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火而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楼房,公交车
  • 发布时间:2019-01-28 14:31

  我准备上山去。

  我住在河的东边儿上。小镇也是坐落在河边儿上的。这儿无疑是山下了。河的西边,那河岸上面的、山坡上面的山窝应该就是山上了。我拿了一把长伞。这把长伞是我特意买的,主要是看上它的粗粗的长把儿。伞盖当然也是超大的,两个人呆在伞下就像是住在房子里了。我还有件东西,它是电脑键盘,花了六十元,是我用过的键盘里价钱最贵的,我把它装进提袋里,把它带到山上去。还有个小小的盒子。

  这个时间上山还不算晚。七点多吧。或者是六点多。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几米之外也就难以认清你的面目。我锁上门。木头门已经有五十多年的历史了,是这栋低矮的楼房建成时就安装上的,楼房大约是六十年代建的。我出了走廊,又碰上铁门,下了楼,穿过后院,上坡又穿过前院,匆匆走过两边已有近四十年树龄的水杉树的单位路,这才到了小镇的街道边儿上。向北是主干街,也是南北方向穿越大秦岭山脉的公路,它到小镇的北头,继续朝北便进山去了,要是往西边拐,就得过一座古老的石桥,那是通向四川方向去的金牛道。我选择的是走河边的路,这就要先向南走几十米,然后朝西,一直走到河边去。顺着河边朝北走,还要过干渠上的无栏杆的水泥桥,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木。小路狭窄,一边是石头砌成的墙,一边是临河的坡地。还有小路通向墙的东边,有好几家住户。这条路其实是与主干街道平行的,之间不过相隔了半拉小镇。要说街道是划开小镇的一把锋利的剑的话,车辆就是奔驰在剑刃上的鲜血。我常常在夜间惊醒,听得到车辆划过镇子的尖利声响。这样的刀剑把小镇一划两半,鲜血淋漓。我知道这几家住户边的这条小路上有蛇窝,但现在还不是蛇活动的季节。我常常想有一座山,山位于县城的街道区域之中,山上住着一窝蝮蛇。蝮蛇是一种小型毒蛇,大拇指粗,两尺多长,皮鳞十分粗糙,比风化了的岩石表面还要粗糙,比布满沟壑缝隙的老树皮还要粗。这一窝蝮蛇有五六条吧,它们常常要到山下的河里去喝水,这就会给买下了这座城中山的主人造成威胁。他请人找到了蛇窝,把它们挖出来,一一打死了……随后有一对作家夫妇住到了山下。丈夫创作,妻子搞后勤。房子是古老的瓦房,木门也有腐烂的迹象。厨房是另外的。山上还有一条大蛇,它是无毒的,主人就让它继续住在那儿。那山上有一座旧水塔,塔基破烂,荒草萋萋,大蛇的窝就在那儿。主人说太阳出来的时候,大蛇会爬出来晒太阳,就可以从远处观看。主人似乎对于大蛇是放心的。

  我过了桥,上坡,穿过春秋战国时期就有的褒国都城旧址,穿过大片的农田,走到了半山上的山窝下。农田里是浓绿的油菜。山窝里除了北面的山坡和山岭,而其他东西南三面都是农田,种植的也都是油菜。这个时节油菜虽然油绿,虽然茂盛,蓬勃,但离开花时节还有一段时间。油菜花开放之时,漫山遍野一片金黄,那种黄金的黄色,那种比阳光还要灿烂的黄,简直就是在大地上创建的天国。这个不大的山窝正好坐落着一所大学。平房和楼房是按照阶梯状修建的,从下面到上面,一级一级地显得很有层次感。校园大门什么时间关闭我是不清楚的。我尽管在这个小镇生活过十六年,我所工作的单位也在这个小镇上,可我对这个小镇上的人认识的很少,别人可能认识我,而我却不认识人家,所以我的心里还是担心大门上的门卫把我挡住。我是怀揣了一颗忐忑之心走进校门的。所幸的是没有人管我。进了大门,路就一直呈上坡状了。大门外还有一片平地,不大的广场,平时是停公交车的地方,当然也有卖水果小吃矿泉水之类的小摊。

