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房租的少年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房租,少年
  • 发布时间:2019-01-28 14:24

  那几天,他们时不时地争吵,为房间里是否开空调,水果要不要削皮,看电视时音量的大小控制在哪个区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作为他们的儿子,在他的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一个下着细雨的黄昏,他们看到他一个人坐在自己房间的飘窗上,呆呆地望着远方,就偃旗息鼓了,转入冷战状态。他们大概是意识到,那样不停地争吵,会对他影响不好,他可是马上就要中考的人了。

  他早就隐约知晓,他们是在为收房租的事情烦恼。那套旧房已经租给一个他叫阿姨的女人几年了,在租房时,他们经济状况不错,根本就不稀罕那点儿钱,所以,同她也没签租赁合同。也就是一年多少钱,就口头上那么一说。但现在不同往时,他们越来越窘迫。必须有一笔钱去还房贷,不能再拖。要是被银行列入了黑名单,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们完全可以找朋友或者亲戚借,但谁也开不了这个口,而且,他们觉得还没有被逼到那个份上。要真是到了那份上,另说。目前摆在他们面前的,毕竟还有一条路。尽管是条羊肠鸟道,却也要硬着头皮上。以往每年的房租,都是那个阿姨在年底时来交给他们的,已是约定俗成,而现在,离年底还有几个月,就是说,他们不得不提前去收那笔房租,但他们都是要面子的人,谁也不愿意去。

  一开始他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只要读好书就行了,大人的事情由大人们去解决。他们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也摊上了一件大事。

  这个事对别人来说也许并不大,但对他来说,绝对是个大事。

  这天星期六清早开始晨读时,他打开英语课本,发现了一折叠成鹤形的纸条。他猛地一愣,预感到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情书了。以前只听说过谁谁收到过情书,还有谁将收到的情书上交给了老师。都同他没毛线关系。他用微微颤动的手指将那个纸鹤给拆解开来。果然是一封情书,还是用英文写的,字迹清秀、飘逸。通篇是爱,但没有署名,只画着一颗心。他一时不知道这是谁的心,脸倏地一下红了,将英语课本啪的一声合上,眼睛慌张地往门外瞧。门只露出了一条缝,门外黑沉沉的,没有一丝亮光。他们显然还在睡觉。他将目光收回时,发现那封情书竟然没被盖住,露出了长长的鹤嘴,或者说,是那只鹤在书页的挤压下挣扎着露出了头,他仿佛听到了一阵阵喔喔喔的鸣叫。他愈发的惊慌,连忙将课本打开,做贼似的,用两个指尖将那鹤形纸条往上移了移,再啪的一声将书本合上。

  那只纸鹤是被盖住了,但他的心,那颗小小的心,却一下子飞到了天外。

  就这样,这天早晨的晨读被这只突如其来的纸鹤给彻底破坏了。他一直处于恍惚状态,直到他们叫了他几次,这才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了餐桌边。早餐极其丰富,有七八样。大盘小碟,错落有致,姹紫嫣红,桃李争妍。简直是将一座小小的味觉花园搬了上来。他们喜形于色,各自炫耀着,这一道,那一道,是他们化腐朽为神奇的杰作。

  很显然,他们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他那颗小小的心,这才倏地一下,从天外飞了回来。

  但他总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似的,装出很有食欲的样子,大口饕餮。他们不知道他是心虚。在餐桌上又不知不觉地讨论起了那件烦心的事情。这事迫在眉睫,无可逃避。不过这次,他们没有争吵,表面上心平气和,妙语连珠,实际上暗潮汹涌。各自较着一股劲,试图说服对方去收房租。她说,她曾经是你的手下,你有恩于她,她会体谅你的难处;他说,她曾经还是你的闺蜜,更能理解你。他听着他们的理由,不由得有些难受。细究起来,在这种难受里,还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愧疚--那纸鹤形情书让他想入非非。仿佛没同他们共渡难关似的,这便让他愈加的难受了。

