然又被我们埋到某块自认为的风水宝地里,幻想着来年有大片的红樱桃。

  樱桃被夏天的风慢慢带走后,正是玉米杆最香甜可口的时候。人们只知道甘蔗甜美可口,却不知道玉米杆的清香其实胜过甘蔗。玉米杆长到有成人的大拇指和食指曲起来那么粗时,家家户户的孩子人手一杆,剥掉玉米紧裹着的狭长的叶子和略显粗硬的下端的绿皮,接着就是牙的事情了,从一张张嘴里吐出外绿内青白的硬皮来,一条条的,我们不免又要舞弄一番。太阳在不断吐出来的被吮尽甜汁的渣滓中下沉,等待着第二天上升时散发更大的热量,夏天的一半过去了。

  夏天的中旬我们的嘴没有了闲暇,随时随地吃着,吸着,吮着……黄澄澄的杏子在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散发着香甜的气息,随手掰开一个,凝亮的汁顺着裂口流出来了,绵软的果肉做着媚态的样子,吸吮进去剩下略酸的皮,给甜气里加上几分清爽,更添几分甜度。沉闷的中午端上来的是嫩绿的豌豆荚,豌豆荚呈初月的形状,但更饱满些,挑在纤细的嫩枝上。从荚的略直的一端,顺着缝儿剥开豆荚,里面躺着青嫩的豆子,那最嫩的还与荚连着细嫩的丝。豆子不宜太老却也不能过嫩,要有面的味道也要有嫩的感觉,这样的豌豆才最好吃。不但荚里的豌豆能吃,就连豆荚也可以吃的,顺着荚上的茎把一层透明的绿皮剥下来就能吃到豆荚了,真是清脆!这样吃,还不够妙,最妙的是把豌豆、豆荚多多地剥下来放到的盛着凉白开的玻璃杯里,等到午睡起来吃。一觉起来,杯子里的水是清透的绿色,连着水、豌豆、豆荚喝下去,水已经下肚了,嘴里是香嫩醇厚的豆与青翠欲滴的荚,醇与脆在嘴里发酵出整个夏天的凉爽。

  玉米棒这时长出了飘柔的须,一缕缕的像是优质洋娃娃的头发。这时的玉米是嫩的、甜的,还没有面的味道,是青涩的初恋的感觉。黄瓜、西红柿接踵而至,黄瓜的白刺扎得人的手疼,咬起来发出清脆的声音。青椒舒展着修长的身材等着一双双泥手把它摘下,送进饥饿的嚼着烙饼的嘴里。玉米有了面的质感的时候,夏天就要结束了。在夏末的雨中,架起大锅,听着煮玉米的“咕咚”声,看着雨帘哗哗而下,捧着冒着热气的玉米,世界变得模糊起来,舌头浸润在粘稠厚实的玉米面里,雨声也模糊起来了。玉米棒凉下来时我们把玉米粒全剥下来,装到衣服口袋里,雨过天晴在各个水坑里跳跃,在湿润的田野里踩泥巴,捉蝌蚪,饿的时候就抓一把塞进嘴里,真是香啊……玉米的须越来越干枯,叶子也开始泛黄了,秋天从越来越坚硬的玉米粒上走来了。

  经过一个夏天的阳光,向日葵成熟了,低垂着的头里藏着整个夏日的阳光。从粗壮的杆上掰下一个个圆圆的向日葵头时,细碎的绒毛纷纷而下,这些是葵花子的衣服。用手用力抹去这些绒毛,一排排一列列淡黄的孔密匝匝地排列在你的眼前,就像平面的蜂巢。葵花子就扎在这里面,揪起一个放进嘴里,皮非常地柔软,肉是嫩而清香的。秋日的下午在太阳下吃葵花子,看蓝得清澈的天和一团又一团柔软的云最惬意,天马行空的想象随着葵花子皮厚度的增加越走越远,去追赶一朵朵云。带着阴郁的傍晚最适合煮豌豆荚,是的,又是豌豆荚,就是一个豌豆荚就有这么多的吃法。秋天的凉在家乡来得格外早,阴郁的傍晚得用腾腾的热气温暖着。在大锅里煮起还未干透的豌豆荚,盖上奶奶特制的煮东西用的锅盖,热气从四面八方聚集到锅盖中间,又弥散在厨房的各个角落,在古铜色的房梁上打着转。奶奶不时地揭开锅盖往里面加水,雾气一下子充盈整个厨房,我兴奋地大叫起来,觉得自己是仙女。屋子里的气味由草腥气渐渐变成了醇香的粮食的味道时,奶奶就用大漏勺把它们盛到盘子里,豆荚已成了浅淡的姜黄色,豆子却还是绿色。有的豆荚煮烂了只剩下一个空皮,有的甚至只剩下绿色的透明薄膜,从豆荚里跑出来的豆子全被我挖到小碗里吃了。完整的豆荚则需要用手抓着茎,从上下牙间的缝隙里捋出来,最后只剩下小茎和绿色的透明薄膜,豆子入口时就成了软糯的豆泥,豆荚却没有什么味儿,每次把豆子挖到碗里吃时,爷爷奶奶总笑骂我很“奸”。

