锤心

  • 来源:延河
  • 关键字:咖啡店,安镇,学生
  • 发布时间:2019-05-29 20:51

  一

  我坐在一家全国连锁的咖啡店里等他。我们二十三年没见面了。

  大凡连锁店都是相同的格调和布局。坐在这样的咖啡店里,有时會让人恍惚,忘记自己是在哪座城市里,所以我喜欢能看到街景的位置。就像我刚进门时那位服务生所看到的,我是一个略显年轻的中年女人,我一个人走进咖啡店,脚下有些迟疑。服务生殷勤走来,问我预定了哪个包间。没有预定。我指了指前面泡在阳光里的小桌,问我可不可以坐在那里。服务生立刻将我领了过来。我点了一杯美式咖啡,告诉服务生,其他的东西等我的客人来了再点。服务生向前台报了单,为我倒了一杯热水,并送上一本时尚杂志。某明星的脸特显在杂志封面上,表情纯真,似乎拥有一颗纤尘不染的心,然而世上最难看懂的,也许就是人心了。我喝了一口水,将一路带来的顾虑暂且放下,向窗外望去。

  这家咖啡店设在大楼的顶层,楼下是一条步行街,东西方向,中间有一条草坪将其双向分开,草坪上每隔二三十米便用时令鲜花造出一道高大彩门。道旁栽两行山樱花树,树后是一排整齐的店铺,店门脸儿都用仿大理石的瓷砖砌成了欧式风格,街灯和垃圾筒也是西洋造型。我怔了怔,半天才想起自己是在安镇。

  安镇位于陕北高原北部,长城脚下,是一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小镇。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如果有人从我现在的位置放眼望去,也可看到一条东西长街,街面没有现在的一条单行道宽,从头至尾用青灰的城砖铺过,经年累月,城砖早不一线平了,却发出一种老物件才有的耐人寻味的光泽。那时,安镇街道两旁不栽树,但也有店铺,一家挨着一家。较之现代建筑,那些店铺显得低矮,却一总青砖黑瓦出飞檐露明柱,门窗刷老蓝土漆,门口偶尔会坐一个纺线线的老人,慢悠悠地,哼着一首老调调儿。如果是早晨,太阳刚刚跳过房顶,东天的云彩还没转白,仍然红一绺紫一绺,青搅蓝,蓝搅黄,便会看到一辆四轮双架的马车从鼓楼西侧向东驶来,尺半宽的木制车轮辗在街面上轰隆隆响,驾车人手中摇着一只羊头大的铜铃嘚郎郎响,站在钟楼十字便能听到,站在东街东头的干果铺里也能听到,伴着铺子里桃干杏干又酸又甜的味道。马车上装着一个木制水罐,大得足够让一头壮牛在里面回转过身。木桶前后装了两根木竿,两侧各翘出一只竹筒尖角。两个穿戴一模一样的青年男子一前一后站在木桶旁边,你一下我一下压着木竿,一股水又一股水便从两侧的竹筒尖角里喷出来,左一遍右一遍洒在街面上,经由太阳一照,升起两人多高的青雾。

  我姑姑曾经对我说,她第一次来到安镇,就像走到了一个到处都开着花儿的地方,虽然那是一个早春,野草根儿还在地底深睡,整个陕北仍然地冻天寒,大雪说下就下。我姑姑的眼睛变得又大又亮,感觉太阳明光光的,像一面被人擦了又擦的镜子,街上往来行人都穿的黑青靛蓝,满脸笑容,仿佛要去赶赴一场喜宴,那些拉车驮垛或者由人牵行的牲口,一个个也都毛皮光亮,昂首挺背,身上散发出干草似的清爽味道。我姑姑说,就连正在路畔上拉开阵势拧大绳的大绞车和摆在鞋匠铺门前的鞋楦子都像发着光,都像她生平第一次见到。

  那是1950年的早春,我姑姑梁镇高小毕业,去安镇参加安镇中学的入学考试,那也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她说,瓷器店里的瓶瓶罐罐碟碟碗碗都明艳艳地摆在货架上,让你进了门便不由得放轻脚步。店掌柜坐在窗下的一把竹圈椅里,呼噜呼噜抽水烟,面前的小桌上摆着一个西瓜大的瓷水瓶和一把拳头大的瓷茶壶,桌下放一个盛水的瓷盆,全都白底蓝花。见有顾客进来,他只用眼睛瞅瞅,也不招揽,由着他们自己看自己挑。价钱都标在货物上,谁挑好了,走到他跟前交了钱,他便道个谢说声再来。瓷器店旁边那家绸布店刚上了一批新花布,小伙计穿着一领翻色过的洋蓝长袍站在柜台里,用一副铜制的大算盘练习双手拨打。后来在我们县缝纫铺当了会计的姑姑说,打算盘的声音是世界上最好听的一种声音。她还说,好布料不用看,也不用摸,一闻就能闻出来。好布料的味道又清又长,一下就能钻进人肚子里。

  那年,姑姑没考上安镇中学。她背坐在一头毛驴车上回到梁镇,路过梁镇小学大门时她偏过了脸。姑姑再没去过安镇,却常常讲起安镇,那神情就像在讲一幅珍藏了多年的老照片。

  安镇是姑姑的伤心之地。姑姑一生对安镇念念不忘却又避而远之,不仅因为她没考上安镇中学,还因为一个叫刘粉莲的女人。

  刘粉莲跟我姑姑同岁,两人从小一起在梁镇长大,十分要好,后来在梁镇的老爷庙拈过香,拜成了干姐妹。刘粉莲没上过学,但是那年她却陪我姑姑一起去了安镇。我姑姑考试的时候,她就站在安镇中学门口等她。

  安中的升学红榜年年在三个地方张贴——东门口、钟楼下、安中礼堂前。放榜那天,我姑姑和刘粉莲先去了钟楼。她们起了个大早,各穿一件花棉袄一条蓝棉裤,围着钟楼东南西北转了一圈,没见哪里贴着榜。一个扫大街的男人走过来,好心问她们是不是看榜,叫她们再等一等,洒水车一过,安中的人就会来。姑姑她们听了,知道自己来早了。她们没跟那人搭话,更没感谢人家。那年月,姑娘们当真从来都不跟陌生人说话。她们躲开那人,挪到另一地方站下,想起他穿着一件棉半氅,头上戴着棉帽子又包着棉围巾,手上还戴一双棉手套,才发现二月的寒风一阵一阵往棉衣里钻,冷得她们一会儿都站不住。

  我姑姑和刘粉莲沿着一道东街走,一个铺子一个铺子逛,逛到最东头的干果店里,她们的肚子饿了,便商量了一下,叫小伙计给她们称二两杏干,接着便听到洒水车从西街往东街驶来,又听到有人喊:放榜了,安中放榜了。姑姑扭头往外看时,刘粉莲抢着去付钱。当她回过头时,小伙计已经接过刘粉莲的钱,并从货柜里多抓了一把杏干,偷偷加进她们的纸袋儿里,然后望着刘粉莲,大胆又害羞地笑了一下。姑姑记得,小伙计年纪跟她们相仿,但长得瘦小,一抬头额上便会出现三条很深的皱纹。

  “好俊两个女子。”坐在柜台另一边纳鞋底的老板娘抬起了头,半笑不笑地望着我姑姑和刘粉莲说,“大清早买杏干,害娃娃了?”