  这人一难受起来,难免就会冲动。

  “我去吧。”他突然说。

  “你去?”他们面面相觑。

  “别担心,不会耽误学习的,我快去快回。”他对他们说,语调充满着轻快和无谓。

  他们有些迟疑地望着他,隐隐的担心,或者别的什么。尽管他们觉得这不是一个在读中学生所干的事,但还是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在如释重负之后,他注意到,他们忍不住用眼神相互对视了一下。在他看来,这个对视具有历史性的重大意义,意味着他们争吵和冷战的结束。当然,还有欣慰之意,儿子已经长大,可以为他们排忧解难了。

  他真是这么想的,他们应当为有他这样一个儿子而感到欣慰。但作出这个决定后,他迅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将门轻轻掩上,在房间里来回不停地转动,几次撞到床角上,像一只困兽。

  他坐在了一辆公共汽车上,是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

  离家前,他从家里的书柜中抽出一本薄书,是一个法国人写的,书名叫《小王子》。几年前他们就向他推荐过,说是一本相当有意思的书,但他一直拖着没看。他不爱看书,当他翻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就会感觉到头痛。不是真的头痛,是一种头痛的感觉,但比真的头痛还要糟糕。他从小就只爱拼图,拼玩具,玩魔方,诸如此类。这些方面他都是高手,在同学中无人能及。作为父母,生来感性的他们觉得,他在空间和逻辑思维方面要远超他们,这是令他们骄傲的事。谁不想有一个聪明的孩子。于是他们从小就有意识地培养他的动手能力,他要什么就给他买什么。一盒战舰拼装模型要三百多,一只五星悠悠球要四百,给他买时连眉头都不皱。但那都是老皇历了,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他之所以带着这本书出门,并不是因为他们说这是一本有意思的书,而只是他在书架上随手抽到的一本。此时此刻,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是带上一本书,把它当作道具也好,稻草也罢,有本书在手上,总比两手空空的要好。

  他一坐上车就翻开了这本书,有意思的文字和有意思的插图,还真是有趣极了。一个六岁的小男孩突然爱上了画画,画了一幅一条巨蟒在体内消化一头大象的画,他把这幅杰作拿给大人们看,得意洋洋地问他们是否感到了害怕,但他们说一顶帽子有什么害怕的?很显然,小男孩画的不是一顶帽子,于是他只得在巨蟒的肚子里画了一头大象,以便让人看懂,结果看起来,像一头大象身上披了一条长长的绸带,仿佛是在搞节日庆典,大人们就更没有感到害怕。于是从此,小男孩就放弃了当画家的梦想,从而迷上了开飞机,并开始了他的冒险之旅。

  小男孩的冒险之旅给了他勇气,他似乎不再担心什么,不就是去收一下房租么,总比那个小男孩开着出了故障的飞机,被困在撒哈拉沙漠要容易得多。这么想时,他那颗悬着的心便落了地。于是书里的故事再有趣,都不能吸引他往下看了。他已经不需要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也许是因为车身的轻微摇晃,让他不知不觉有了睡意。不一会儿,书从手中滑到了脚下。脑袋一偏,他就睡了过去,且不久就从嘴角流出一条闪亮的涎液。

  就从那条闪亮的涎液中,一个水晶粒般的女孩乘着滑梯似的,出现在他的面前。她自称小公主,来自一个叫B-612的小星球。她来到地球上寻找自己的小王子。小公主向他打着招呼,她问他,“你是我的小王子吗?”

  他摇摇头,“我不是。”

  “那我的小王子呢,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

  “那你带我去找他吧。”小公主忽闪明亮的眼睛,请求道。

  “我连你都不认识,怎么知道你的小王子在哪里?”他说。

  小公主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嘟嚷着,“我的小王子到底在哪里呀?我爱他,用我的整颗心爱他,要是不找到他,我很快就会死去的,这是一个魔咒。”

  他听了小公主这么说,一下急了,“那好吧,我带着你去找你的小王子。”没想他话音未落,一个嗡嗡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我是你的小王子。”

