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洱古茶园的新问题

　　茶农玉肯自家开设的“翁基古韵”茶舍在云南省普洱市澜沧拉祜族自治县惠民乡景迈山古茶园内的翁基古寨内。这个寨子历史悠久，是布朗族原生态文化保护和传承较为完整的古村落。目前，这里被列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并作为景迈山古茶林申遗工作的分支，受到了当地政府的保护。

　　布朗族民居建筑都属于干栏式，分两层，底层高度较矮，一般用来储物和饲养家畜，二层则为日常起居的空间。但这几年为了卖茶，玉肯家把底层腾出当了茶间，方便前来试茶的人能有个喝茶的地方。“拥挤了点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玉肯说，“保护起来的房子不能随意乱改，但房子里的人其实都有新的需求。”

　　的确，自“普洱热”之后至今，但凡从中受益的茶农都想改善一下生活，住进好一点的房子里。古村民居外来的人会喜欢，但住在里面的人却有切身的体会，“做饭时冒出的浓烟味洗也洗不掉”“人口越多越觉得拥挤，没有私密的空间”“没有加工茶叶的地方，只能几家借用一家”。于是有人冒险在寨子边缘挨着树林的地方偷搞扩建工程，被森林公安的人发现后，对其做了29次工作才算作罢，实可见其迫切的心情。

　　前些日子里，玉肯听家里人开始讨论新村规划的事情，说今后可能要在离翁基下去不到一公里的地方统一建盖新区，但又过了一段时间，具体怎么实施却迟迟未定，这令心急的村民一度怀疑是为抑制大家加盖新房的“缓兵之计”。

　　如此看来，在景迈山上，虽然谁都能意识到保护山林和古村落的重要性，可一旦涉及个人需求，“保护”往往会被忽视。而如何权衡利害，平衡两者之间的矛盾，是决策者和执行者接下来要开展的重点工作。

　　推倒大树，私挖地基

　　近年来，在利益驱使下，在古茶园区国有、省级公益林内推挖地基、私搭乱建、擅自改变林地用途的情况有所增多，致使部分森林资源遭到破坏。2011年景迈古茶园启动申报世界自然遗产工作，有效保护、发展古茶园的工作日益迫切，也越来越受到各界重视。

　　2015年，惠民镇芒景村芒洪队有多名村民去新村规划林地内推挖地基，此事在惠民镇传得沸沸扬扬。村民许三元便是其中一家，29岁的许三元小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家务农，与58岁的母亲一同居住，因他自家的老地基在寨子底，路又不好走，一切都不方便，就想着能在推地基的地方建房居住。推地基前，他并不清楚这片林地是否属于国有林的置换范围，他只是知道这地是亲戚俄丁家的自留山，在跑去征得对方同意后，他就放心地请寨子里做工程的工人动工了。共295平方米的林地，在10个小时的时间里化为了乌有，而许三元只需为此支付4000元钱。虽然他清楚森林公安及林业部门一直在宣传林地内禁止建房，但他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因为推地基的，又不是自己一家。

　　同村的岩少也去推了，推地基前，他还问过村小组的队长李城，收到的答复是，“看人家嘛，人家去推的话你就去推，人家不去推的话你就不要动”。于是，一个昆明老板的转载机便进入了新村，帮岩少挖起了地基。花了5个小时，岩少给昆明老板2000元钱，工程就完工了。同许三元一样，岩少憧憬着在这块地上盖起自己的新房。

　　据李城反映，到新村林地内推地基的除了许三元、岩少家，还有张伟家、陈志新家和三文家。“这片林地以前是集体分给寨子老百姓管理使用的自留山，但是1998年至1999年左右，当时的村干部把现在新村这一片的林地置换成新村规划用地，当时具体是如何置换的，细节我不清楚，置换以后小组上规定老百姓不能随意地去建房或砍柴火，后来政府和土地部门也到现场去看过，但是一直没有办理相关审批手续。在新村推地基的这几户人家都在置换范围，但当时只是定了一个大概的范围，没有确定具体的界线”。

　　而扎新和岩荣两家则去芒洪寨子附近推了地基。扎新推地基的地方在老学校的自家茶地上，这片茶地属古茶园，扎新很清楚古茶园已经置换为国有林，但他给自己推地基的理由是，“我女儿要出嫁，没有地基建房，所以就去推了一片”。扎新说自己是在李城同意后才敢去建房的，他写过一份书面建房申请给李城，至于批没批下来，扎新没再去问过。

