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课

　　你来啦？啦啦啦……嗒啦啦滴啦嗒……今儿个高兴，真呀真高兴……别害怕，今天大叔心里高兴，就忍不住哼哼几句。是这，刚听广播，说又有个大贪官进去啦。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贪官被拿下心情这么愉快。其实静下心来想想，贪官被查了，我连一分钱也没分到啊，他们不被查，倒还在促进GDP，可他妈为什么他们被抓我就是高兴呢？欸，我这人就这样，爱憎分明。

　　哎，不说废话。坐好啦？请系好安全带先。咳咳，欢迎乘坐滴滴专车，全公司最优秀的员工老王竭诚为您服务。哈，怎么样？这欢迎辞还不赖吧？我即兴创作的，每个乘客都不一样，好玩吗？我们公司规定那一套老庸俗了，跟谁都念经一样来一遍，不真诚，还不如乘客一上车就播放语音给他们听呢。但公司有规定，我又不得不说。对，不说就可能会被投诉，要扣分的。嗯，被人投诉过！还是个看起来有点气质的女人，当面一副温柔又礼貌的样子，下车转过背去就打投诉电话，说我言词轻浮有性骚扰她的嫌疑，还说我车厢不整洁，当着她的面抽烟。嗨，那天我把自己说成了隔壁老王，谁知道她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呢。但我对天发誓，我抽烟铁定征求过她意见，她同意了我才抽的！你看看我这车厢，有一片灰尘吗？这座位套，白吧？我每天都换洗的；包括你踩的这脚垫，一尘不染！嘿，我被扣了分，但我不发脾气，我换位思考。人都有不顺心的时候，总得找地儿发泄吧，这女的一定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才会这么干的，老公出轨啦，熊孩子闯祸啦，性生活不和谐啦……哟，脸红了，还是个雏儿吧？几岁啦？跟我儿子一样大。怕羞好，说明有素质，是个正派人儿。

　　说正经的，小伙子，你有没有听说过，两年前曾有个名叫周旭的滴滴司机，往返3000多公里，把一个既不能坐火车，更不能乘飞机的危重病人，从重庆送回了老家乌鲁木齐？没听说过？你拉开储物柜，最上面那张报纸，对，翻过来，上面就是那个报道。不，我不是周旭，第一段最后一句看到没，病人已处于高危状态，生命只剩下四五十小时，为了争分夺秒与死神赛跑，他又叫上好友王师傅一同前行。对，我就是那个好友王师傅。真的，人在做，天在看，不管你信不信，当时我就在重庆，答应接这个单是因为我年轻时在乌鲁木齐呆过一阵子，想趁这个机会回去看一眼。结果？那病人家离乌鲁木齐市中心还远着呢，都没进城就直接回了。报纸放回去吧，我下次还要用。骗你有意思吗？我只想说明一下，别看我这手指少了一截，其实我是个好人。你不担心就好！不像那些女的，尤其是年轻女孩子，看到我这手，直接就吓坏了，也不听我解释瞅一眼报纸，当着我的面就取消订单，真伤自尊。嗐，我这不是只会开车嘛，再说开车这职业挺好，每天都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和乘客们聊天很愉快，希望你也喜欢听我叨叨。不要嫌我话多，我就是个话痨，我老婆也这么说我，可这一路上总得说点什么，要不然死气沉沉的如何是好。要是一路不让我说话，我非憋死不可，那对我来说简直是死路一条。如果边说边开，那才有生气，不知不觉就到了，那才是活路，谁都希望给自己留条活路不是。

　　上段时间滴滴顺风车司机奸杀少女的事听说了吧？那个挨千刀的，害我少挣了不少钱。这不是顺风车下线，我们专车也受影响了嘛。我觉得吧，坏人哪里都有，并不是顺风车的错。就是滴滴的应急处理太糟糕，可以剥夺滴滴顺风车的运营，但不能把所有的顺风车都一棍子打死呀。都是垄断惹的祸，我觉得我们国家应该尽快出台反垄断法。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只靠金钱开路，最终的胜利者也只会金钱至上、唯利是图。因为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羊毛出在羊身上。如果滴滴不整改或者死皮赖脸似改非改，管理部门怎么办？罚款。接下去呢，还是罚款吗？能够取消滴滴运营吗？不能。如果取消，市场上没有替代滴滴的商家，受伤的还是你们坐车的。因此，眼下最要紧的事情不是罚款，而是补漏洞，不能再独此一家別无分店这样下去了。我不担心有人竞争，我还要欢迎竞争，只要不是恶性的，不能一出场就把我们给吞并了哦，让坐车的人有更多选择，我们的服务才能真正好起来，也必须好起来。这才是改变滴滴和乘客两方困境的根本办法。怎么样啊我的终极思考？你去看好了，这世上凡是独家经营的，服务态度就没有一个不嚣张的。因为你没得选择啊是不是？不不，不，智慧绝对称不上，就是比较爱瞎琢磨，不是说多动动脑子可以预防老年痴呆嘛，我有空就爱多想。