  他沿着那个古怪的声音望过去,不远处的草丛嗖嗖作响,就像一阵水浪,向他和小公主的方向疾速地滑将过来。

  是一条蟒蛇,它高高地抬起头,尾巴像鞭子一样在空中啪啪啪地抽动。

  “小王子。”小公主兴奋地叫着,向蟒蛇靠近。

  “不,他不是你的小王子。”他感到了危险,朝小公主叫喊。但显然一切都迟了,那条蟒蛇抖动着血红的蛇信,嚯的一声将小公主吸进了它的大嘴。

  他吓得瑟瑟发抖,想去追赶那条蟒蛇,整个身子却像被钉子钉住了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他惊醒过来,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竟嗖地一下将那条银色的涎液闪亮地缩进了嘴角。他感觉到脸上湿漉漉的,是汗,用手慌乱地擦着脸,一线线闪亮的水迹在纤细的手指间起落。就在这时,伴随着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背景音乐,一个悦耳的报站声响了起来,“红岭到了,请您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等车子停下,车门打开,他才猛地意识到要在这一站下车,连忙起身奔向车门。

  喘着气下了车后,他才发现那本《小王子》被他丢在了车上。他下意识地朝前跑了两步,又停住,摇了摇头。车早已开动。他们在家中摆了四五千册书,除了书房,床头和卫生间里都是。他不理解,他们为何对那些莫名其妙的书津津乐道。简直是太过分了。他针对他们的行为,还特地生造了一个词语--书满为患。曾听他们说过,一本叫《包法利夫人》的小说,也是一个法国人写的,他们竟然拥有六个不同的版本。他觉得不可理喻,好比同一艘战舰拼装模型,只是外面的包装盒不同而已,有必要去买六次拼六次吗?谁会干这样的傻事。书丢了就丢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相信他们也不会太在乎。他们早就看过了,而且,需要的话还可随时去书店买一本。

  于是,他又想起了在公车上所做的那个梦。当他想起这个梦时,一阵恍惚,仿佛又一下子跌入了梦境里。但这是另外一个梦。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从教室的左侧朝他走了过来,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她走近了,手里拿着一只魔方,她用白晰而灵巧的手指转动着,向他请教一个公式的口诀,他信口念了出来。在他接过魔方示范时,他触到了她的手指,浑身像触了电似的颤抖起来。红、黄、蓝、绿、白、橙,六种颜色组成的方块在他的眼前旋转,不停地旋转,席卷着他上升,将他带入了一个从未到过的世界,那个世界就是B-612星球吗?在这个星球上,是否有一个用英文写着情书的小公主?他就是那个她所要找的小王子吗?

  他在一声刺耳的汽笛声中惊醒过来。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像再次犯下了同一个错误。

  他有几年没来红岭了,想不到这儿已旧貌换了新颜。街道拉直,拓宽了,两边镶着繁花似锦的绿化带,周边矗立起一幢幢崭新的高楼。这个世界变得还真是快,完全不是几年前那种贫民窟的感觉了--晴天这里尘土飞扬,下雨天则一不留神,就会被溅上一身黄汤。

  他想去李记小甜饼店买点小甜饼,以前最喜欢吃的零食,香甜可口,入口即化。他凭着记忆来到了那家小甜饼店的位置。还记得是一个低矮狭窄的门店,生锈的卷闸门,粗木质的招牌。想不到小甜饼店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韩国料理店。店面装潢得宽敞明亮,时尚,惹眼。

  以后再也吃不到那种小甜饼了,这对他来说,不得不说是个小小的遗憾。他想起曾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说人生就是由一个又一个遗憾所组成的,他的人生才开始,说明还有很多遗憾在前面等着他。

  从大街上拐进一条小巷,是上山的路。他的老家就在那个叫火把山的山上,一股陈旧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才是他从小就熟悉的气味。周边那些低矮的老房子比几年前更加陈旧破烂,斑驳的墙面上用红色的油漆潦草地写着一个个“拆”字,让他想起菜市场上那些徒劳地挣扎着等待宰割的鸡。