  我走到了22路公交车的停靠点。这是主干道上向东伸出去的一条路。我呆在这里,给她发了一个微信。我等待着。我是元月十五日回到这儿的。我自从学校毕业就在这儿上班,一口气上了十六年,恋爱结婚养育孩子,孩子八岁时,我办了内退手续到北京去了。一年后我又回到了这儿,呆了一年,实在呆不下去,就又走了。也许是我家庭的游牧基因把控着,我无法在一个地方长久地呆下去。第二次的走,便有了离婚,各自生活,但我的公职依旧保留在这个地方的原单位人事档案里。外面的日子不好过,尤其是钱不好挣,为了两千元的工资去当某学院图书馆的临时工……我灰心了,想到还是回到原单位,工资不管怎么说还是高出一倍吧,重要的是,公职关系是在这儿嘛,不管怎么说我也是老职工了。孩子虽然远走高飞了,研究生毕业到了南方工作了,可前妻还在这同一个单位,然而复婚这样的事是十分复杂的。有了前面的分离,后面的复合也就存在了无法抹去的裂隙,问题往往就出在这样的关节。为了不能预料的未来,还是保持距离为好。还有个严重的问题,我于十年前再婚了,还有了个儿子……但却没有性和爱,夫妻像同性一样生活着,若不是有个儿子作为我们之间的共同点,也就没有什么能够维系这个结构了。只余下了血缘关系。这是一种下血缘,而非上血缘。这两个概念是我创造的。下血缘是指两个人的血缘融合到了下一代人的身体上。说来可能无人能相信,我居然到现在还没有自己的房子,别说一套了,即使是一间也没有。我住的是单位分的宿舍,回到原单位前住的是现任妻子的房。物质条件也有着巨大的力量。这种无性无爱的生活还在继续,是因为我还住着妻子的房子。租房是不现实的。我多么想开始一种别于以前的生活啊,可我没有条件,这个夜晚也许是要作出重大决定的时刻。

  这条路通向东边,还有许多的房子,但我不太清楚它们是干什么用的。校园里嘛,除了教学还会有什么呢?我知道校园东边边儿上应该是操场、足球场、跑道什么的。路道上停放了一辆辆的公交车。我这时才醒悟到,原来22路公交车是停放在这儿的,可它并不从这儿始发。它的始发站是在山下的栈桥风景区入口处。我的身后有块儿小小场地,学生们聚集在那儿,好像在排练什么。开学还是不久前的事儿,学生们,尤其是新生们是会有许多新举动的。各种社团如雨后春笋拱出地面,不断地茂盛着。场地上的学生时聚取散,有的好像还没有来,有的却已经离开了,一直也就保持着十多个人的样子。巷子周围的房子和墙壁挡住了视线,也只能看看小场地上的活动。小场地的北面有台阶,台阶上去是高大的厅房。它不是楼房,但却与普通的房子不同,特别地高,厅堂也很大。房子虽然密集,但却无法遮挡住北边的山岭。半山腰是被遮挡住了的,可是那与蓝天际会的山顶却是不动声色地矗立着。我常常站在下游几公里处的小镇南边的稻田里仰望这北边的山峰,由于距离的关系,它宛若一个仰躺着的巨人,样子还与这个世纪一个政治人物有点儿像。这是心理作用吧。我想坐在台阶上,又觉得地面脏,又在这样的夜色里,看不清台阶上会有什么,就放弃了。可我这么老站着,也是个问题。脚掌受不了,还会遭人怀疑吧。我就往巷子的西边走,走到了坡状的主干道边上,往上走了一会儿,又下来了。我看见手机微信上说她很快过来。我便又走到了那说过的标志物旁边。我继续等着。无意中朝北面望去,看见黛青色的山脊上有一星红色的光芒。那好像是一星火,它在移动。它为什么会移动,我没有细想。也许是距离太远产生的错觉。