　　言归正传。小伙子你这是读书放假，还是在外工作回来探亲啊？扛两个行李箱挺重，给父母买礼物了还是带脏衣服回来让你妈洗呀？哦，那就好，是个懂事孩子。做人首先就要孝顺。嗯，不错，难得。我儿子也很孝顺的，现在西藏当兵，收入比我高多了，就是一年到头回不来。昨天他妈还给我打电话，说儿子又跟她通话了，特地从兵站打的，出任务，趁机拨个长途回家。怎么会没手机？冰天雪地的，可能会被冻住吧，嗳，这个我还真没想过，下次让他妈问问。嘿，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跟他妈早就离婚了，他随他妈。他不跟我生活，不给我电话，并不代表他不爱我、不孝顺我呀。知子莫若父，我知道儿子的心向着我呢。回一趟家不容易！那就不回呗。我对儿子说了，等退伍了再说。是呢，你也不容易，看看，连在上海回来一趟都不容易，更何况西藏。知道，怎么不知道，全市最偏远的山角旮旯，村名挺别致的，听说是饥荒年代为了不让山里的强盗抢走粮食，村民把米轧成粉当水泥砌成了墙……我也不相信。既然饥荒，还哪来那么多大米。在墙壁外涂点米浆倒还说得过去。可又怎么吃呢？舔吗？哈哈……倒是没去过。我知道有点远。放心，不是有导航嘛。没导航也不用担心，这种路我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开……放心，现在我车速慢，这不刚开上，路都是生的，都是死的，开着开着就熟了，路也就活了。

　　喂，你特么找死吗？换车道转向灯怎么不打？！这路是你家的？还特么敢跟我逼逼，你有本事给我停车啊，信不信老子砍死你？！我操，居然闯红灯！看，吓破胆跑了吧？你还别不信，做人有时候就是要狠一点，不能像软柿子，任人捏。想当年老子开出租车的时候，和几个黑老大一起把我们县城最高档的那片娱乐场所给包圆了，没人跟我们争地盘，靠的就是个狠字。这么长的铁钎，头磨尖的，一共三根，分别藏在后备厢、后座底下和屁股底下，随时可以抽出来打架。伤过，怎么没伤过？否则我当它们是筷子用来吃素吗？嗨，其实也就两次，一次把人屁股戳了个洞，嘻嘻，那位置安全，不会出啥大娄子。那小子可不是什么好鸟，在台球城敲人竹杠为生，妈的那次居然敲到老子头上来了！那时我白天除了用来睡觉，晚上就是去台球城赌球，你信吗，嘿嘿，我基本上是赢的，我球技一流，当然最重要的是靠这里，脑子，哦不，就是刚才你说的智慧，这叫靠智慧吃饭。也有输的日子。钱输光了晚上出车就勤快点，下半夜小姐和嫖客们的生意最好做了，一扔就是整100元，不带找的。那时候百元大钞还是蓝色的，你没见过，我们管它叫蓝精灵。哦，那小子挨了我一针后没敢报警，最后还是我陪他去医院包扎的，完了后他就没再出现过，算他识相。还有一次？把人大腿差点扎穿，那次我赔了一大笔钱，还差点进去，我爸也差点被我气死。这事儿说来话长，就不说了，总之，当时我手一招，人一帮，可风光了！盘查怎么没遇到过？问了就说是用来防身和自卫的，警察也没话说。后来？后来换了个地儿，还是开出租车，用上了对讲机，有事没事就跟同行开着对讲机聊天说荤笑话。一次碰到一个骗子，居然骗到我头上来了，说让我先借钱给他买包烟，最后没给我钱，反而让他骗走了70块，好在那小子下车后我忽然明白过来，在群里一问，居然有三人被这小子用同样的办法骗过，妈的专门骗出租车司机的血汗钱！我立马一声喊，一呼百应，十几辆出租车将那小子团团围住，将他暴揍一顿扔进了派出所。一查，那小子有案底，直接进去了，我这也算是为民除害吧哈哈。打劫的？也遇到过。三个男的，深更半夜背着挎包站在路边。我那时候年轻，又喝了酒，胆子发育，主动怠了速凑上去问他们要不要车。哦，当时还没有酒驾一说啊，可不是我故意犯错，交通规则咱一定要遵守，尤其是不能酒驾，一定要记住喽。