  看来这个世界,变得还是没有他刚才所想的那么快。

  在潮湿、狭窄的小巷道里走着走着,就碰到了以前的一个邻居。是一个有些神经质的老妇人。十年前她就很老了。总是一个人自说自话,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苍老的皱纹宛若突发的洪水,在那张瘦削的老脸上汹涌。她总是走走停停,好像永远在寻找什么东西。那时,她一旦碰上他就会问,“小家伙,你看到我家的蒙蒙没有?”想不到,这一次她又问了他相同的话,他像以前那样摇摇头,没作回答。他不知道她口中的蒙蒙是一只猫,一条狗,还是一个人。都那么多年过去了,要是一只猫或者一条狗,说不定早就死了。要是蒙蒙是个人的话,她找了十多年为什么都还没有找到?这样想时,他心中有些难过,这难过就像一朵乌云笼罩着他,这是以前所没有的。

  他真想追上去问她蒙蒙是谁,但他不敢。他想,不管蒙蒙是谁,是一只猫,一条狗,还是一个人,肯定都与她有着最亲密的关系。但是什么情况让她与他们失之交臂,因而变得神经兮兮了呢?

  他不敢往下想。

  老房子窝在一幢新建高楼的后面,仿佛一个肌无力和脑萎缩症患者。踏上昏暗不明的楼道,他一口气爬上六楼。好久没有爬过楼梯了,竟然有点气喘。他在这住了十年,站在自家的门口,看着新换的门锁,他不禁有些恍惚,仿佛又置身在了梦境中。他感到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是那么亲切,又是那么疏离。以前在面对这扇门时,是那么自然,现在却分明有些紧张。他犹豫片刻,手举了几次,才轻轻地敲响了门。在以前,要是门内没有回应,他会大喊,会用力敲门。但这次没有,他只是耐心地等待。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吱地一声开了,露出一条缝。他没有像以往那样从门缝里猛地钻进去,而是用手轻轻地推了一下门,让门缝变得更大一些。

  门口站着一个还算得上年轻的女人。

  “阿姨,您好,我是王雪莹的儿子。”

  “啊,是你,进来吧。”

  女人在短暂的吃惊过后,礼仪性地屈了一下弯曲的右臂,让他想起小时候某个玩具机器人在按动电池开关后所做出的第一个动作。

  仿佛有一阵微风吹过,一股异样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一时说不清,那是怎样的一种气息。

  他感觉到自己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星球,是那么陌生、遥远。其实,家里和以前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桌椅、沙发、彩电、冰箱都还是以前的,只是餐桌上的桌布换了,由碧绿变成了湖蓝。还有就是沙发上多了一个八十厘米高的仿真洋娃娃。他几乎在一瞬间就捕捉到了这些变化。之所以感到如此陌生和遥远,是因为房间的气味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很显然,这种气味来自于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就像一只他没有见过的始祖鸟,这是他在一瞬间对她所生发出的想象。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似乎只有始祖鸟才有的神秘、幽深的气味。正是这一种气味,让他所熟悉的成为陌生,亲近的变得渺远。

  “坐呀,想不到雪莹姐的儿子都这么高了,都快认不出来了。”

  女人的话语感觉上是热情的,但她的神情平淡,甚至有些冷漠。在他的心里形成了明显的反差。她示意他坐在沙发上。他不坐,目光继续在客厅里顾盼。他不敢拿正眼瞧她。表面上装着左顾右盼,实际在心里暗忖着怎样措词,向她简明扼要地说明来意,越简单越好,但又要滴水不漏,让她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但是,他又考虑到不能过于唐突,她毕竟也算是长辈,得懂得尊重人家,应该让她先开口问他,来这里有什么事?这样一来,他就掌握了先机,变被动为主动。如果像个毛头小伙子似的,咋咋呼呼,唐突了人家,说不定她就会让他由主动变被动,那样事情就不好办了。

  没想到女人根本不问,这让他不由得有些慌乱,一时不知道怎样向她开口。

  女人已经坐在了沙发上,并用手拍了拍,再次示意他坐下。他不得不将半个屁股搭在沙发上,离她远远的。他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她。她穿着一条粉红的抹胸衣裙,比他矮了几乎一个头。抹胸衣裙又紧又短,有点遮不住那丰腴的身体。而且还皱巴巴的,可能是刚从床上爬起的缘故。转瞬间,他感到了一股灼人的气浪,分不清是什么成分,像腥涩的海水一样朝他涌来,乃至要将他淹没,他顿时感到了呼吸困难。

  “阿姨,我是来拿房租的。”

  他想迅速离开这里,不得不直入主题,硬着头皮说。

  “房租?”