  这可不是一句好话,我姑姑正想着如何回敬她一句,却听到“呼”的一声,刘粉莲将纸袋推下了柜台,杏干撒了一地。等姑姑反应过来,刘粉莲已经拉着她跑到了大街上。

  “钱!”姑姑想把钱要回来。刘粉莲来安镇是陪她考试的,她不能让她多花钱,更不能让她花冤枉钱。

  “不要了!”刘粉莲放慢了脚步,但牢牢拽着我姑姑,怕她跑回那店里去,“钱是什么?钱就是人手里的操器,有人就有钱哩。”

  安中的红榜上没有我姑姑的名字。我姑姑哭了,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刘粉莲心里替她不服,执意说这张红榜把她的名字写漏了,定要让她再去东门口看。

  安镇东门外当年是骡马交易市场,十分热闹,但那种热闹不是姑娘家喜欢的,而且我姑姑和刘粉莲当时也没心思去凑什么热闹。她们直接走到城门洞里看榜,又没看到我姑姑的名字。我姑姑灰了心,打算回旅店收拾行礼回梁镇,可刘粉莲不依,她说,三处看了两处,只剩安中礼堂一处了,如果不去看看,她这辈子都睡不着觉。

  走到安中门口,姑姑突然出了一身汗,像得了大病似的,两腿发软。刘粉莲扶她坐到门台儿上,拿出一张纸,让姑姑把名字写在上面,教她好好歇着,她替她去查榜。

  刘粉莲拿着姑姑写的纸条走进了安中,一对编成五股花儿的长辫子在背后轻轻摆着。望着正对面的安中礼堂,我姑姑心中慢慢升起了一线热望,就像那些明知事情已经无可逆转,却还不肯死心的人一样,盼望奇迹出现。这时,她感觉身体也舒服了一些,便起身走进了安中。

  安中礼堂前围着一群看榜的學生,基本上都是后生。那时想上中学的姑娘非常少,能考上的更少。我姑姑看见刘粉莲站在人群外面,一会儿看一下手里的纸条,一会儿又看一下。我姑姑猜想,她要等前面的学生都走散了,才会上去看榜。不料,刘粉莲走到一个穿着灰色学生装的大个儿后生跟前,笑了笑,把纸条递了上去。

  “你帮我查查。”刘粉莲说完,一对眼睛热辣辣地在后生脸上扫了扫,唯恐他口里说出个“不”字来。后生的脸“腾”地红了,一直红到脖子根儿上。他把身上半旧的黄色挎包往端背了背,接过纸条念道:“白桂香?”然后抬起头,求证似的望着刘粉莲。刘粉莲连忙点了点头。

  后生分开人流,几步走到榜前,把榜上的名字从前往后查了一遍,然后拿起纸条看了看,又从后往前查了一遍,接着不顾众人反对,将整个身子挡在榜前,用手点着榜上的人名,一个一个又查了一遍。

  看到那后生攥着纸条呆立在红榜前面,我姑姑的心一下凉到了脚底,同时又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轻松,就像一块高悬的石头终于死心踏地地砸了下来。她没掉一滴眼泪,只觉两脚冰麻,一直冰到第二天早晨。那天晚上刘粉莲用她的热心口给她捂了半夜,也没捂过来。

  那后生查榜的时候,刘粉莲跟我姑姑一样,一对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他,榜上的事情,她跟我姑姑一样,没看就全明白了。后生拿着纸条回到她跟前,不等说话,她便哭了起来。

  “多大了?”后生问刘粉连。

  “十六。”刘粉莲说。

  “还小哩。写一手好字啊!”后生说着,顺手把写着我姑姑名字的纸条装进了自己的挎包里,又说,“想上安中的话,今年好好复习,明年再来考。”

  刘粉莲听了,哭得更起劲儿了。她为我姑姑难过,更为自己难过,她难过自己连一天学都没上过。但那后生更加误会了,继续安慰说:“明年再来考,我在这儿等你,再帮你查。”

  “你在这张榜上?”刘粉莲见他心善,回问了一句。

  “我路过瞅瞅。”后生整了整身上的学生装,“我安中毕业了,刚去定县考了高中,这几天也等着放榜哩。”

  刘粉莲看了一眼插在他上衣口袋上的钢笔,说:“你肯定考上了。”

  “数学没考好。”后生讪讪的,“考学路上遇见一个人的马惊了,把他摔在路畔上。我帮他去追马,跑着跑着就跑远了。等把他的马追回来,我竟迟了,考场也险些进不去。”

  “你肯定能考上。”刘粉莲说完,对他点了一下头,算是谢过。

  我姑姑再没复考。她回到梁镇便开始在我爷爷的铺子里帮忙。那年年底,刘粉莲结了婚,第二年十月又离了。离婚后,她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我姑姑都不见。

  那一年几乎天天都在闹秧歌,梁镇街上热闹得不像在过平常光景。我姑姑说,一入腊月,其他城镇的秧歌队也到梁镇来会演,锣鼓大镲的,人们的耳朵从早到晚都不得闲。我姑姑还说,那个冬天特别冻,就连鸦雀叫出来的声音都发硬发脆,薄得跟窗户纸一样。天蓝得像结成了一总块冰,凡是人能照见的树头全都黑黢黢的,干树枝像雪片一样掉下来,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我爷爷家铺子对面就是刘粉莲家的铺子,我姑姑却成天见不上刘粉莲,又不敢到她家里去看她。有一天,我姑姑实在忍不住了,爬到她家后窗外面那棵枣树上,偷偷地,硬是把刘粉莲叫出来,她俩一人戴了一块大方围巾,一蓝一绿,把头脸包得严严实实,站在到路畔上去看热闹。

  我姑姑说,她们刚站下,就过来一队秧歌,耍扇子的打霸王鞭的跑旱船的,浪头儿一样,一个阵接一个阵,从她们面前扭了过去。

  有人高声问:“这是哪个县的秧歌,扭得这么好?”接着还是那个人,高声又说:“原来是米脂县的秧歌呀,扭得这么好。”姑姑踮起脚仔细看了一眼那人,原来是开粮店的高掌柜,他就是个米脂人。

  “米脂秧歌扭得好,旱船也像水上漂。”高掌柜一边大声给他老家的秧歌队叫好,一边跟着旱船队往前走了。眼看踩高跷的就要过来了,一个大个子后生突然从后面挤上来,堵到了我姑姑和刘粉莲前面。我姑姑正要叫刘粉莲换个地方去看,刘粉莲却把自己头上的围巾拉下来,指了指那个后生说:“是他呀!”

  原来是在安中帮她们查榜的那个后生,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蓝色中山装,肩上背的还是那个半旧的黄挎包。

  “白桂香!”后生望着刘粉莲露,口里却叫着我姑姑的名字。他错以为白桂香就是刘粉莲。

  “我叫安世怀。上次忘记告诉你。”他笑了,一口白牙跟那支插在上衣口袋里的钢笔同时闪了闪,接着又说,“今年春天,我在安中礼堂前没见上你。你再没考?”