  由于上山时我一直是步行,走得也相当快,体内产生的热量太多,老是觉得热。浑身都热。热气在往外冒,但却被厚厚的衣裳阻挡住了。这样的早春,尤其又是夜里,我穿着厚厚的呢子外套。我也不知道是真的呢子还是假的,是我在靠近江边的超市里买的。那超市比较简陋,特别是那卖服装的排档不像是有正规手续的。价钱是一百八十元。这样的价钱恐怕也不太可能买到真正的呢子外套。当然它的式样比较老套,感觉是在那角落挂了多年的样子。也许还是别人穿过的。我曾经在北京的一个处理货物的商场就买过一件别人穿过的西装。价钱是二十元。确实便宜。那是二〇〇〇年的十月份我即将离开北京的时候。我发现西装的前折胸上有饭渍斑点。我还是没有把它扔掉,只是穿的次数不是太多,我本来就不喜欢穿西装。我感到热,就把外面的呢外套脱下来,放到了左手的小胳膊上,感觉到了凉,赶紧又把它穿上。穿上后又觉得热了。里面穿的还有内衣,内衣里面还有体恤。这个季节,尤其是这样的夜晚,说冷又热,说热又凉,简直是无所适从。热了,我就把外套脱下来,不敢敞得过久,连忙又穿上,这样折腾了好多次。我打开我的金立牌手机,微信上有语音留言。我才知道她一直在寻找我,却至今没有找到。她的声音说她还专门叫一个学生去找22号楼房,还跑到了更高的坡上面,那里不见我的影子。我这才知道两个人把22这个数字做了不同的理解。我说是22路车停的地方。她说她不知道校园里还有这样一个停车的地方。我说这跟前有个小场地,有学生在排演节目,有音乐伴奏声,挺热闹的。她说校园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声音。我心里诧异。我说我往坡上面走吧。她说好,她往坡下面走。

  我也不清楚那些正在排练节目的学生会如何看待我这个像是他们的老师一样的男人。我离开小场地,从许多车辆之间走过,走到了宽阔的上坡道上。坡道两边都是楼房,伸向东西两边的山野。坡道非常宽阔,西边出现了更为广阔的篮球场。坡道上有三三两两的身影,篮球场里有一群年轻人还在争抢着那圆圆的大皮球儿。

  我往坡上走着。我的眼睛无意间又看见了校园背后的山峦。校园是在它的怀抱里,它的头颅和胸部显得越发凝重,宛若校园是个青春期的姑娘,它是严肃正经的大叔,虽然抱着她,却并无有非分之想。它还是个正经老夫子呢。这北边的山冈我是上去过的,尽管没有敢走远就回头下山了。我还记得那是个下雨天,毛毛细雨。乳房样的山头圆圆溜溜的,中间有凹下去的小谷,翻过小谷又是山头,直到爬上一个较广阔的山坳,才看见了房子。那么高的山上,还是有住家的。我没有看见人。后来我下山时看见了青草坡上的牛,还是没有看见人。我想到了雷电,感到害怕,下山的速度就快了。那已经是我年轻时的冒险了。岁月真是不堪回首。我面对大山,不由得就又望见了山脊上的火。那星儿火红得像是燃烧的火炭,没有火焰了,但却特别地明亮,透明的红,没有一丝儿一星点儿的杂质。那是一种乳红。它显然是在往山下走,但移动的速度特别地慢。

  这个大学校园我在二十年前就常常造访,还认识了几个人。我还记得我来这里参加一个女同事的婚礼。这个女同事与我有点儿谈婚论嫁方面的纠葛,我来参加她的婚礼,或者说她请我参加她的婚礼,显得挺有风度的,当时我们毕竟也都二十多岁吧。我们不在乎俗世陈规,我们感觉中有着无限的未来。这一晃岁月过去就这么久了,我又回到了这座小镇上,这个夜晚又在爬这样的坡道。岁月确实是在转圈儿。