  女人似乎一下子没有缓过神来,脸上显露出一副吃惊的神情。那吃惊里,还明显带着一股不以为然的怠慢与冷漠。

  他完全没有料到女人会是这样的一副神情。他来这里,不是来拿房租,难道是特地跑来看她的?

  “是的,房租。”

  他不得不一字一顿地说,并适当地加重了语气。本来,他是想向她解释一番的,家里的经济出了一些状况,想要提前拿到房租。但此刻,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嘴巴似乎也不听使唤起来。与其啰啰嗦嗦、结结巴巴地跟她绕圈子,还不如直截了当,开宗明义。既然她是他们的朋友,他们派他提前来拿房租,肯定有他们的理由,她应该理解,理当通融。

  “不是还没到时间吗?”她说。

  “是还没到时间。”

  他的脸倏地一下红了,他觉得自己很蠢,只有很蠢的人才说出这样蠢不拉几的话来。此刻他真是恨死了自己,但就是把自己恨死,他也说不出任何更聪明一点的话。

  “你多大了?”女人突然问。

  “十五。”他说。

  “是你自己要来拿的吧?来,跟阿姨说说,你为什么需要钱?”

  “我不需要钱。”

  “是不是干什么欠了人家的钱?”

  “我没有。”

  “那就是被校外的小流氓敲诈了,要是被敲诈了,阿姨有个朋友是警察。”

  “阿姨,真的不是。”

  “那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尽管跟阿姨说,我和你爸妈都是好朋友,至少……以前是,有什么麻烦你不好跟他们说的,跟我说,我保证不告诉他们,只要你跟我讲实话,阿姨一定帮你。”

  “阿姨,我个人没有任何麻烦,真的是他们派我来拿房租的,您要是不相信的话,可给他们打电话。”

  他感觉到自己都要哭了,将脸偏向一边,紧绷五官,拼命控制着想哭的冲动。

  “那他们自己为什么不来,是不是觉得我未婚先孕,丢了他们的脸,不把我当朋友了,而且,打心里就瞧不起我,这样吧,你回去要他们来!”女人的声音突然起了变化,携带着沙沙的杂音,像是在用力地撕着一块绸布。她的话说到尾音部分时,发出一串神经质的冷笑。

  她一边说,还一边拍了下自己的腹部。

  他的心里一惊,这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偷偷地扫了一眼女人微微隆起的腹部。原来,女人的丰腴不是因为发胖,而是怀了孕。

  女人漫不经心地望着天花板,仿佛他不存在似的。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由得惶恐起来。他在一瞬间变得茫然无措,虽然没有看女人一眼,但他感受得到她那咄咄逼人的样子。一个电视画面在他的脑海里闪现,他感觉到自己就像镜头里那只置身在枪口下的小鹿,在仓皇中极速地打转,一时不知要逃向何方。

  尽管先前有过担心,但他没有想到真会遇到这样大的麻烦。其实他早就应该有些心理准备的,既然他们都不愿来,就说明这个女人很难缠。根本就不讲道理,不近人情。但他们为什么不跟他明说呢,以至于他现在就像一个瘫痪的傻子,完全处于被动状态。这样想时,他有些冲动,将半个屁股从沙发坐垫上移开,站了起来。

  在女人的注视下,他向前移了两步,但他并没有继续向门口走去。当然,就是离开,他也得跟女人道别。这是基本的礼节,是他们从小就一点一点地言传身教给他的。他扭过头,缓缓地转向女人,而视线却停留在对面墙壁上的一幅油画上。是他妈喜爱的一个外国画家的复制品。画面上,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走在一道悬崖边上,女人向小男孩伸出的手臂上悬垂一缕阳光。当那缕阳光在他的眼里闪耀时,他感觉到在内心不断堆积的黑暗,被一点点凿空,透出了光亮。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本来,他想跟女人说,那我走了,打扰了,但脱口而出的却是另外一番说辞。

  “阿姨,我能去以前的卧室看看吗?”