  刘粉莲低下头哭了。我姑姑知道,考试上学之类的话戳到了她的痛处。

  “没考。”姑姑也拉下围巾,替刘粉莲答了一句,却说的是自己的实际情况。

  “我去年也没考上定中。”安世怀对刘粉莲说,“我在安镇小学当了教员,这几天在你们梁镇小学参观学习。梁镇小学的教育质量在咱陕北地区数一数二,你一个女子家,高小毕业,文化也够用了。”

  刘粉莲一听,哭得更起劲儿了,惹得众人放下秧歌不看,都看他们。我姑姑说,起初众人只是无意地看看,当他们发现当街哭泣的竟是离了婚的刘粉莲,而且跟前站个陌生的大后生,正跟她说着话,旁边还有个白家的白桂香,众人的眼睛便一起瞪大,明晃晃聚在他们身上。我姑姑想拉一把刘粉莲,叫她不要哭了,却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了。眼光也是光,安世怀也感觉到了那份刺眼又刺心的亮度和压力。我姑姑说,她看见安世怀的脸阴了一下,她以为他会转身离开,谁知他竟提高了声音,像老师讲课似的说:“白桂香,我们光有文化不行,我们还要有思想有胆量。现在解放了,大家都在为建设新中国出力,白桂香,我劝你走出自己的生活小圈子,做新社会的新女性。”

  我姑姑慌忙低下了头。刘粉莲仍然哭着,说:“我就是个睁眼瞎。”

  “你怎么会是睁眼瞎?”安世怀不明白刘粉莲在说什么。

  “我要不是睁眼瞎,也不会走到离婚这一步。”刘粉莲满脸眼泪望着安世怀。

  安世怀愣在了那里。米脂县的秧歌扭过去了,另一队秧歌还没过来。我姑姑说她的耳朵“唰”地静了一下,便听到有人骂刘粉莲是疯子,有人说她吃了不臊药,把离婚当成了一件光彩事,在人多众广的地方张扬。刘粉莲却越哭越伤心,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根本没听到周围的人在说什么,或者她听到了,根本就不在意。安世怀咳了一声,我姑姑以为这回他定是撑不住了,定会转身走,谁知他掏出了自己的手绢,看了一下,递给了刘粉莲,教她擦擦眼泪。在当时,这是一种大胆又明确的示爱方式。刘粉莲拿着手绢傻站在那里。周围的人都像消失了一样,我姑姑说,她的脑子也直了。当她们醒悟过来时,安世怀已经走了。

  两天之后,我爷爷家的铺子里走进来一个人。我姑姑说,当时太阳才冒了花,阳光清刷刷铺了一院。她打开了铺门,正在铺子里洒扫,我爷爷在柜台里盘货。那人一边向我爷爷道着喜,一边走到我爷爷面前。

  “白掌柜,好事临门了呀!”

  “柴好人?”我爷爷看到来人,头上立刻冒出一层汗。

  柴好人是安镇人,擅长说媒,在梁镇也很出名。柴好人是他的外号,他具体叫什么,没几个人知道。我姑姑说,当时人们如果想逗哪个半大的小子、女子乐一乐,往往会说,叫柴好人给你寻个好婆姨,或者说,让柴好人给你寻个好女婿。因此,当我姑姑听到我爷爷叫那人“柴好人”时,忍不住打量了他一眼——小个子,瘦猴脸,络腮胡几乎长到了颧骨上,完全不像个圆融和善的“好人”,不过领口袖口都油乎乎的,倒像个成天走东家跑西家,到处吃肉喝汤的媒人。

  “你来我家做什么?”我爷爷把老花镜摘下来,瞪着柴好人,简直无礼地说,“而今解放了,婚姻讲自由,娃娃们的事情由娃娃们自己作主,大人不能包办。”

  “白掌柜,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柴好人笑嘻嘻看了我姑姑一眼,跳到柜台上盘腿坐下,对我爷爷说,“儿子的事自己做主,难不成女子的事也让她自己做主?”

  爷爷一听,立马换了一副好脸色,请柴好人里屋坐,叫我姑姑烧茶。

  都说女人是直觉动物,这话有时不假。我爷爷和柴好人一起进了里屋,我姑姑一下就想到了安世怀,想到了被安世怀错当成白桂香的刘粉莲。她裹紧棉袄抱着肚子坐在火炉前,一边烧茶一边想,第一次见到安世怀时,她站在他跟刘粉莲后面,他根本没看见她;第二次见面时,他忙着跟刘粉莲说话,几乎正眼都没瞧一下她,也没问问她是谁,如果他问了,她就会说她才是白桂香,那就不会有接下来的这场误会了。我姑姑想来想去,打定了主意,如果我爷爷问起她,她第一不提刘粉莲的事情,第二就说自己不同意。

  我爷爷跟柴好人在里屋谈了很久,两人各抽一袋旱烟,一会儿就把家熏得灰蓬蓬的。我姑姑把茶烧好,给他们倒上,又继了几回。最后一次续茶时,听到爷爷对柴好人说:“安家一定是把人认错了。我越听你刚才说的话,越像在说对门刘掌柜家的大女子粉莲。我家桂香从小头发不好,自带卷儿,刚时兴剪头发,她就把头发剪短了,都三四年了,没梳过大辫子。”

  “错就按错来嘛!”柴好人说,“安世怀是个好后生,安家的家业又厚沉,配得上你家桂香。”

  “安家的后生看上谁你说谁去。”我爷爷说,“名字错了事小,人错了可了不得。”

  “这种事我比你懂。我看安世怀和你家桂香才合适配一对。我还寻思,那刘粉莲心里还盼着复婚哩。女子家,说到底也是头一碗饭好吃。”柴好人一边说,一边观察我爷爷的表情。

  “我不敢作主。”我爷爷摇着头说,“娃娃们的事娃娃们自己说了算。”

  “你让桂香说说嘛。”柴好人果然是个扛硬的老媒人,就想把我姑姑说给安世怀,都不问人家安世怀愿意不愿意。

  “我这辈子不离开梁镇。”我姑姑表了态。

  柴好人这才磕了烟灰,和我爷爷一块儿下了炕,走出里屋。我姑姑记得,柴好人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露出一脸遗憾的表情。

  我爷爷请柴好人吃了一碗炖羊肉。柴好人吃完,拿袖子把嘴一抹,抬腳就去了刘粉莲家。不久,便听说刘粉莲和安世怀订了婚,结婚的日子定在当年腊月二十六。我姑姑算了一下,从那天看秧歌遇见安世怀到腊月二十六,总共不到二十天。

  按照当时的风俗,订婚以后直到娶亲之前,未婚夫妇不能再见面。在此期间,安世怀给刘粉莲写过一封信,是我姑姑帮她念的。他在信中已将刘粉莲称为“粉莲”。他说,我们都是有文化的新青年,生活在新社会,我们要抛开旧观念,接受新思想。离婚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一桩不幸婚姻的解除,是两个幸福的家庭建立的基础。你不要再伤心了,我会让你风风光光离开梁镇,咱们共同在安镇创造幸福的生活。

  二

  咖啡好了。服务生用一个小盘端过来放在桌上,问我的客人是否快到了。我看了看表,告诉他还要等一小时。

  我等的那个他跟我同龄,在安镇周围的几个县区里,他算是一位成功人士。二十三年前的春末,我们告别在一片白丁香丛中。那天刚下过雨,一条小路蜿蜒在白丁香湿润的香气里,我站在小路上,他面向我,一边向后退,一边建议我再考虑一下。“只要你同意,我明天就请假,你也请假,咱一起去你家。”他被地楞绊了一下,站稳以后又说,“你好好想一想。”

  我挥了挥手,教他好好走路。从此再无联络。

  一个月前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一个中年男子向我问好,并让我猜他是谁。没想到是他。他约我见个面,一起吃顿饭。“时间地点由你定。”他说,“只要提前一天告知,我保证千里之内随叫随到。”我想都没想便答应下来。

  今天是周末,吃过早饭我给他去了电话。电话通了之后,我听到了一个年轻的声音,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向我问好,接着说他是安总的生活秘书,并告诉我安总正在健身。我报上姓名,请他转告安总,下午一点我在安镇等他。秘书立刻说了声对不起,说安总今天下午两点要去市里开会,上午十点十分的飞机,他们马上要赶赴机场。