  我走得不慢。我觉得身上又热起来了。怎么一运动就产热,而且热量被这个厚厚的呢子外套箍着,散发不出去。我走到了道坡的头儿上。这是山窝里的一块较大的坪地,在它的西边建有图书馆大楼。这是个小广场了,有许多的路通向四面八方。通向山上去的路,直到山野深黑处,路断了,校园也就有了界线。图书馆大楼灯火通明。前几日我到里面去找过她,与她谈到下班,陪她走到通向她所住的楼房区域的路上,我就下山去了。十点钟还是个叫任何人能够放心的钟点儿。现在可能还不到九点钟吧。我站在小广场的一角上,等了一会儿,我看见她从坡上面下来了。我没有看见引导她去寻找22号楼的学生。她是一个人下坡来的。虽然是夜间,图书馆的灯光还是照亮了她脸上的笑容。当然我也是满脸的喜悦。这样的寻找随着难度的增加,获得的是这样的结果,这使我感到高兴。尽管是在不算太大的校园里,我和她又是上山又是下山的,在这样的夜色里,宛若经历了千山万水总算相会了,这在我的心理上留下了深刻的印痕。我想她也有同样的感触吧。我们相互说了寻找的误会,都以笑来释然了。

  我说你还没有下班哩。她说她叫学生看着,没事。我想到了我也在图书馆工作过的经历,那是两年前吧,我也在一所大学的图书馆里当过近一年的临时管理员,干的是与她同样的管理阅览室的工作。报纸、杂志没有特殊情况是不外借的,学生们或者教职员工一般都是来翻阅的,一下班他们就都把杂志报纸放回原处,工作量是很小的。只是打扫卫生叫我苦恼,而且还经常会有全馆的卫生大检查,还要评比什么的,人就比较紧张,每次打扫下来,就会无法抑止地感到身体里的热量不断地往外冒,感到热之外还是热,浑身热得冒汗。这是我干了不到一年时间,就坚决不干了的原因。我不知她对于我遇到过的烦恼有什么样的感觉,也许她这儿并不像我所在的图书馆那样经常搞什么卫生大检查吧。再者我发现她所工作的阅览室也许只有我当时工作过的阅览室的一半那么大。一千平方米的地面拖一遍都得浑身冒热气,况且那些桌椅的森林给我造成更多的劳动量。有一个假期放假前,打扫完了卫生,要把椅子翻扣到桌面上,之后我用手机把那一阵势拍了下来。那真是蔚为壮观啊!值得记录下来的。还有个重要的区别,我当时是临时工。正式工是管理临时工的,一般情况下活儿都是临时工干的。还有勤工俭学的学生,临时工是可以指挥学生的。

  我一抬头又看见了山脊上的火。这个季节不会有流萤的,也不像是有人打了灯笼下山。我怔怔地看着。

  你看什么?她问。

  我说我上山时就看见它在往下移动。

  她转身朝山顶上看。

  什么往山下走啊?

  火。我说。

  我没有看见啊?

  我没有在意。她领我向东边走着。我这时才想到把键盘给她。不用说话,一看就明白了。她叫我等一会儿,转身走向图书馆。我看着她进了大楼,很快就出来了。她的脸好像是另外一盏灯那样明亮,喜悦的光芒照向黑夜。我又想朝山上看,但被北面的楼房遮挡住了。她走了回来,我们一起走向操场。前几天我们曾在操场转悠过,我还把一首写情感的诗叫她看。那诗是写给她的。现在手里只剩下了这把可以当作拐杖用的大雨伞,人也就显得自由多了。