　　岩荣家推的地方是他家管理使用的生态茶园，岩荣想着推地基建加工茶叶的厂房。因为平时不参加村小组会议，他对林业部门及森林公安一直在宣传林地内禁止建房的事情置若罔闻。可见，这些人推挖地基的理由基本围绕“扩建茶厂”“女儿出嫁”“改善生活”等问题，全然不考虑那些推倒的大树、破坏的植被和管理部门的规章条例。

　　提起行政公益诉讼

　　2015年，澜沧县检察院民行科干警在下乡摸排线索中耳闻此事，于是迅速组织人员走访县森林公安局和景迈山辖区的森林公安派出所，通过调取大量台账资料了解到，森林公安已对该7起案件进行了行政处罚。检察干警深入景迈山古茶园对被毁坏的林地进行实地察看，发现被擅自改变用途的林地仍未恢复原状。

　　2016年6月13日，澜沧县检察院将这7起案件线索层层上报给云南省检察院，2016年8月27日，经批准，澜沧县检察院对此案立案。

　　2016年10月8日，普洱市检察院民行处指导澜沧县检察院制作检察建议，向澜沧县森林公安局发出7份检察建议，但一个月内仅回复了3起，澜沧县森林公安局对检察机关发出的检察建议未引起足够重视。在这种情况下，普洱市检察院成立的案件办案组先后与普洱市森林公安局、澜沧县委政府、澜沧县森林公安局主要领导进行沟通，在充分阐明检察机关办理公益诉讼案件，促进景迈山生态保护，促进执法部门依法行政的情况下，普洱市县森林公安局和澜沧县委政府给予检察机关大力支持，为此，澜沧县委还专门召开县委常委会，研究景迈山古茶园私搭乱建整改方案。

　　2017年3月，普洱市检察院办案组、澜沧县检察院民行部门开始本案的调查工作，首先要确定被诉主体。按照法律规定，森林植被恢复主体为林业部门，诉森林公安是否有法律风险？针对这个问题，办案组先后走访了林业部门，发现澜沧县森林公安局并没有将案件明确的植被恢复情况移送给林业部门。检察干警从普洱市委机构编制办公室、澜沧县委机构编制办公室找到了锁定森林公安局职责的“三定方案”和《云南省人民政府法制办公室公告（【2013】年第32号）关于森林公安机关行政执法主体资格及执法权限的公告》和《林业行政处罚程序规定》等相关规定，澜沧县森林公安局具有对擅自改变林地用途行政相对人作出责令限期恢复原状、罚款的行政处罚决定的权限，也具有以代履行方式实施行政强制的权限，至此，澜沧县森林公安局作为被告，毫无疑问是适格的。

　　据《方圆》记者了解，2015年度澜沧县森林公安局景迈芒景古茶园派出所办理了100余件林业行政处罚案件，大部分案件行政相对人只是缴纳了罚款，并未对毁坏的林地恢复原状，只有少部分行政相对人在森林公安局的监督下补种了树木。作为林业执法机关的森林公安局，对作出的行政处罚案件是否执行放任不管，未在法定期限内申请法院强制执行，也未采取有效措施督促行政相对人履行行政处罚决定，导致大量的行政处罚决定被束之高阁，毁坏的林地未恢复原状，生态遭到破坏，侵害了国家和社会公共利益？

　　而此次检察机关通过提起行政公益诉讼的方式，依法督促行政机关积极履职，纠正行政违法行为，让一部分抱着侥幸心理的群众知道，破坏环境不仅自己违法，执法机关同样也会受到法律的追究。

　　罚款的缴纳执行虽然可以在短期内完成，但是植被的恢复却是个漫长的过程，其中也有很多的技术性问题，还需要各方的共同努力。

　　“森林王子”的日常

　　森林公安成为被告，这在普洱市范围内属首例。虽做了一次被告，但澜沧县森林公安局在检察机关取证环节上大力地配合，如对现场进行勘查、GPS定位等，为整个案件形成证据锁链提供了技术支持。“澜沧县森林公安局对这次诉讼是正确看待的，这其实是有助于我们今后工作的开展”，澜沧县森林公安局的副局长孔召平告诉《方圆》记者。

　　森林公安干警带记者来到如今新村规划的林地内，这里当初被推挖的痕迹还在，沙石地上站着棵棵补种的苗木，很难想象这些苗木所在位置在不久前还生长着参天大树。森林资源遭到破坏已成事实，客观上至少短期内已无法恢复原状了。