  “谁的电话?”我听到他的声音,气喘吁吁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大汗淋漓的形象。

  “一位女士,叫白予玫。”他的秘书说。

  “把电话拿来!”接过电话他將我好一通埋怨,责怪我迟迟不来电话,让他等了一个月。“我想给你打电话,又怕你不方便接。”他说。

  “除非睡前关机,有电话肯定接。”我说,“再忙也会回条短信。”

  “我不怕你工作忙。我怕你老公吃醋。”他说完便纵声地笑,如同一个正在台上表演的演员,想让最后一排的观众也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们还好。”我说,“两个上班族。按时上下班,家务分担,工资共享。”

  “你们都是忙人。”他敛住笑,“我喜欢跟忙人打交道,忙人没有闲工夫,操的闲心少。”

  得知他下午有事,我提议改天再约。他说上次一别二十三年,这次可别再来二十三年,那时候谁知有谁没谁。他指定了这家咖啡店,说他每次回安镇都会在这儿坐坐。

  “我们喝茶,不喝咖啡。”他特意强调了一下,“咖啡店里的饭都简单。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在其他饭馆订好,叫他们送过去。”

  “饭就免了吧,给你省钱。”我说,“我吃过午饭出发,一小时车程,很快就到。”他没反对。

  我不想跟他一起吃饭。饭是带有烟火气的东西,跟那些让人感到亲切自然的人在一起,吃饭才是一种享受。我选在安镇与他见面,是因为安镇恰好处在我和他现居地的中点位置上,大家方便,各跑一段路;也因为安镇是他老家,他在这里读完小学和初中才去县城读高中,估记只要有机会他也愿意回来看看。

  秋日的阳光隔窗照进来,咖啡的香气也有了一种明媚的味道。由于职业和生活的原因,我难得有独处的时光,我把见面的时间定在下午一点,避开了午饭时间,却又特意提前赶来,就是想一个人坐在这个较为舒心的地方,回想一下过去的事情。

  那年春初,西安阴雨不断。清明节放假,我回去了一趟,给爸爸烧了纸。回到学校,天终于放晴了,教学楼前面那片黄色的连翘一夜之间全都开了花儿,鲜艳的好像能滴下水来。中午上课前,我收到好友兰天的来信,正要拆开,听到走廊上有人喊我名字,抬头便见他堵在教室门口,铁塔似的,问我们班谁叫白予玫。我坐着没动。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他叫安玉琢,安镇人,是我们系财会班的学生,喜欢打篮球,每天晚饭后都在场上打比赛,偶尔一个人练球,常穿一身红色球衣,一双白球鞋。然而让我留心到他的却不是打球,而是打架。

  就在清明放假前一天下午,我在教室磨蹭晚了,去食堂打饭的路上碰见同学李婕正往回走。她敲了敲手中的空饭盒,努嘴一笑,告诉我没饭了。我俩便约着到学校外面去吃饺子。经过篮球场,看见一群人将最西边的那个场地围得密不透风,并且听到场上有人高声叫骂,安镇口音,接着便有一颗篮球飞了出来,人群“呼”地分开,我看见一个穿红色球衣的男生正把另一个男生压在地上挥拳猛打。

  “安玉琢打人啦!”李婕指着那个打人的同学,不安地说。

  这便是我第一次见他。场上的其他同学很快把安玉琢拉开。被打的同学从地上爬起来,见自己流了鼻血,跳着脚又骂起来,疯子娘长,疯子娘短。安玉琢低吼了一声,一头朝那位同学肚子上顶去,那同学像篮球一样飞起来,“嗵”地撞在了篮球架上。

  “任亚兵快跑!”李婕大喊,声音那么尖,就像从她脑门中间穿出来的。任亚兵从地上爬起来,往我们这边瞅了一眼,撒腿跑了。安玉琢抓起地上的篮球,狠劲儿冲着他的后背扔了过去。

  那天,安玉琢站在我们教室门口,穿着当时流行的军绿色卡叽布中山上衣,同样质地的蓝色阔腿裤,脚上仍然是一双白球鞋。我望着他,很多同学都望着他,但他很快就确定了我就是他要找的人,于是露出笑容,约我出去走走。我立刻站起来,连桌上的信都没收拾便跟他走了。下到二楼的时候,我们遇到了李婕。她给教室打了开水正往回走,看见我和他并排走着,便停在楼梯拐角上,一手提一个暖瓶,吃惊地看着我们。他拉了一把我的袖子,一步三阶先下了楼。我走过李婕身边,在她肩头一拍一笑,等她醒悟过来想跟我说话时,我也“蹬蹬蹬”下了楼。

  他走得飞快。我在门口被几个同学挡了一下,出门便见他已经在教学楼前面的那棵大塔松下面站着。我一边往他那里走,一边回想我和李婕那天在学校门口那家饺子馆里说过的话。

  “安玉琢,名字挺文雅,打架却那么凶。”我和李婕面对面坐在一张小桌前,我把小菜往她那边推了推,想让她更方便一些。

  “他平时不这样。爱运动,不爱说话。”李捷把先上来的酸汤水饺放在我面前,我又让给她,很快另外一份也上了桌。

  “那阵势,很吓人。”我还在说安玉琢打架的事。

  “他最恨人骂娘。”李捷喝了一口汤,酸得抿了半天嘴,接着说,“因为这个原因,在县里上高中的时候他就打过人。那人叫刘成民,是他同桌,当时我在场,课间休息,两人在教室后边嬉闹,刘成民玩在劲头上,没留神骂了他,他一个大耳刮子就朝刘成民扇了过去。”

  “是不是又大打了一架?”我问。

  “没有。刘成民知道自己错了,捂着脸道了歉。”

  “安玉琢原谅他了?”

  “没有,两人从此断交了。”

  “一个大男生,心眼儿那么小。”

  “刘成民心里不安,打听到任亚兵跟安玉琢都是安镇人,便去宿舍找他,想请他帮忙说合一下。任亚兵没答应。”说到这里,李婕让我猜任亚兵对刘成民说了什么。我为了早点儿听到答案,直接摇了摇了头。“任亚兵说,你要是刨了安家祖坟,我还可以帮你说说,如今你骂了安玉琢的娘,我顶个铁头也不敢去见他。刘成民想知道具体原因,任亚兵却把他推出了宿舍。”

  我和李捷吃过饭,接过老板找来的零钱,只见门口暗了一下,一个中等身材的男生走了进来,头上戴一顶黄色的仿军帽,帽檐压得很低。他进来便坐在门边的空座上,叫老板给他上一斤干饺子,一份西红柿鸡蛋汤。

  “呀!你也来吃饭?”李捷用普通话跟男生打起了招呼,因为他刚才也讲普通话。

  原来是任亚兵,换了一身衣服,洗刷得白白净净。我有些惊讶,因为听到他讲普通话不带陕北腔,而那会儿在球场上他说的却是一口安镇话。我接着便想,骂人是一件原形毕露的事情,语言自然也会露出老底来。

  任亚兵先对李婕笑了笑,又对我点了一下头,算是初次见面的问候。

  饺子上了桌。任亚兵往小蘸碟里倒了醋,放了一大勺油泼辣子,

  招呼我们坐下来再吃一点。我望着他对面的椅子,犹豫起来。

  “刚吃了一肚子,还往哪儿吃?”李婕拉我走,教任亚兵慢慢吃。

  “李婕说你篮球打得好。”眼看要被李婕拉出门,我抓紧说了一句。李婕先是一愣,接着便委屈地望着我。我连忙向她暗示,希望她不要戳穿。

  “我没说过这话。”李婕到底还是洗清了自己。

  任亚兵目光经过我落在李婕脸上。“谢谢你,李捷。那会儿多亏你叫我快跑,不然今天我可能就跟安玉琢一起闯下大祸了。”