　　对，那三个男的，他们犹豫了一下，上了车，妈的，目的地居然是我奶奶家附近的村庄，可把我乐得，心想我运气也太好了，到了那村庄还可以顺便回去瞅瞅我奶奶。那时我奶奶还活着，耳不聋眼不花的，就等着抱曾孙子呢。当然，我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坐我身边那人不知什么时候拔出了一把刀，抵在了我的腰眼上，让我听从指挥，改变路线。那时出租车还没有安装那种钢化玻璃防护栏，就更不用说GPS了。说我一开始丝毫不慌张那是假的，但我很快就镇定下来，假装乖乖听话，一边伺机逃跑。我很快听出那三个是惯匪，他们用自己的方言交谈，却不知我特有语言天赋，最早开长途时，到上海就会讲的格哪能，到苏州就讲吴侬软语，还听得懂天下第一难懂的“瘟话”温州话，以及超级难懂的闽南语，有一首歌叫《爱拼才会赢》的，你一定听过，爱比昂将安扬~~~没听过？哦，你年纪太小，我年轻时候这歌可红了。

　　话说那三个劫匪，他们商量着要将我杀了，然后卖了车子换钱。但他们还没决定去哪里下手，以及去哪里卖车，他们仨最大的弱项是只有一个人会开车，而且车技还不熟练，陌生的山路他根本不敢开。哈，这就说明他们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把我弄死，我心里就又松了半口气，开始想办法麻痹他们的神经。再说他们选的那条山路我熟啊，我知道再过几公里会有一家野店，只要门口的红灯笼亮着，就说明店还没倒闭。跟你坦率说吧，我跟那野店的老板娘有一腿，我开长途车的时候可是这里的常客。啊，不是长途客车，是货车，巨长的那种，十吨半，加长，就是正常的车厢后另外再加一截，挂钩钩上去的，对，拐弯时像脱了节似的，很难开的！但是我开车可能有天赋，我开得特别好，我师父最喜欢带上我出车跑长途了。妈呀，一开始出远门我那个兴奋呀，既可以逃脱老爸的掌控，又可以全国各地看风景长见识，现在想想还激动得要死。山东啊河南啊广州啊，都去过，精力旺盛着呢，一天开到晚都不觉得累，天黑了才让师父开；也特别贪睡，毕竟年轻嘛，比你现在还小，你是大学毕业，我那时高中才毕业嘛。一般情况下我师父手刚扶上方向盘，脚还在踩离合呢，车身开始发抖，我已经睡过去了。但是慢慢就厌倦了，主要还是单调和无聊闹的，开车时精神必须高度集中，躺下来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依然是公路，不停向前向前，好像没有尽头，可耗神了。你想多了，我也很想吃遍中国美食啊，但到目的地后能吃饱肚子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我们总是错过饭点呀，所以很多司机有胃病，尤其是跑长途的。咝，最好吃的？让我想想。嗯，记得有一次我跟我师父一起跑南京，经过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时我俩都饿坏了，饭点嘛已经过了将近两小时，离吃晚饭的时间嘛还早。继续开车嘛实在没动力，于是索性在村口把车一停，就下车逛了起来。刚进村口，我们就看到一只老母鸡正带领着一群小鸡在树下找吃的。啊，那次我和我师父两个人吃完了那一只整鸡，还用那锅鸡汤下了一人一大碗面，全吃光啦！可把那老乡给吓得！是，饥不择食，饥饿的时候啥东西都好吃，但的确，后来我再也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鸡肉。对，童年的味道也令人难忘。记得有一次春游，所有的同学都带了吃的，就我，啥都没准备，我的书包是空的。我们排着队一路走到了小公园，大家都从书包里掏出好吃的开始吃东西，我正在想用什么办法不让老师和同学知道我的尴尬，我爸骑着自行车出现了。他给我送来了吃的，是当时很少见的蛋糕，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蛋糕。是这样的，我妈很早就跟我爸离婚了，然后又死了，现在想来是抑郁症吧，自杀的。我是我奶奶一手带大的。我爸工作忙，很少来看我。唉，现在想想也是好的，从小我就独立，后来才会像野草一样，到哪儿都能生长。