  蓝色的炊烟给灰暗的天空带来色彩,我那时常想是不是炊烟染蓝了天空。从搭着的门帘里拂来一缕又一缕的秋风,凉意从脚下渐渐地往上爬,门帘被放下来了,收玉米和土豆的时候到了。

  村子被土豆的香气席卷的时候,奶奶一边煮着土豆,一边清洗着她的盆盆罐罐。半人高的粗壮的老瓦缸用来装大白菜,圆肚子的黝黑的小瓦罐用来盛翡翠色的腌蒜,深棕色的光滑的瓷罐等待着棕皮白肉的洋姜,清洗后的盆盆罐罐沐浴着秋阳等待着被填充。我不爱单吃土豆,奶奶把土豆剥皮放在碗里捣碎,给我浇上热滚滚的熟油,我再加上新腌制的韭菜咸菜,再抹上红红的油泼辣子,红、黄、绿一应俱全,再就着刚腌制的大白菜,我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奶奶总嗔怪道:“这个女子口细死了!”“口细”就是爱吃精食的意思。秋末是腌制各种菜的时候,白白脆脆的洋姜让我百吃不厌;颗粒饱满的大蒜透着翡翠色的柔光,没有辛辣只有鲜脆;切成指头粗细的长条状胡萝卜与方块状的白萝卜互相攀比;拌着红油的萝卜丝在白瓷大碗里散发着甜辣的气息,色泽鲜艳的红色辣椒酱反射着油亮的光……秋末是奶奶装在各色盆盆罐罐里的惊喜,是我用手抓吃各色腌菜时滴落下的浓汁,是奶奶陈年的瓦罐上黑色的纹路,是各色味道的氤氲。

  玉米收完后,爆米花的老爷爷就来了,家家户户拿着脸盆排队爆米花,大人们聊着年成,我们则眼巴巴地看着老爷爷缓缓地摇动着铁把手。这是传统的老式的爆米花的设备,一个黑咕隆咚的椭圆体内装着新鲜的玉米,连着一个轮轴,一个手动的铁质摇把,吹风机把炭盆里的灰一阵阵送到我们的脸上,我们还是一动不动地蹲在前面看着。“嘭”的一声巨响,爆米花终于好了,强大的气压让承接米花的白布袋肿胀起来,调皮的米花从布袋里跳出来了,我们喊叫着追逐着,在大人们端着满满一盆米花时又纷涌而上,抓着,挤着,往嘴里塞着,这是新玉米,这是鲜米花,这是一年的收获。米花吹来了西北风,想变成更轻盈的雪花……

  家乡的冬天真是荒凉寂寞的时节啊,没有一丝丝的绿色,黑漫漫的长夜里听得见北风捶打着一扇扇玻璃窗。奶奶拿出冻在库房里的土豆,把它们放到有火星的炉灰里,不一阵便有嘶嘶的响声,等到我要忘记的时候,奶奶用火钳子从灰里扒出一个又一个灰头土脸的土豆,皮皱得像老人的皱纹,里面还裹夹着一丝丝灰尘,看起来真不好吃。可奶奶用手掰开它时,你的鼻子就不由自主地耸动起来,好香甜啊,热气在电灯下盘旋而上,咬一口,又糯又甜,内囊吃完的时候会有脆硬的焦皮。奶奶在旁边告诉我,冻过的土豆烤着吃最甜。

  冬天的下午奶奶拿出簸箕的时候,我就知道晚上有葵花子可以吃了。晚上,她把炉盘用油擦得又明又亮,炉子闪着油亮亮的黑光。奶奶把葵花子一把一把地放上去,先把它们暖热,再慢慢地用木铲搅动着,这时一股油的气息就弥漫了整个屋子,这是一股醇厚的芬芳,让人忍不住多吸几口气。冬天在每个“咔嚓”声里渐行渐远,黑夜在一层层葵花子皮中越来越短,寒冷在一个个故事与一片片笑声中愈来愈弱了。

  ◎薛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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