  “对不起,李婕没说过你篮球打得很好。”不等李捷说话,我又以一种极不成熟的方式收回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我当时的神态看上去一定又愚蠢又可笑。

  “没事儿。我自认为球技不错。不论谁说我篮球打得好,我都觉得那人有眼光。特别是像你们这样的漂亮女孩子说出来,我心里更是美得嘚嘚跳呢。”任亚兵油滑地瞟了我一眼,眼里的亮光还没散尽,便看着李婕说,“安玉琢心术不正。我跳起来投篮,他从背后推倒了我。”

  “摔疼了?”李捷浑身上下打量着任亚兵,十分关心的样子。

  “不是疼不疼的问题。”任亚兵往嘴里扔了一个饺子,边嚼边说,“主要是安玉琢使阴招儿,招人恨。”

  “那你也不该那么骂他。你又不是不了解他。”李婕说。

  “相打没好手,相骂没好口嘛。”任亚兵说起了家乡的谚语,“你不知道,生气的时候,所有的话都是从肚子里直接蹦出来的,不过心也不过脑子。”

  任亚兵说完先笑了,我和李捷也笑了起来,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李捷,今天算你救了我。我还你个人情,我奉劝你不要跟安玉琢走太近。安玉琢他妈是个疯子,我们安镇人都知道。安玉琢有暴力倾向。他这一点随他爸。他爸从前是个铁匠,隔三差五把他妈打得鬼哭狼嚎。他妈长得漂亮,那是真漂亮。疯起来穿绸裹缎又唱又跳,我舅和我叔他们背地里说,她那个样子更漂亮。”

  任亚兵又往嘴里扔了一个饺子,嚼了嚼,还想说下去,李婕却掉头走了。

  “对不起,刚才我只是想让任亚兵说说安玉琢为什么打他。”我追上李捷说。

  “任亚兵骂人当然要挨打了。”李捷完全站在安玉琢那边,“你没见安玉琢那对眼睛,不笑都像在笑,哪里是动辄就打人的人。”

  此刻,安玉琢就站在前面的塔松下,正用李捷说的那双不笑都像在笑的眼睛望着我。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踢了一下地上毛绒绒的草尖说,“翠华路口新开了一家冰淇淋店。”

  “不去。”我说。天气刚刚暖和起来,太阳在多云的天上绵软地照着,我没有吃冰淇淋的欲望。

  “店里有几张小桌,我们可以在那里谈谈。”安玉琢说。

  “谈什么?”我的话音一落,便发现他的表情僵硬起来。

  我转身就往回走。他几步跑来,一把拽住我的手:“我有话跟你说。”

  “说吧。”我停了下来,“马上要上课了。”

  “不好在這儿说。”他犹豫了一下,“今天晚饭我们一起去学校外面吃。”

  “我们只是两个陌生人。”我说。

  “下午六点,我在饺子馆等你,你和李婕去过的那家饺子馆。”他抓着我的手不放,“我请你吃饺子。”

  我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个李捷,什么话都对他说。

  “要不我请你吃羊肉面,盆景园门口那家。”

  “我不吃羊肉。”我推开了他的手。

  “陕北人不吃羊肉?”他好像很诧异。

  “陕北人不做的事多了。”我笑道。

  “下午六点,我在盆景园门口,不见不散。”他说。

  三

  拆开兰天的信,一张照片从信封里掉了出来。照片上是我姑姑,花白短发,略卷,穿一件紫色薄棉衣站在我爸爸墓前,双手扶着墓碑,几枝柠条斜插映入画面,黄花掩映。照片是兰天拍的。清明前一天,我骑自行车带姑姑去给爸爸烧纸,迎面碰上兰天也骑自行车过来,脖子上挂一个德国进口35相机,不等我骑到她跟前,她便把一条腿搭在地上,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叫我跟她一起去河湾照相。

  我先跳下车子,然后扶姑姑下来。

  “你们今天就去烧纸?”兰天见姑姑手里提着纸钱和祭品,问道。

  “姑姑明天要去安镇看望一个老朋友。”我对蓝天说。

  “那你们去忙吧。我妈做了凉粉,你办完事想吃就来。”兰天说着跨上自行车便要走。

  “兰天!”姑姑叫住了她,“给我照张相。”

  “好呀!”兰天把自行车停到路边,端起照相机,叫姑姑往前面光线好一点的地方站。

  “我不在这里照。”姑姑摆着手,“你给我在我哥坟地照一张。”

  “姑姑!”我觉得让兰天去墓地不合适。

  “怕什么,兰天又不是外人。她在我心里跟你没两样。”姑姑望着兰天,“去给我照一张吧。”

  “行么。”兰天一口答应下来,拧转车头便跟我们一起走。

  我们县城被一条河流东西隔开。那河从南面的一座高山上流下来,向北流进了黄河,它叫芦花河,河水极清,芦苇丛生。我爸爸墓地在河东的荒山上,坟头靠一座小土峁,隔河就能照见。那年节令早,春天来得也早,阴历才二月,山山峁峁就都绿了,桃花杏花开得红一片白一片。过桥的时候,我和兰天推着车子走,芦花河中新生芦叶的清气笼在河面上,缥缈可见。姑姑说芦叶再长上几十天就能包棕子了。年年吃棕子,直到那天我和兰天才知道我们家乡的棕叶就是芦叶。

  “你们现在这些女子只会吃。我们当年,十来岁就学会包粽子了。棕叶都是自己下河采的。”姑姑面南望着河水,阳光照在她松弛的脸上,每条皱纹都清晰可见。我想,十来岁的姑姑,会是什么样子呢?她真的曾经是个小孩并且年轻过吗?有一段时间,我曾经对每位长辈都有过这样的疑惑,看到他们过去的照片就像看到一个陌生人,听到他们说起自己的往事,就像在听他们上辈子的事情。

  “年年都跟伙伴儿们约好了一起去。”姑姑怀念地说,“我们女子家,哪个都不会水。留一个姐妹在岸上照鞋照袜,其余的你拉我,我拉你,下河采芦叶。咱这个地方,河水有时古历五月还冰人的心哩。十四岁那年我刚下水就抽了筋,刘粉莲把我背了回去。我半月都不能下炕走路,你奶奶煮了芦草水,刘粉莲天天来我家,帮你奶奶给我洗了半个月的腿。”

  “刘粉莲是谁?”兰天说,“我有个表姑也叫刘粉莲。”

  “你不是姓兰吗?”姑姑抓着桥栏杆问,“你姑姑怎么会姓刘?”

  “兰天胡说呢。”我打岔道,“兰天的姑姑是兰花花,那个十三省有名儿的兰花花。”

  “兰花花如果跟我家有亲,起码也是我姑奶奶。”兰天笑道。

  “兰天,表姑是什么姑?”姑姑问了一句,接着又说,“你爸的姑舅两姨姊妹?是了,应该是你爸的姑舅两姨姊妹,她们不姓兰。”

  “兰家的女子都生得好。”打岔必须一打到底,而且要岔开老远,我说着便哼唱起来,“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盈盈的彩。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地爱死个人。”

  “刘粉连就爱唱这个曲儿,我们一群女子里数她的曲儿唱得好。”姑姑的思绪一点都不乱,一转又回到刘粉莲身上,“兰天,你表姑哪里人?”