　　叔接着给你说跑长途的故事。开长途车最烦遇到车匪路霸。你以为车匪路霸都是五大三粗的江洋大盗吗？不是的。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被打劫，是在河南一个很偏僻的小山村村口，那次我们装了满满一车鸡蛋，天将黑未黑之际，走完好几个弯道，突然一棵树拦路出现，我师父立马踩刹车，我跳下去准备把树搬开，手碰到枝桠感觉黏糊糊的，是刚砍的。心里正纳闷，眼前突然暗了下来，抬头一看，一大群人已围成半圆挡在了车前，几乎都是老弱病残，站在最前头的是个笑起来没牙的老太太，我以为他们是来帮忙挪树的，正想开口说谢谢不用了，结果只见那老太太收了笑容把手往后一挥，那伙人立刻像烟花一样散开去了，你猜散去了哪里？一个个都颤巍巍爬我们车上去了。干吗？拿我们的鸡蛋啊！我呆住了。我简直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光天化日的，我们两个堂堂七尺男儿，居然遇到明抢！还是被一群老弱病残！奇耻大辱吗这不是？我急了，喂喂喂去阻拦，这时我师父已经下来了，奇怪的是他按住了我。我俩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慢悠悠又兴冲冲地往随身带着的布兜和拎袋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盆盆罐罐里装鸡蛋，然后又慢吞吞下得车来大包小包往村里走，那个打头的老太太正好经过我身边，我忍不住伸手想拦住问问她为什么，结果那死老太婆扬手一个鸡蛋就扔过来砸我脸上了，这下可把我砸晕了！我扬起拳头欲反击，师父又紧紧拽住了我，然后第二个鸡蛋又砸过来，接着第三个，第四个……如果不是师父咬着我的耳朵说，坡上有人，我可能会捏死那个排骨精一样的老太婆。后来大概扔到第五个鸡蛋时，坡上树荫后传来一个男人粗犷的声音，妈，别玩了，快回去吧！那死老太婆才收手，笑眯眯地转身走了。你说，气人不气人？鸡蛋？只剩下大半车了。我们重新上路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车灯一打开，照见马路中央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冲我们作了个揖，甩开膀子没入了黑暗中。当时我师父咂了一下嘴说，这王八蛋，还懂点道理。穷山恶水，穷凶极恶，也是不容易啊。

　　扯远了。对，我刚才说的那野店儿，就是那时经常过路认下的亲。我和我师父吃饭那老板娘从不收钱，还常塞钱给我用。她那儿生意火爆，跟我和我师父常介绍生意给她有关。那娘们儿丰乳肥臀的，炒得一手好菜，就是很风骚，性欲很强，来者不拒。哦哦，不说了，忘记你还是个雏儿了。唉，如果不是那次我被劫持，自打不开货车，我就再也没到过这里，包括后来开了那么多年出租车也没经过过。对，就像我心里死命念叨的那样，远远我就看到了那盏红灯笼，我假装向身边那个拿刀的人讨烟抽，那人一分神，灯笼已在眼前，我当即猛踩刹车，按保险扣、开车门、狂奔、大喊救命，我的命就这样保住了。就伤到了右腿，可能是踹车门时太用劲了。车子后来是在100多公里外的一座水库边找到的，除了没油，基本完好无损，连警察都啧啧称奇。那三个劫匪后来被抓，是因为他们在我跳车之后又歪歪扭扭开着我的车前行，直到没了路也没了油，然后他们一路走到了城里，又绑架了一名司机，很不幸那司机是个外地人，不识路，劫匪只好弃车走人，结果迷了路，等环卫大爷报了警，他们仨还在原地打转，没能出城。哈，应该不是诸葛八卦村。那司机？他可没我那么幸运，他被五花大绑塞在汽车后备厢，要不是环卫大爷起得早，看见他的车子停在路边动弹，还有微微的咿唔咿唔声，壮大胆子过去看，驾驶室没人，后座也没人玩车震，吓得一屁股坐地上报了警，等警察过来撬开后备厢，他已经翻了白眼，只剩一口气了。后来出租车就开始统一安装防抢防盗系统了，你猜是不是可能跟我们的遭遇有关？不过跟你说实话吧，那个GPS定位，我在没事的时候悄悄按过，没报警！假的！对，震慑坏人是没错，但是不能骗咱自己人吧？所以，心眼儿得我们自己长，外人靠不住。