  “去吧,说不定还能看到你以前的东西。”女人仍然是一副冷漠的表情。

  推开紧闭的门,房间里涌出一股熟悉的气浪,转瞬间将他紧紧地裹挟起来。他感觉到通体透明,仿佛成了一只琥珀里的小虫,飞回到岁月的源头。很显然,这是那个女人的气息所没有侵染过的区域。还是那张床,他从出生起就睡在上面了,曾经在上面哭过笑过尿过,做过美梦和噩梦。那张书桌也在,是他们精心为他挑选的,几乎跑遍了所有的家具店,很显然,他们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就是放到现在,这张小书桌仍然是那么别具一格。书桌的左上角有一层波浪形的小钢架,架子上还放着一艘小轮船和两只魔方。他拿起一只魔方,花了几秒钟就拼好了,然后又用两个手指将魔方打乱,放在了小钢架上。

  他忍不住用手指擦了一下钢架上的微尘,竟然有一种烫手的感觉。

  还记得搬家时,那些玩具装了两只大塑料袋,都是他玩过的,失去了新鲜感,不可能搬到新家去,就送给了叔叔家的小孩。虽说没有生在大富大贵之家,但打小他就没有钱的概念,他的所有要求都能得到满足。想吃牛排,他们会将刚买的菜放进冰箱,带着他直奔金牛角王;想学二胡,他们第二天就会给他买来一把极品二泉。他生来就不喜欢说话,不像他们那样能言善辩,于是他们就给他买来一套一套的演讲大赛盒带。他们从来不当着他的面谈钱,也不指望他将来成为一个富豪。当他的要求开始得不到满足,特别是当他们开始争吵时,他才意识到了金钱的重要性。

  两年前父亲投资失败,不得不在一家朋友开的文化公司打工,几个月后,这个公司便濒临倒闭。他这个所谓的副总经理名存实亡,每月拿的薪水比一个清洁工人多不了多少。妈所在的单位也是江河日下。每个月要交的银行按揭,加上疯涨的物价,让人喘不过气。他们不得不打这套旧房的主意,但政府正在打压房价,即使价格再低,还是无人问津。

  他必须要将房租拿回去。这几天再不交银行的房贷按揭,就会进入银行的黑名单。他知道他们都是要面子的文化人,找朋友或者熟人借钱,等于是杀了他们。

  他走出房间来到客厅时,女人斜躺在沙发上看书,他一眼就看到了封面上的书名,竟然是《小王子》。根据他的观察,这个房子里除了这本《小王子》,没有别的书。他猛的一下怔住了,仿佛一个被人猜中了底牌的赌徒,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

  女人觉察到他从房间走出后,便将书放下,抬起头,对他笑了笑。她的双唇红艳至极,不知是什么时候涂的口红。就在她红唇轻启,随后准备跟他聊些什么时,竟忍不住轻咳了两声。没想到这两声轻咳,仿佛打开了一道隐秘的闸门。女人的身体里瞬刻间风起云涌。她开始干呕起来,身体不停地抖动、抽搐,在他的眼中呈现出波峰和浪谷的效果图,其间有一条起伏不定的曲线,断断续续却十分清晰地浮现。

  他并没有感到怎么吃惊,迅速地确定了发生在女人身上的是妊娠反应。

  女人穿着拖鞋迅速跑去了卫生间,不一会儿传来了呕吐和水流的声音,他犹豫起来,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她。这样想时,他的心怦地跳动起来。他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步,显出前所未有的焦虑。

  最终,他还是鼓起了勇气,走进了卫生间。

  “阿姨,没事吧?”