  “你表姑哪里人?”我把姑姑的话重复了一遍,并向兰天挤了挤眼。

  “我不知道。”兰天不敢说了。她看了一下我,又看姑姑,一脸糊涂表情。

  “走吧。”我把姑姑扶上后座,“天底下叫一样名字的人多了。”

  “兰天,你表姑长什么样儿?有几个儿女?”姑姑仍然问个不停,“听说叫一样名字的人,命相也差不远。你表姑夫是做什么的?他在你表姑跟前好不好?”

  我姆指一动,打出一串长长的铃声。兰天侧转脸瞅了我一眼,骑着车子前边走了。

  天蓝得那么匀,仿佛放进一个偌大的染缸里精心染过。一群大雁从南边飞来,咕噜咕噜,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前边的柠条林开出一片稠密的黄花,我爸爸的墓地就在花丛中间。柠条枝有刺,牵衣绊裤的,我們每走一步身上都被划得嘶嘶响,像要破了一样。姑姑叫我和兰天走后边,她在前面左一脚右一脚踩开一条小路。我提醒姑姑别踩,这些柠条可是爸爸去世头一年大家从梁镇挖来的。梁镇又叫柠条梁镇,那里生的柠条开金黄花,花心泛红,其他地方的柠条开米黄花,花心泛白。

  “我知道,没事的。”姑姑说着,两脚还在使劲踩,“柠条这东西贱,你今天把它踏倒了,下一场雨它就又直起来了。不信你们过后来看。”

  “那怎么能叫贱呢?那叫生命力旺盛。”兰天用车子帮姑姑碾压柠条,一边说,“那是一种值得歌颂的精神。”

  “谁歌颂它?初春开花,深春结籽,当年就映一地苗。那年予玫他们兄妹一人才栽了几颗苗,现在就长成这一片林。贱就是贱,它若生得像牡丹一样稀罕娇贵,谁想看一眼都要跑上几百上千里路,哪个还忍心踩踏,恐怕落个花瓣也有人心疼。”姑姑突然住了脚,原来我们已经走到我爸爸墓前。

  一方矮矮的墓碑立在我们面前。它只是一块石头,因为刻上了爸爸的姓名和生年卒日,便像有了亲切的表情和体温。我良久站在那里,用目光一遍又一遍描摹着碑上的字迹,直到泪眼模糊。

  姑姑在墓前洒了酒。我跪下来,兰天挨我跪下,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却又不能让她站着。姑姑在祭桌上摆了烧肉、酥鸡,又摆了些水果,最后拿出一盒麻花,念叨着说:“哥,这是我前天回咱梁镇买的麻花。陈大麻花家的后人,陈二狗的孙子,去年在梁镇老街上新开了一家麻花店。我尝过了,味道跟咱小时候吃过的差不多。你看这颜色,一定也是在外面刷了一层鸡蛋黄。你还记得陈大奶奶给麻花刷蛋黄的情景吗?陈大奶奶头发梳得油光,脑后盘一个髻,绾着一个两指宽的银卡子,一年四季穿着旗袍,单的、夹的、棉的,坐在麻花店的柜台后面,手里拿一根鸡翎往搓好的麻花上刷鸡蛋黄,精细得就像往一块细绸子上绣花。”

  “现在谁还往麻花外面刷鸡蛋黄,怕是抹了食品黄。”兰天小声说。

  姑姑又说起了梁镇老街上开了一家油坊,也是从前开油坊某人的子孙,说得从容详细,就像我爸爸坐在那里,正听她讲。如果爸爸坐在那里,会怎样坐着,脸上会露出怎样的笑容,又会说些什么话?我想着,便落下泪来。

  “這是什么?”兰天发现祭桌下面烧纸钱的地坑里有很多没有烧尽的布片,“谁在这里烧了布?”

  我拿起一块残片看了一下,发现那不是布,是羊绒呢。

  “这是细呢子嘛!”姑姑也看到了,她们那辈人叫羊绒泥为细泥子,叫羊毛呢为粗呢子。姑姑把地坑里的残片全拨出来,“谁烧了这么贵的东西?够做一件大衣。”

  “谁烧的?太危险了,也不怕把这片柠条点着了。”兰天望着遍地的林草说。

  “谁烧的?这是谁烧的?”姑姑跪下望着墓碑,像是等它给自己一个确定的答复。

  “管他谁烧的,反正是诚心来祭奠我爸的人。”我把那些残片连同下面的灰烬一起掬在一个空袋子里,放在一边,然后点着了纸钱。

  “等等,先给孤魂野鬼烧。”

  姑姑一把抓起点着的纸钱,跑到坟头旁边,画了一个圈,把纸钱扔了进去,又叫我再拿几张纸过去。我把纸钱递在姑姑手中,顺便跪下,姑姑立刻喊我起来:“不要跪,他们又不是咱老先人,都是些没人管的孤魂野鬼,咱烧几张纸钱,打发他们一下就行了。”姑姑说完,便念叨起来,叫孤魂野鬼寻钱来,不要抢我爸的钱。等圈子里的火烧灭了,纸灰被风吹走,姑姑才到我爸坟前一沓一沓地烧纸,一边泪眼婆娑说起他们小时候的事情,又提到了刘粉莲。

  “听说安铁匠这几年不打她了,她的疯病也好了,却得了别的病,看不好了。我明天去安镇看她,再迟,我怕就见不到她了。”

  我捡了一根长木棍儿翻搅着火里的纸钱,默默地看着它们全都烧化,化成了灰。

  “安铁匠?”兰天听着姑姑哭诉,问我,“姑姑说的,到底是谁呀?”

  我对着坟头磕了三头,拉起兰天,对姑姑说,“你们先照相吧,这会儿光线正好。”

  “好不好都无所谓,留个影儿,我拿去给刘粉莲看看就行。”姑姑一边说,一边绕着坟头压了些纸钱。

  兰天给姑姑照了相,又跟我一起把姑姑送回家,定要叫我去她家吃凉粉,再不提去河湾照相的事。

  兰天推开她家的大门,一条细腰土狗扑了过来,黑色的皮毛在阳光下闪出一道白光,吓得我躲在了兰天背后。

  “黑子!”兰天喝斥了一声,黑子摇着尾巴一边去了。兰天的妈妈打起竹帘走了出来。

  “兰姨好!”我上前拉住她的手,一边看那竹帘——原竹色刷清漆,上面画了江南小景,两侧沿了寸半宽白布边,针脚细小端正。

  “妈,这么早就换竹帘?”兰天进门的时候问。

  “试着挂一下,看合不合适。咱梁镇人清明挂竹帘。”兰姨说,“老人们说,清明挂竹帘,双眼满年都不浑,满年都亮堂堂的。”

  “我爸在的时候,我家也是清明换竹帘。”我又看了看那张竹帘,想起我爸爸在院子里用新买的竹条亲手打制竹帘的情景。

  “你们也是梁镇人?”兰姨问我,一边让我坐到沙发上。

  “解放初就搬到县城了。当时我爸十九岁,到了县城第三年才跟我妈认识。”我说。

  “你是在县城生的呀。我说我在梁镇小学教了几十年书咋就没见过你呢。”兰姨说着,便去厨房切凉粉。

  “我妈外地人,跟我爸结婚才把工作调到梁镇,后来我们全家又搬到县城,可她一直把自己当梁镇人,也不知她为什么那么喜欢梁镇。”兰天跟我聊了几句,也去了厨房,给兰姨帮忙。

  我往兰天家的炕上看,两块五尺宽的三蓝毯从前炕铺到了后炕,炕角摞了一摞被褥,叠得有棱有角,用一块绣花单子苫着,单子上的图案很常见,正中绣了一簇牡丹花,周边飞着五六只蝴蝶。

  兰天把各种小料一盘子端出来摆上饭桌,见我看那块绣花单子,突然“啊哟”了一声,说:“这是我表姑绣的。”说完还怕我不懂,又说,“我表姑刘粉莲。”

  兰姨端出凉粉,亲手给我调了料。“咱们的凉粉是用荞麦做的,

  要另外调点油才好吃。油乔面醋豆面嘛!”兰姨边说边操作,“然后浇上酸汤,拌上芝麻,调上淹韭菜、香菜、黄瓜丝。”

  “妈,我表姑刘粉莲是哪里人?”兰天往自己碗里倒了一勺西红柿酱。

  “安镇人。”兰姨说着,舀起半勺酸汤想往兰天碗里倒。

  “不要不要。我拌西红柿吃。”兰天捂住碗口,又问,“表姑从小就是安镇人?”