  操场上人比较多。也有一对一对正在谈恋爱的大学生,我们遇到时,脸上便有了特别的表情。只一晃就过去了,我们继续进行着我们自己的谈话。刚开学不久,操场上还是很嘈杂的。她领着我往清静的地方走。结果是校园里好一点儿的场地都有学生。音乐声,歌声不断。我们一直往西走,越过了中间的主干道,到了西边的树林里。再往西便是黑魆魆的楼房,只有个别房间有灯光。这儿是教职工住房,看不见一个人。我们寻找能够坐的地方。有石凳,还有水泥桌台。我们坐到了石凳上。自从冬天回到坐落在这条河畔的原单位上班,到现在我过河上山来找她已经好几次了。我没有想到她会在褒水的西岸,就在这个举步可至的山窝里。有一次我们约定去爬山,说是那儿有一个庙宇。她一说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到这儿工作的时间还不到两年,而我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在这个地方工作了。我知道那河水西山坡上的庙最先是有个农民发现有块石头长得像人,说它是佛爷,就把它保护起来了,没有想到十多年过去了,已经建筑起了庙宇。我们走到了那里,见到了那样的庙。山崖上面建造房子确实艰难,但有信仰的人们是不怕这种艰难困苦的。处境愈是险恶才越是显出信仰的圣洁。当时她要找厕所,我指着崖路下的一个简陋的只用破帆布遮挡了一下的所在。她下去了,过了一小会儿,她上来了,脸上有了羞赧之色。山野里历来如此。我们坐在那新寺庙的门外,有说不完的话语。路外不远就是高崖深沟,能看得见山谷下面青白色的河水。她讲到自己的家庭和婚姻,哭了,我掏出纸巾,给她,她抹去泪水。她在上学的时候用了现在这个不是丈夫的人两千块钱,后来就与他有了一个孩子。但她与他一直没有履行婚姻手续。这也是个下血缘的问题。当我得知了她与我是同一个属相,都是一只可怜的小兔,我曾经在床上难以抑止地抽泣。我想到上帝终于来拯救我了。一个人怎么可能找到他的另外一半的真爱呢?有可能一生都找不到。我相信这是我这辈子的真爱。年龄上相差一轮不是什么问题。我除了回到了原单位上班,有了挣钱的岗位,可我现在却是一穷二白,条件太差了。住的是单人宿舍,也没有什么存款,有的只是五六千册书。还有另外的尴尬--与前妻在同一个单位上班。她没有重新组成家庭。我现在的妻子对于离婚这样的事情也许没有考虑过。离了婚,我在省城也就再没有立足之地了,正在成长中的儿子会记恨我的。我没有体验过父母离婚会对孩子造成多大的影响,心理上会留下多么深刻的伤痕……这些难题都是令人头痛的。

  我们坐在石凳上。这个夜晚继续往深处走着。山脊上的火焰不见了。我想它移动的速度不是太快,这就走到了下面来了吗?楼房遮掩住了东边的山野。山窝的下面那大片大片的农田是看不见的。有一种类似鸟叫的声音一声一声地传来,把这早春的夜晚浸淫得充斥了忧伤。我想到了秧鸡。它是稻田里的一种鸟,飞得不高不远,但却不易抓到。这个季节它不应该叫啊?油菜花还没有开,麦苗正往高里蹿,还不到下秧苗的时节。它在远处叫着。

  知道是什么叫吗?

  不知道。

  好像是秧鸡。

  她是北方长大的,对于稻田里的知识无疑是不如我的。我好歹也在这儿生活过了近二十年,对于吃米饭已经习惯了,无论吃面吃米,都变成了人生的惯常,没有分别了。夜渐渐地深了。十点钟下班,那时她没有返回图书馆,说是安排给学生了。我有这方面工作的经验,关灯,锁门,也不会有人把杂志报纸带走的,放心好了。离她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了吧。我们一直坐在石凳上。话是说不完的。我们有更多的话要说。这样的早春季节,这样的深夜,气温逐渐降落下去了。开始见面时身体里的热早已散去了,感觉到了冷。可我们并没有站起来走动。我知道她就住在旁边某一栋楼房里,可她没有说到她的住处去,我也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就这样一直坐着。我终于掏出了呢子外套兜里的小盒子。我没有把它打开。我把它递给她时,她伸手推了一下。