  女人用双手支撑在洗手池的台板上,扭过头对他说,“没事。”随后,一脸苍白的女人直起身。他看见她的身子明显在晃荡,于是趋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女人的肩膀。

  水龙头还开着,冲刷着水池里的污秽。

  他将女人扶了出来,在沙发上躺好,并从房间里找出一条紫色的毛毯,轻轻地盖在女人身上。

  “阿姨,要不要我送您去医院。”

  “不用,谢谢。”

  “那好吧,您好好休息一下,我去关下水龙头。”

  去卫生间关水龙头时,他发现了问题。水龙头在关上后,仍然滴滴答答地往外喷水。根据他的判断,这个水龙头坏了不是一两天。他想了想,拉开厨柜的门,踮着脚从顶格上拿出一个小小的工具箱。打开工具箱,从里面找出一把扳手,一个没用过的水龙头,还有一盒丝带,一一放在水池台板上。都是他家以前的东西。他弯下腰,钻进水池下面,将总闸给关了,滴滴答答的水流声刹那间止住。从七岁起,家里的水龙头坏了,都是他修的。照他妈的说法,他爸能够在十分钟内讲清航空母舰的构造与原理,但给他三天时间也修不好一个水龙头。想必女人对这个漏水的龙头也是束手无策。

  二十分钟不到,他就将滑了丝的水龙头给换了。他洗了一把脸后,将水龙头拧紧,扭过头时,发现女人正站在卫生间的门口看着他。

  后来,他和女人坐在了沙发上。

  她用一脸落寞的神情望着他,是他从街边一只流浪猫身上所看到的那种神情。

  这一次,他整个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他虽然一声不吭,但感觉到女人对他的态度,不像刚进来时那样具有敌意。他没有再提房租的事,而且羞于开口。他觉得他们真应该事先和她商量一下,至少要提前通知她一声,毕竟错不在她,她每年都在年底交了房租的。

  “对不起,阿姨,打扰了,我要走了。”他说。

  “没有对不起,这与你无关。”

  倒是女人显得尴尬起来,探了探身子,从蓬松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厚厚的钞票,递给他。看来,她已经在他修水管时就做好了准备。是他误会了她,不由生出一丝愧疚。

  “这是一年的房租。”

  “谢谢阿姨。”

  他的手竟有些颤抖,接过那叠厚厚的钞票,放进自己的口袋。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敢看女人一眼,将目光望着对面墙壁上的那幅油画,并轻轻地移动臀部,他要站起来,离开。

  女人就在这时将一只手臂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别急,你数数,另外,你还得给我打一张收条。”

  “好的,阿姨。”

  “别往心里去,不是我不相信你,我每年去交房租,你爸或妈都给我打了收条的。”

  “嗯。”他深深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女人到卧室去找纸和笔了。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他真的从口袋里掏出那叠钞票,一张一张地数了起来,数好后再放进口袋。

  女人拿着一张白纸和一支签字笔走了出来,递给他。

  “没错吧?”

  “没错。”

  “那你给我写个收条。”

  坐在沙发上的他拿着纸和笔不知所措,将目光停留在五米之外的餐桌上。

  “别动,就垫在这写。”

  女人命令似的说,拍着沙发的靠背,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他侧过身,一只手拿着笔,一只手将那张纸在沙发的靠背上铺开。这时一阵风从窗外吹了过来,将那张刚铺开的纸张卷曲。女人见状,连忙将身子向他依偎过去,用双手帮他将纸张抚平。

  女人的左手臂从他的后颈穿过,右手臂从他的胸前滑过,几乎将他抱在了怀里。

  “写吧。”

  他的脸红得像一块牛排。笔尖刚落到纸上,他握笔的手就颤抖起来。他的意识里一片空白,勉强写了歪歪斜斜的三个字“今收到”,就再也写不下去了。一是笔已不听使唤,二是女人的一只手在轻轻地抚摸他的下巴,像不经意地摸着一只玩具。他的呼吸慢慢地急促起来。

  “你长得真帅,像你爸,听说小学次次考试都得第一,现在还是吗?”