  “小时候是梁镇人,后来嫁到了安镇。”兰姨说。

  “安镇有几个安铁匠?”兰天看了我一下,问兰姨。

  “应该不少。”兰姨想了一下说,“安家在安镇是个大户,听说他们从前几辈人都是铁匠。”

  “那也不能那么巧啊!当年梁镇街上有两个刘粉莲,两个都嫁到了安镇,而且各嫁了一个安铁匠。”兰天的声音高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

  “哪儿来的两个刘粉莲?”兰姨问兰天。

  “那花绣得真好。”我赶紧指着绣花单子说。

  “她表姑针线好。”兰姨说,“可惜长年有病,能绣个东西很不容易。”

  “我表姑有间歇性神经病。你姑姑说的那个刘粉莲,好像就是她,又不像,我表姑刘粉莲现在没得重病,她身体好好的,上个星期天还来我家住了一夜,送了我妈这块绣花单子。”

  “还帮我给新竹帘沿了边儿。”兰姨说着,揉碎了半根麻花放进我碗里。

  “妈,你也不问问人家想吃不想吃。”兰天望着我碗里越吃越多的食物,埋怨地说,“你喜欢的,别人不一定喜欢。”

  “凉粉拌麻花,这是传统吃法。再说,你们年轻,多吃点儿没关系。”兰姨笑笑,又把话转到刘粉莲身上,“我跟你爸结婚的时候,你表姑已经疯了。她当年从梁镇起身时可是个稳稳重重的俊女子,嫁到安镇被那安铁匠早也打晚也打,没几年就打疯了。”

  “安铁匠凭什么打人?”兰天问。

  “凭什么?那时候的男人打老婆还跟你讲个道理?不高兴就打。我见过梁镇街上一个男人打老婆,打得爬不起来还不放过,揪着她的头发拖过一道巷,直拖到井道口,顺脚后跟提起,说要往井子里填。多少人出面挡,才挡住了。”兰姨长出了一口气,“那件事我从头至尾全知道,起因是男人回家饭没熟。那女人出名地爱干净,忙着收拾家洗衣服,饭做迟了。那男人说她成天什么事都不干,尽在水里洗,把衣服都洗烂了,爱洗就死到井子里去。

  “看样子,现在的男人打老婆还是讲点道理的。”我自以为幽默地说。

  “那安铁匠不让她表姑出门。”兰姨说,“出一趟门,回家就要挨打,往死里打。有一年她跟偷偷去看了一场戏,回家就被人家把腿给打断了,在炕上趴了几个月。”

  “打断了腿?”我打了个冷颤。

  “也亏她命大,身体又好,没落下残疾。”兰姨说,“气人的是,安铁匠把人打成那样,还捎话叫你表姑娘家人去安镇领人,当着娘家众人的面,响当当地说,如果他们不把她表姑领回去,他可不保证哪天就给打死了。”

  “那就领回去呀!”兰天急吼吼的,仿佛往事正在进行中。

  兰姨望着我们,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兰天说:“我表姑被家暴那么多年,咱这边亲戚那么多,就没人跟他理论?我四个表舅,都是她的亲兄弟,我舅爷当时也活着,为什么不去告他?让他负刑事责任。”

  “捏住鼻子告天去。”兰姨说,“一年生一个娃,一个比一个俊样,一个比一个懂事。你表姑人已经疯了,娃们没个好娘,不能连个爹也没有呀。再说那安铁匠对娃们可好了。现在娃们都成事了,全都参加了工作。一个儿子在省城,两个在县城,最小的儿子也上了大学。他们一辈子只生了一个女儿,还在北京工作。”兰姨说到这里,瞅了一眼兰天,“哪像你,上个技校还在家门口。”

  “都怪我妈没疯。”兰天放肆地说,“我妈要是疯了,说不定我爸也把我培养到北京去了。”

  我们正笑着,突然听到兰叔叔在里屋咳嗽。“兰天,你声音小点儿。”他说。

  “爸爸,你为什么不替我表姑伸张正义?”兰天问兰叔叔没说话。

  兰天又说:“依我看,我表姑这辈子真是生不如死。”

  “死?”兰姨欲言又止。

  “哦,一个疯子恐怕连死也想不起来,对不对?”兰天接着说。

  “你表姑不疯。她起初只是装疯,装着装着就像真疯了。”兰叔叔从里屋走出来,对我笑了一下,让我多吃点,不要见外。

  “我表姑为什么要装疯?”兰天问兰叔叔。

  “她表姑实诚,不会装疯。”兰姨肯定地说。

  “爸爸希望她是装的?装疯总比真疯能让亲人们心里好受些。”兰天说。

  “她病了那么多年,大小医院都看过。”兰姨说,“医生的诊断还能有假?”

  “谁知道呢?也许后来她真疯了。”兰叔叔点着一支烟,“你表姑嫁给安铁匠前曾经有过一段婚姻。两人一起在梁镇街上长大,男方长她一岁,互相看起才订的亲。后来男方调到了县城,变了心,把你表姑离了,当年她才十七岁。”兰叔叔坐在我对面,话是对兰天说的,眼睛却瞅着我。

  “十七八岁都还是个孩子呢。”我忍不住说,“也许他们当初结婚就是被迫遵从了父母之命。”

  “当年梁镇街上的确有人这么说。”兰姨说,“我到梁镇的时候,差不多是他们离婚十年以后了吧?问起这件事,有人就对我说过,说他们的婚事是父母包办的。当年两家都在梁镇街上开铺子,大人们关系好。有人还说是指腹为婚呢。”

  “胡说。这件事谁还能比我更清楚?”兰叔叔瞪了兰姨一眼,“他俩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从我记事起,粉莲姐就在他家出出入入,跟在自己家里一样。粉莲姐对他家里人十分好,特别是对他的一个妹妹,比对自己的亲姊妹还好。粉莲姐没念过书,但是人聪明又勤快,他家

  里人当时非常满意,下聘的时候,其他彩礼不算,现洋就端出二尺八。”

  “什么钱用尺子量?”兰天问。

  “意思是给了二百八十块响洋。”兰姨说,“我听说男方家端了三百,女方家退了二十。那时二百八十块响洋可是一笔巨款。”

  “确实是当年梁镇街上最高的聘礼。”兰叔叔说,“最少能在梁镇的老街上买一间南向的好铺子。”

  “男方家很有钱吗?”兰天问。

  “一般。”兰叔叔说。

  “离婚以后,女方是不是要将聘礼退还给男方呀?”兰天又问。

  “他们是自愿离婚,男方没要求返还财礼。”兰叔叔说。

  “自愿离婚?我表姑为什么同意离婚?”