  这么贵重的……我不能要。

  我记得她说过我的身上穿的这件外套:呀,呢子的呢。她算是拒绝了。我没有再坚持。夜更加地深了。有一点多了吧。我必须要下山了。我不可能留在山上的。我有过那样的奢望,但它是不现实的。我站了起来。我说我得走了。她几乎是同时站起来的。也许是为了减轻她的拒绝带给我的影响,她主动要求我拥抱一下她。我便拥抱了她。只一下。我就松开了。她坚持要送我,我坚决不要。一个柔弱的女性怎么可能送我下山呢?这会儿也不会有车了。有一次也是晚上,她硬是拦了一辆出租车,并把车钱给了司机。十五元。从山上下去走不了多长时间就到了,花那样的车费是不值得的。她说路上有段夹路,一边是废弃的学校,一个也是废弃了的加工厂,有学生在那儿被劫了,出了人命。我想我的这把手杖就是破除恐惧的。武器在握,劫贼还是要思量三分的。我拥抱过她后,走了几步,回头看她还在原地站着,就小声叫她回去。这儿虽然是在校园里,我觉得对于她来说还是有危险的。

  我穿过一片空地,走到了大门前。我这才意识到我们坐的地方原来距离大门这么地近,怪不得恍惚中看见有人在远处晃悠,后来就不见了。电子监控的人行道挺窄的。门卫冲着我笑,我也笑笑。谁都没有说话。我这么晚下山,在他看来是实在不得已,也有可怜之处。我呢,也有这方面的感受,不觉有点儿自卑。我脚步越发匆匆,飞速走到了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灯光远去了,我完全走到了黑暗里。起先我心里还是涌出了一丝儿恐惧。我手里有长把雨伞,这儿又是轻车熟路,走着走着,道路就明显起来了。我是学过医的,知道这是瞳孔放大了的缘故。我停下来,转身回头向山上看去。我一直关心的那点火焰没有踪影儿了。它开始的时候是在山脊上,慢慢地向山下移动,这会儿它要是还存在的话,无疑是走到低凹的地方了。它的光亮微小,也不可能把哪儿照得红彤彤的。我清楚的是,我走的这条路是从山窝里的校园通出来的,而从山脊上通下来的路是在田野和村庄的东边紧靠褒水的西岸。两条路之间相隔着广阔的田野和偌大的村子。我走的这条路是通公交车的,若要一直走大路就得绕到南边很远的地方去,那是河水西边这座叫红庙的小镇的西南头儿,从那儿再折回来,向北走,走到大桥那儿,过桥就到了我的工作单位所在的河水东岸上的小镇上了。从山脊上下来的比较狭窄的山路也是要从桥上过去才能到达河东的镇子。河东的小镇也就有了河东店之称。一直走大路的话就得花去更多的时间,还得多走将近一两公里的路程。我计划中不是要那样下山的。我上山的时候走的小路,当时就特意记住了分岔之处,那是在一家住户的房子侧旁。这样黑暗里,我越走夜光就越亮了,但整体来说还是黑黢黢的。

  我在岔向田野的路口站了一小会儿,好确定这儿便是那条路的入口。假如过早岔入田野,就会走到荒山坡上,那点火焰要是下山来的话就必须走的荒野路上。那半山腰布满了坟头,村子上的人故后都是埋葬在那儿的。我记得我和她计划爬山,走到有坟丘的地方,她不走了,我们就拐了方向走向河谷的上游了。那团火焰已经穿过了坟区走到村子的腹地里了吧。我走到了房子的背后,看见了矗立在田里的包谷秆儿。那是去年秋季掰了棒子后就一直把它留在地里的。我在田野间的路上走着,虽然暗黑,但路的形貌还是有别于田野的。我正在穿过村子。这个时刻的村子可是真寂静安宁啊。我遇到了一条狗。它看见我后就逃走了。我把它吓得够戗,它也把我吓了一跳。我为了释放被吓后的紧张,向它挥了一下手杖。这当然是当作手杖使的长把雨伞。我还骂了一句:“狗日的!”这座山坳里的村子还是相当大的,我拐了几个胡同,走过了数不清的房屋,这才走到了村子的主街上。一到这儿,我的心里就坦然了些。因为我对这一带更为熟悉。山脊上的路下来就得通过这个村中主道。我朝山上望了一眼,宽宽的村道通向上面的山上。空空落落的,并无我上山时和在校园里与她谈天时看到过的移动的火焰。我不怀疑它的存在。是什么人带着它在下山呢?还是其他的生命?