　　货车开腻了，我爸就把我托进了一个机关单位，给领导开车。跟着领导有肉吃，也有得玩，考察调研参观访问，名目繁多，反正自己想怎么说就怎么来。我跟过三任领导，第一个家里上上下下包括岳父岳母都把我当下人使唤，买年货接送孩子，忙得我呀，怎么说呢，轮胎换得特勤，不过那也是单位的钱，可以实报实销。后面第二个领导又不一样，把我当心腹，外面养了个情妇，就告诉我一人，那女的有时候逛街累了也让我去接。外出公干当然要带上我，他去嫖娼，我在外面守着。嗐，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嘛，这是自古以来男人们的通病。哦，那两人后来都下放了。没进去是运气好！我跟的最后一个领导太清廉，很少用车，上下班骑摩托车，外出开会也基本不在外面过夜，我百无聊赖，外快也没有了，当时天天诅咒他，结果有一天领导的摩托车在路上出车祸，死了。我去参加追悼会，他妻子边哭边骂，让你上下班坐车，你偏不听，脑子里一堆事情，骑车能不分心吗？否则单位给你配车干吗呀？唉，忽然就觉得自己不是人了。这车是开不下去了，于是就辞职，去做生意了。卖胸罩，卖眼镜，卖鞋子，电子表，都卖过。温州、广州、乌鲁木齐就是那时候去的。怎么又开车了？做生意亏了呗。我这人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对，最后还是觉得开车最适合我。每一样经历都是一段路，走过去了就通了，你就是开路先锋，你就是带头师傅。但是遇到此路不通，还是要懂得适时拐弯，这就有了活路了，否则铁定撞得头破血流。呣，我也曾想过如果一直坚持开车我的人生会怎样。开车是辛苦活，不是靠一直坚持就能达到什么事业巅峰。还会失去很多乐趣。哎，人生永远都是有得有失，这样才平衡。就像我，虽然失去了我妈，但我爸为了弥补对我的愧疚，一直在尽他最大的能力满足我，这是很久后我才明白过来的。以前我一直觉得他满足我的需求天经地义，谁叫他是我爸呢？他年轻时把我妈气死，然后把我丢给他妈，自己跟新老婆孩子共享天伦之乐，用钱和自己的能力弥补一下我，难道不应该吗？

　　我爸一开始是我们那儿最大的国营汽车运输公司的头头。算是实力派吧。那时候他手底下有上百辆车，有自己的驾校。那驾校跟现在可不一样，是要带着铺盖行李住下来慢慢学的，现在的驾校出来的都是马路杀手。我的驾照就是在他手里蹭来的。人家学两个月，我断断续续东敲一榔头西砸一棒子学了半年多。也没人训我，都知道我身份呢。我师父是唯一一个敢在我头上爆栗子的，他讲话不凶，但是句句有道理，我就爱听。比如说就像现在，这种长长的下坡，要格外用心，尤其是这种带着拐弯的，脚必须要放在刹车上，不停地点踩，这样遇到危险才不至于来不及刹车。我学车的时候就吃过苦头！太不懂事，把师父的话当耳旁风，觉得下坡尽情哗哗哗往下冲才刺激，只要把住方向盘就行了，结果，那次要不是师父坐我身边，教练车上还有个备用手刹，今天你就见不到我了。嗯，一个拐弯，迎面爬上来一辆拖拉机，那时候才明白什么叫做手脚不听使唤！等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悬空在水面上，哦，那条路跟这条差不多，山路十八弯，当时正好经过一个大水库，我们的车半个车头已经冲出了路面，危险吧？我浑身冒汗，哇哇大哭，一边死命回想师父是怎么抢过方向盘同时刹车的，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嗯，所以我跟我师父称得上是生死之交嘛。对，真正的老司机，经验老丰富了。他当时跟我现在差不多年纪吧。哎，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一家公司老板，招驾驶员的条件是要对方出过车祸？这老板聪明呀，知道这样的驾驶员开车才会小心。我爸公司里全是这样的老司机。必须的呀，否则出一次车祸，那可就赔大发了对吧。没，没听说过有特别大的事故需要公司赔钱的。倒是发生过一起好玩的小事故，我现在依然一想到就要笑。真不是幸灾乐祸，你听我说嘛，那时候我有事没事就爱钻在我师父他们的休息室听他们开黄腔聊女人，我不是还没对象嘛当时，嘻嘻。大家的车子开回来不是都要检查一下车况，给轮胎充个气什么的，当时我在室内，外边有人在给轮胎充气，那车特别大，轮胎和人差不多高，我只能望见那人的头顶。忽然就一声巨响，那声音真的，差点震破我的耳膜，我拿手指堵着嗡嗡作响的耳朵眼出去一看，只见外面烟尘弥漫，一个男的手里握着气泵呆呆地站在那里，身上的衣服都飞光了，只剩下腰上一圈橡皮筋，挂着几丝短裤的布料，在风中颤抖……哈哈，这个人光顾着跟别人闲扯，把轮胎给活活充爆炸了。人没倒下，就是吓坏了，抖得不行。那天在场的司机们跑上来关心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你猜？哎，聪明，就是关心他的两个蛋蛋还在不在。哈，当然还在，人后来也没事，就是耳朵聋了一个。公司后来给了他一笔钱。我爸说，反正也都要散了，也是最后一次做人情了。不是恰好改制了吗，我爸也离开那个单位，下海做生意去了。还行吧，主要还是靠以前的人脉。他当然比我强多了，否则，那么大一单位的一把手，怎么当得好。