  他没有回答女人的问题,一声不吭。

  他僵直着身体,低下头,一动不动。因为低着头,他的目光停留在女人的腹部上。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宛若电视画面上的一个小沙丘,光滑圆润。他变得恍惚起来,感觉到自己倏地一下升腾到了高空,他来到了那个叫B-612的小星球上,那个水晶粒似的小公主伸开双臂欢迎他,说她是他的小王子,并用英语向他表白,那段表白他熟稔极了。他很快明白过来,是那鹤形纸条上的话。他一个字一个字听着,用一只手紧紧地扪住胸口,仿佛那里有一棵树要破土而出,而他必须紧紧地扪着,不让它生根发芽。

  最终,他还是抖颤着写完了那张收条。

  “我要走了。”他低声地嘟囔。

  “别走,陪我一会儿,你小时候最喜欢跟我玩了,不记得了吗?”

  女人再次带着命令的口吻,在她的提醒下,他的脑子一下激灵起来。那些被岁月所遮蔽的事物,挣脱一道道栅栏,从他的记忆深处,像羊群一样朝他涌来。他六岁的时候,女人穿过一道开着紫花的树篱,送给他一盒豪华版的变形金刚,那只变形金刚被打开后,她学着它的样子举起双手……他亲热地叫她阿姨,她牵着他的手走向一个金色的池塘……

  她停止了抚摸他的下巴。她抓住他的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那微微隆起的腹部。还是像上次那样的不经意。

  “我是真的怀孕了,不信你摸摸。”女人说。

  “阿姨……”他紧张起来,不知说什么好。

  “三四个月了,你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她说。

  “我真的要回家了。”他小声地说。

  他的那只手停在她的腹部,一动不动,仿佛按住了一个炸弹的开关,只要一动,就会引爆。他的额头冒出一层冷汗,一滴一滴冰冷地滑下脸颊。

  “他们说我是个坏女人,你不会这样认为吧?你还小,不会明白。”

  他不知道她所说的他们是指谁,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

  “告诉你吧,我明天就去医院,我要,我要……”

  女人断断续续地说,带着哭腔,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她的手在他的头上痉挛起来。他感受到了她的痛苦,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他只想离开,赶快离开。但一时又找不到离开的理由。

  “我要去打掉,谢谢你……在我……最难受的时候来看我。”

  女人终于将那句说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并将他一把紧紧地搂在怀中,他被吓坏了,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刚直起腰,女人的两条胳膊就像藤条一样将他死死地缠住,将整个身子压在他的身上。他感觉到一阵虚脱,再也无力挣扎。

  没过多久,女人停止哭号,将脸埋在他的胸脯上,轻轻地啜泣。

  垂落在沙发上的窗帘突然啪啪作响。起风了。

  一声惊雷滚过窗棂,在他的头顶上炸响。

  房间里顿时变得昏暗。

  他感觉到身体里有一道闪电。

  他一直在缩紧着自己的身体,往里缩,往里缩。他想起七岁那年,他们带他去公园,在一棵老榆树前,他不断地缩紧自己的身体,企图钻进那个幽深的树洞,让他们找不到他,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他。

  回到家时,墙壁上的闹钟指向了下午一点。他们坐在餐桌前等他。他看到了自己最喜欢吃的红烧肉和萝卜丝煮鲫鱼。他将那叠房租钱放在餐桌上。

  “怎么去了这么久?”她说。

  他不说话。

  “是堵车吧。”他替他解围。

  他点点头。

  他们一个劲地夸他能干。要他赶快坐下来吃饭。他们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和一双筷子放在他手上。

  “我现在不饿,你们先吃。”他说。

  他来到自己的房间,将房门反锁。他倒在床上,胃里猛地一阵抽搐,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肚子。他忍不住呕吐起来,将头伸出床外。因为太突然,那些呕吐物直接喷在地板上,红的白的黑的绿的颜色,像翻滚的火山岩浆。他不停地呕吐,感觉到整个人都被喷射了出来。

  后来,再也没有什么可呕吐的了。他的胃部不再抽搐。他将头移到枕头上,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哭了起来。为了不让他们听见他的哭声,他将被子紧紧地蒙在头上。

  他躲在被子里肆无忌惮地大哭。

  那紧紧地捂住他的被子就像一条巨蟒,他则藏在里面,像一头被巨蟒正在消化的大象。这时要有人进来,把他所看到的情形画下来的话,会是一顶帽子的形状。

  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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