  墙很多。有房子的墙令人放心,孤零零的墙叫我揪心。这墙里便是荒废了的学校,另外一边是废弃的加工厂。人去院空,但大铁门还关着,还上着锁。这儿就是她所说的发生过命案的地带。我真的担心有人从阴暗处冲出来,我手中的拐杖随时准备着冲击。好在,我安全地走过了这个地段。一出狭窄之道,就到了河谷的西岸崖头。长长的台阶中间那个小小的坪地把它分成了两段。我心里想难道它已经下到了山脚?这儿的石阶更叫我的心放松了一大截。因为我在这儿生活和工作的岁月会常常走到这儿的,但真正上山的次数还不是太多。况且站在河的东岸就能看见这西边的桥头。我一步一步踏着台阶,下到了山脚。这儿沿着河岸还有一条路是能到山上去的。这条路进入山谷之后分成两条,有一条是一直贴着河水的,现在已经开发成了风景区。河沿上修建了一两公里长的古装式的楼房,大多数都是空置着,迎接着河风发出啪啪的声响。我快步走到了大桥中心地带。从这儿向北看或者向南看都会对这条古代就叫褒水的河有个俯瞰感。桥高高地架在河水的上面,有凌空飞翔的架势。尽管如此深的夜里,我还是停下来了。我朝山谷上方望着。忽然间好像看见了几千年前的三国争战,曹魏的士兵队伍。他们就是从这儿出的大山,占领这方肥沃盆地的。这里有小江南之称,乃古今兵家必争战略要地。我过了桥,到了河东边的小镇。虽然一河之隔,河东河西分别属于不同的行政区划。河西是另外一个县的地界了。我想到若是走河岸上的小路,就得再次穿过一条狭窄黑暗的小道。我没有选择那样的小路。可以避开车辆,但也有很多不便之处。这个时刻运输物资的大卡车已经没有了。我走在街道边儿上。我看见小镇处在乳红色的透明物质中,无声,安宁,停顿,静止。这种乳红色的光是哪儿来的呢?于是我看到了那团我一直没有放心的火焰。它是乳红色的。小镇的街道和街道周围的房屋是它照亮的。那团火焰是由一个人的手掌捧着的。那人捧着火,走在街道的西侧。那人行走的速度很慢很慢。我有些诧异。这么慢,也竟然已经走到了这里。它可是从山脊上下来的哩。可见我在校园里与她呆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了。

  我走到了那人的跟前。这个人双手捧着火,火在其手心所圈成的圆庐里摇晃,放射着乳红色的光芒。我心一沉。这么烧下去,可得了啊!那人的手心里没有蜡烛,也没有其他可以照明的物质。火苗是从那人的手心中心长出来的。我一下子非常意外。原来是那人的手在燃烧。

  我的头往前一扑,本能去吹那人手心里的火。我想把它吹灭,可是火焰更大了。那火烧透了他的手掌,火焰从手背冒出来了。我又吹了一下,火苗却更烈了。我不敢吹了。我仰头去看他的面目。我吓坏了。我这一看比那吹气还要可怕,火焰烧透了他的手掌,燃烧得更加猛烈起来,他的手腕也烧起来了。我的不祥之感越来越强烈。他会整个儿燃烧的,结果是街边儿上留下一小堆骨炭。乳红色的光芒照亮了小镇。小镇是透明的。乳红色。

  寇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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