　　不好意思啊，接个电话。老婆，我开车呢。去一趟里山，要晚点回来吃饭。你先吃吧，不用等我。谢谢老婆，挂了哈。哦，这是我第二个老婆，大我三岁，身体不好，我让她提前退休了。就呆家里，啥都不用做，我开车养她。对老婆一定要好！好不好看态度，你心里对她好，说话凶巴巴，那还好个屁。我以前那老婆就是这样被我气跑的。怪我那时太年轻，不懂怎么对人好啊。

　　我前老婆也大我三岁，我爸特地找了她来管我的。这个老婆极度爱整洁，爱到什么地步呢？这么跟你说吧，就是你在抽烟时她永远手里拿着个烟灰缸在你左右。我家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有个套子，被套床罩桌布就不说了，钟罩也不稀奇，她亲手钩的，喝水的杯子也有杯套，毛线织的，厨房的油壶就更不用说了，那么会上油腻，必须要用保鲜膜包好，锅铲也有套，塑料袋的，隔三差五换，反正是买菜装回来的，也算废物利用、物尽其用了，就连电视机遥控器也有套子，她亲手用布缝的，好几个呢，每星期换，可新鲜了。总之，我在家进卧室得套上棉布拖鞋套，进卫生间得套上防水拖鞋套，桌椅板凳的腿上个个都套了套子，最令我头疼的是我们干那事的时候她也要求我戴套子，你说，夫妻干那事还这样，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唉，总而言之，我就像个活在套子里的人。好吧，如果这个不算毛病，那么她还特别虚荣，自己就一服装厂普通女工，没啥本事，还爱拿自己跟有钱的女同事去比。那次单位聚餐回来就跟我闹上了，我一进门刚换上拖鞋就伸着一双手在我面前翻来覆去，问我看见了什么，我不解，以为她跟我闹着玩，就随口说了空气，没想到她立马就哭开了，说你看看这双手，结婚几年了还光秃秃的，上面连个戒指都没有，更不用说手链手镯或手表了，跟娜娜同桌吃饭时她都不好意思伸出手去挟菜吃！听听，她可比我想象的幽默多了！不巧我那天打牌输了好几百块钱，心情极度不爽，就说是不是娜娜举着戴钻戒的手对你说热死了我得把戒指摘了好凉快一点？娜娜是她同事，嫁了个有钱人，于是娜娜的名字经常被她挂在嘴上，简直比她亲妈还亲。后果？后果就是她疯了，扑上来揪我耳朵挠我的脸，一边骂我爸妈那么没用生了我这么个窝囊废，嘿她骂我可以但是我就不允许她骂我妈！那晚上我一巴掌把她扇回了娘家，自己跑去外面喝了个烂醉如泥，第二天用残存的理智硬撑着上完一天班，熬到下班就再也受不了，直接玩了一把失踪。