　　森林公安干警们给我讲述了案件背后的一些事情。此案发生的时候，当时的澜沧县森林公安局景迈芒景古茶林派出所教导员知道了茶农们集体商议要到林地内毁林推宅基地建房的消息后，他先是到村民小组那了解情况，接着协调相关部门召开群众会议，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前前后后开了5次会，村民才断断续续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愿意改正并接受处罚。

　　当时只有村民陈志新一次性缴清了罚款，有的申请缓交。针对恢复原状，教导员便督促并安排护林员协助村民在被毁林地上进行苗木种植，但因为有村民已经在被毁林地上建盖了茶叶加工厂，并投入使用，所以对自行拆除有抵触情绪。森林公安则需要继续去做思想工作。催告通知书没有作用，他们还去法院咨询过申请强制执行，但他们清楚，即便是强制执行也是难以执行，“这样的情况太多了”。

　　森林公安干警们打趣说，做他们这项工作的都是“森林王子”，“一个月基本有十七八天都在山上跑，前几天有巡山车子差点翻下山”。

　　因为经常到群众门前走动，和群众们的语言沟通非常重要，比如孔召平就学会了不同民族的语言，将自己的联系电话公开，鼓励群众“有困难找警察”。

　　2014年，家住惠民镇芒景村的村民岩能，在不懂法的情况下，私自砍伐了承包地里的近40多亩林地，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期四年执行。岩能受到了应有的处罚，但参与此案办理的派出所教导员认为，让岩能接受处罚不是最终目的，而是要通过这样的教训，让更多的群众一起来爱护这片森林。于是只要一有时间，派出所教导员就去岩能那找他谈心，讲解保护森林的重要性。一开始，岩能对派出所教导员的到来心有抵触，认为正是因为派出所教导员的严格执法，自己才会被判刑受到处罚，对派出所教导员不理不睬。连续碰了几次“鼻子灰”后，派出所教导员没有放弃，并开玩笑，“工作最难做的地方就是最应该去走访调研的地方，就是龙潭虎穴也得去闯一闯”。坚持下来后，派出所教导员的诚意终于得到了岩能的认可，逐步打开了他的心扉，解除了警民关系的死结，双方成了朋友。不仅如此，岩能还在派出所教导员的协调帮助下，从澜沧县林业局领取了11000株苗木，对毁坏的林地进行了恢复。而自己也成了当地保护森林生态环境的义务宣传员，带头向村里的群众宣传保护林地的重要性。

　　芒景村阿百腊山庄的主人、曾任景芒村书记的南康对派出所教导员的做法非常认可，“他知道执法其实是治病，给那些违法的人治治病，不用太痛，只要知道错了，还是好群众”。

　　增强茶农的主人翁意识

　　今年，孔召平兼任景迈山古茶林保护管理局的副局长。在该局的办公室里，记者看到两张《惠民镇人民政府关于停止办理景迈山建房审批手续的通知》和《澜沧拉祜族自治县景迈山古茶林保护管理局关于停止办理景迈山材料审批手续的通知》。孔召平告诉记者，成立管理局对景迈山的保护和发展有着积极的作用，这里向政府负责，以提供严格的古茶林资源保护和公共服务职责。比如这两份通知的实行，就对于山上那些无序的“拆旧建新”、破坏历史风貌的现象有所遏制。

　　森林公安干警告诉记者，目前山上仍存在茶农侵占林地的行为。茶园中，追求眼前利益的不法分子偷偷将茶树身旁的古树割皮，对这些可怜的树木来说，这是一种缓慢的死刑，他们的目的是待树死后，树下的古茶能接受好的光照，增加长势。如此便渐渐改变了古茶树赖以生长的大环境，损伤茶树的自然生长，从而破坏景迈山整个的生物多样性。而无奈的是，执法部门对于这种隐蔽的违法犯罪行为无能为力，除了早发现早补救之外，很难追究他们的责任。

　　所以，经常同群众打交道的森林公安知道，保护景迈山，促进申遗工作的顺利进行，除了相关政策的跟进与执行外，最重要的那部分工作要依靠群众来做。景迈山茶农作为景迈山保护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对景区的保护和发展极为重要，只有他们认可了，配合保护和管理了，才能实现和谐的发展。而如何让群众积极参与到景迈山保护发展的各个环节中去，是景迈山保护发展接下来的重要课题。

　　文｜方圆记者 毛亚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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