　　嗐，开出租钱好赚，但是不稳定，还有风险，刚才说的那次打劫就给了我很大打击。于是我又开上了公交车。呃，再加上那时我不是还好摸上几把嘛。对，赌博是万恶之源，年轻人千万不能碰呀。开公交车也好，可以稳定我的心。但是我怎么会开心得起来呢？你说，当年我是向往自由才学的车，以为开着车，没到过的地方就都可以去走走，没吃过的东西都能去尝尝，看全世界各种想看的风景。结果你知道的，其实世界上再也没有比驾驶员更不自由的工作了，每天都被固定在一屁股大的座位上，眼前没有风景，只有一条或长或短的路，真是气死个人。开公交车更悲催，每天在同一条线上来来回回，耳朵边永远都是不带感情的电子语音，反反复复那些同样的站名。嘿，你说得对，乘客是不一样，但是你去看好了，他们脸上的表情几乎都一样，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冷冰冰，知道吗？到后来你也会发现，每天相同时间段乘客几乎都是同一批人。没办法啊，人生这么无趣，你得自己找乐子不是？多观察观察乘客，跟他们聊一下时事热点，虽然违反规定，也可能会被人投诉，但也好过活活闷死。有，怎么会没有。曾经有个女的，一上车就朝我笑，那笑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不，她长得一般般，都没我前妻漂亮，短头发，冬天戴上帽子像个男的。但笑起来特别漂亮、阳光，牙齿很白，能暖到你心里去。不像有的人，冲你咧嘴那么一笑，看似礼貌，其实就是个假面具，装的，累么。怎么没敢搭讪？还知道人家是个中学老师了呢。结婚有孩子啦。好几次带着女儿来乘车，看她温柔地教孩子投币，轻言细语要孩子给老爷爷老奶奶让座，真是嫉妒她家老公啊！后来很少见她了。自己有车了呗，红色的，具体啥车忘记了，但车号当年我可背得滚瓜烂熟，唉，你说奇怪不奇怪，就看到过一次，好像直接刻进脑子里了。一次等红灯，她的车正好停在我边上，我居高临下看着她，她板着脸，一点都不开心，我忍不住轻轻按了喇叭一下，她果然转过头来，没笑，也没挤出笑脸给我，而是愠怒地瞪了我一眼，就踩下油门扬长而去。怎么追啊？我也想追呀，但我开的是公交车，车速有规定，到站都要停的呀。或许，她已经把我忘记了吧。不说她了。当时最讨厌的就是那帮老年人，专门在人家年轻人赶着上班时来挤车，这不是添乱吗？动作慢得要死不说，好不容易上来了还要人家给他让座，真是，我就有几次看到一堆老头老太太候车故意不停车，结果被投诉扣钱了。不过也被大张旗鼓奖励过一回，上了报纸，年底戴了大红花。救了个急病发作的乘客。眼睁睁从后视镜看着他扑通一声倒车厢里了，我能不着急吗？车上又没个医生护士的，再说我也不会急救，闯了几个红灯直接送人民医院了。人当然救回来了，闯的红灯记录也抹掉了。这都不算啥，重点是还要被几个老司机同事骂，说我犯傻，不知道人心险恶，还敢停车做胸外按压，车上可都装着监控呢，万一人没救回来呢？总而言之一句话，以后不能这么干！我回家把这事一说，我那前老婆也哭哭啼啼骂我傻，我傻就傻呗，她哭什么呀？搞得像是我倒在车厢里还没救回来死了似的。她怎么就意识不到我那是好心，是善良？！唉，那时就觉得她特招我烦！我就不明白，女人婚前跟婚后为什么差别那么大。来一根呗？嗯，不抽烟好！别去学抽烟，没好处。呼！你无法想象一开始我前老婆对我有多好！表现得又温柔又害羞，非常听话，我让买烟就买烟，嗯，顺从，可不就是顺从嘛。我开车回来累得不想动，她就帮我洗头洗澡，吹头发，剪指甲，我只要瘫在那里就行。现在的什么葛优瘫，那完全不及我当年瘫得爽！你怎么能想到，婚后她就像换了个人，不仅不再帮我买烟，还让我戒烟，我不戒，她就捧着个烟灰缸跟着你，简直阴魂不散呐！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简直像小白兔变成了母狮。于是我也朝她吼，比谁的声量大。后来有人出主意说，赶紧生个孩子，生了孩子就好了。于是很快有了儿子。儿子是个爱哭鬼，我就更呆不住了，老往外跑。当然，现在我知道了，她是对我有要求，才会唠叨，她让我戒烟，也是为了我好。如果我是个外人，她管我那么多干吗？现在回过头去一想，真是对不起她和儿子啊，我常常喝醉酒，然后把前老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那些遥控器什么的都砸了，把那些垃圾包装都撕烂，所以儿子从小就怕我，也恨我，儿子只跟他妈亲的后果是胆子小，缺乏男子汉气概。所以我就把他送去西藏当兵了，希望军营能够历练他，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这当爹的苦心。以前我爸总是惯着我，把我惯成了一个不肯长大的野小子，不长大多舒服啊，什么都不用承担，有事就逃避，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哎，我最喜欢跑回奶奶家，我只要一头扎到奶奶怀里，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后来奶奶去世，老家的小路尽头，就再也没有那个坐在椅子上等我的身影了。我也以为自己这下总该长大了，也没地方任性了。我开始收敛自己的坏脾气，也试图好好照顾妻儿，但事实上，我并没能坚持多久，就又开始犯老毛病，大吼大叫，乱发酒疯，因为我骨子里并没有真正成长过，你看我，剁掉了一个手指也没能把自己逼成熟。就我打老婆那次，被公司劝退了，说好听点是劝退，实际上跟开除没什么区别。离家出走呀，但我是开着公交车走的。我们有规定，下班后车子必须入库，但那天我开着末班车，也没请假，乱开一气，开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过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下午警察用定位系统把我找到。晚上就睡车里啊。记得警察找到我的时候，我正斜躺在一个陌生的小水库的大坝上，手枕着后脑勺半眯着眼睛休息。当时周围很安静，连一只鸟都没有，空气特别好，没有一粒平日里呛人的灰尘，山脊线像是用毛笔画的，山的颜色一层一层深浅不一，太阳正在慢慢向下滑，把它周围的云都映红了，我的心像天空一样高。风从水面吹上来，我的脚明显感到了湿湿的凉爽。啊，当时我赤着脚呢，鞋子被我脱下来放在公交车上了。真想什么时候再抽空去一趟那个小水库啊。要是知道地名就好了。主要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开到那里的呀。不是坐警车回来的嘛，唉，光顾闭目养神了，再说也难为情，不敢睁眼看人了都。我现在依然常常想起那个地方，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我觉得我会一生都怀念那地方。嗯，其实也可能是最好的安排。一次就够了，什么风景都是只看一次才觉得美。

　　哇靠，又挖路，到处挖路，这么偏远的山区都挖成这样，还让不让人过了？哟，原来是塌方，看来是前几天下雨冲掉的。师傅，前面能过去吧？哦，那就好！谢谢啊，你们辛苦啦！哎呀，仔细想想还是要感谢他们呀，要不是他们，这路什么时候可能就完全堵上，无法通行了。挖路也一样。挖路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把路不好的地方修平，以后有更好更平坦更宽阔的路走。修路需要一个过程，所以肯定会有这么一个阶段让人难以忍受，咱忍忍就好了对吧？这也就是歌里唱的，阳光总在风雨后。小伙子你长这么大了，恋爱肯定谈过的吧？其实谈恋爱过日子也一样，要多想想以后，只要一想到未来充满希望，心气儿就会平下来。对吧？人和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有思想，懂得克制，人生是场修行，修的是如何节制天性中的欲望。嗐，别以为我一下子又变成哲学家了，这是我现在的老婆告诉我的。我运气好，遇到了她，否则还真不知道现在会在哪里混呢。对，真聪明，就是在重庆，我遇到了她。她开书店，我进去讨了一杯茶喝。就这样认识了。她觉得我帅呗。喏，你看看，我这眼睛下面。不是眼袋，这怎么会是眼袋呢，这叫卧蚕！眼下有卧蚕，天生女人杀。你叔我年轻时可是很有女人缘的……不说了，我和女人们的故事可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别学你叔，动不动就跟女人上床那是兽性，不是爱情。嗯，这是我老婆教会我的，从她那里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在她面前我很放松，不像以前，我就是一刺猬，浑身的毛刺动不动就竖起来。不怕你笑话，我有时候喊她妈妈老婆的。能给我这种感觉的，除了她就是我奶奶了。她让我真正停止了流浪，身上的野性慢慢消失了。真正的爱是能让人柔软下来的。以后你谈对象可以以这个为标准，真的。这么说吧，现在我开车再怎么累，只要我一想到回家可以吃上她煮的热气腾腾的炸酱面，我就浑身充满力气了。对，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还有一种就是爱人煮的饭，以后你成熟了自然就会懂的。

　　噫，前面就是了？这么快就到了？怎么样，你大叔我没骗你吧？车技就是这么杠杠滴。这么曲里拐弯的路，要换成别人来开，铁定没这么顺溜。哎，也要谢谢你啊，听我这个超级话痨讲了一路。也奇了怪了，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事，我居然能一气儿讲出来，还这么心平气和。嘿，不怕你笑话，我有时候静下来一个人回忆，可是会掉眼泪的！呃，要说人的一生长吧，经历了这么多，起起伏伏的，就跟跑长途似的，总也看不到头；说人生短吧，你看我大半辈子的人生故事，只够讲那么一两个小时……哎呀，谢谢你这么说。一个男人成长的路，可比开这条山路要难多了。我常想，要是我儿子在外面也能经常遇到我这样的人就好了，可以给他指点一二，他的人生道路就能少走几步弯路。不过自己的车一定要自己开，自己的路谁也无法代你去走，而车技是要靠多练才能上去的。这是以前我师父说过的话，我现在才真正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你们村儿很不错哎，我也下来抽根烟再走。小伙子你先走着，有空多回家看看你爸妈，可别像我，明知道回家的路，但是已经回不去了……哟，这小风儿吹着，可真舒坦！哎呀，这里面居然还藏着个小水库……

　　沐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