  “那人把你表姑骗了。他骗你表姑说,他们要响应国家政策,先把父母包办的旧式婚姻解除了,然后两人再自由恋爱,再自主结婚,这样就是合法的新婚姻了。”

  “亏他能想得出。”兰天气愤地说。

  “这都是传说。”兰姨忙忙说,“这些话你爸也是从别处听来的,你表姑可从来没说过。”

  “这些话,她宁肯对外人说,也不会对咱说。”兰叔叔说。

  “我表姑一定不想离婚。”兰天说,“我舅爷他们也不帮她一下,不给她拿个主意。”

  “你舅爷儿子多,就你表姑一个女子,还是老大,听说自主离了婚,但没让他们返还聘礼,又听说一定会复婚,大概就相信了。再说,已经离了,说什么也没用了。”

  “那时候刚解放,政府大力推行婚姻自主,鼓励破除封建婚姻。离婚的人特别多。”兰姨说,“当时有个笑话,说人们见面打招呼,互相再不问你吃了吗,改问你离了吗。”

  “那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第一次离婚浪潮。”兰叔叔說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也笑了一下。

  “我表姑当年漂亮不漂亮?”兰天问。

  “漂亮!”安叔叔说,“她离婚的事刚传出去,你舅爷家便有媒人进进出出。你舅爷便给她择下安家这门亲。俗话说,一坐官二打铁三不如轱辘匠歇一歇。安铁匠家光景好,他本人长得也好,安中毕业,当时在安镇小学当教员。后来也是因为打你表姑,被学校开除,当了铁匠。他们两个这辈子纠缠一起,其实谁也没好活。”

  “你说安铁匠长得好?咱俩前年去西安饭庄吃饭,不是遇见过他吗?咱往门里走,他跟他大儿子安玉成往门外走。个子那么高,”兰姨说着,用手在头顶比了一下,“长一副黑煞神脸,凶巴巴的,哪里谈得上好。不过他大儿子长得很有派头。”

  “咱前年见到他,他都多大年纪了呀!多少年遭了多少磨难。”兰叔叔说,“我第一次见他,是她表姑出嫁那天。他要新事新办,亲自来娶亲。腰挺得端正正的,骑一头大黑骡子,逢人一面笑。你要知道,他大儿子长得活脱脱就像他年轻时候。”

  “男人就怕笑面虎。”兰姨不失时机地给我和兰天上了一课,“表面和气,心里装着一条蛇。”

  “哪有那种人。”我和兰天都说。

  “那安铁匠不就是。”

  “安铁匠可是个好人,实在人。”兰叔叔说,“除了彩礼,娶亲那天还给她表姑额外送了一个赤金项圈,还按当时流行的样法在上面刻了‘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八个字。而且凡是娘家重要亲戚都有礼物。我是姑舅兄弟,他还送了我一支狼毫笔。”

  “那不是因为你去给新人拉马了吗?腊月寒天,那时的人穿得又不扛硬,一个十二岁的娃从梁镇走到安镇可不容易。你给我说过,回到家里,你的鞋和脚都冻在一起了。安铁匠如果真有心就该给你一块现洋。”兰姨说完便笑起来。兰叔叔问她要水喝,她泡了一杯绿茶递在他手里。

  兰叔叔端着杯子继续说:“说人说心,我就是说他心诚,是个真人。”

  “难不成谁还是个假的。”兰姨越发开起了玩笑。

  “我就是想说,他当初真心对待她表姑。打碗碗开花粉边边,安铁匠爱上了刘粉莲。那时候,有人把他们的故事编成信天游传唱哩。”

  “真心?为什么后來竟打成那样?”兰姨坐下说。

  “到底为什么?”兰天问兰叔叔。

  兰叔叔低下头吹杯子上面的茶叶。

  “也许他后悔了?”兰姨猜测道,“我记得那首信天游里还有这么几句:青头后生娶二婚,天生下你个气老人。”

  “气老人”是我们当地话,意思是不争气的子孙。我想问兰叔叔,安铁匠娶刘粉莲,安家老人是不是不同意,却见兰叔叔抬起头对兰姨说:“你知道她表姑前两天为什么来咱家?”

  “不是说回了趟梁镇,顺便来看看你吗?”兰姨说完,怔了一下,“我也奇怪,她几十年都没单独出过门,竟然一路打问着,端端找到了咱门上来了。这对她来说,有多难啊!”

  “我问过梁镇那边的亲戚了,她根本没去过梁镇。她是专程到这儿来的。”兰叔叔放下茶杯,一连吸了几口烟,“我猜,她不是来看我,是来给那人烧纸的。”

  “那人死了?”兰天问。

  我的心一阵疼痛。兰叔叔吐了一口烟,兰姨不停地咳嗽起来,一边用手扇着向她飘去的烟雾。

  “她一辈子忘不了那个负心汉。”兰叔叔掐灭了烟头。

  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了。这时外面恰恰刮起一股黄风,天忽地暗下来,风声尖啸。

  “走时忘了关窗子,我得赶紧回家。”我说着便从门里出去。兰天追出来叫我吃完凉粉再走,我头也没回,骑上车就跑了。

  风中的沙粒打在我脸上,热辣辣地疼。空气里尽是沙子干呛的味道,憋得人十分难受。

  四

  兰天的表姑刘粉莲就是我姑姑说的刘粉莲。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她却一直活在我记忆之中,像一位曾经朝夕相处的亲人。兰天也在信里说,我走之后她问了她爸,得知两个刘粉莲是同一个人。还说,她爸听说我姑姑对刘粉莲念念不忘,还打算去安镇看她,便骂她黄鼠狼给鸡拜年,并且让她告诉我姑姑,如果她真给刘粉莲安好心,就一辈子不要出现在刘粉莲面前,这样也许刘粉莲还能多活两年。兰天告诉他,我姑姑清明第二天就要去看刘粉莲。他爸就冷笑着,说有胆她就去,看那安铁匠不打折她身上几件子。兰天觉得情况复杂,便把照片寄给了我,没去见我姑姑。

  兰天在信里转述了兰叔叔讲给她的一些往事,就发生在当年他们送亲路上。我一边读信,一边想象着当年的情景:

  一小队人马经过梁镇老街,往安镇的大道走去。队伍前面走一班子吹手,后面走一班子吹手,一起吹着得胜回营。队伍中间走四辆马车,三辆是安家来娶亲的,一辆是刘家去送亲的。头辆车上拉着彩礼嫁妆,最显眼的是一对红底描花的木箱子,箱子上面红的绿的粉的黄的摞着两块被子两块褥子,叫双铺双盖。刘粉莲穿着红棉袄红棉裤,蒙着一块红盖头,坐在第二辆马车上,脖子上戴着安世怀送给她的赤金项圈,胸前佩着一个宝蓝色的盆形针扎儿,上面绣着蜻蜓戏莲图。在她面前坐着两个安家派来娶亲婆姨:一个头发微黄,立眉翘眼,不到二十岁,是安世怀的亲嫂子;另一个四方脸,浓眉圆眼,四十来岁,是安世怀的亲大妈。身后坐两个刘家派去的送亲婆姨,也是一老一小,小的是刘粉莲的姨表姐,单眼皮高鼻梁,看上去能比安世怀的嫂子大几岁,老的是刘粉莲的亲姑姑,兰叔叔的母亲,皮肤白净,一口齐整白牙,估计三十五六岁。四个女人都打扮得光彩照人。后面两辆车上挤着其他娶送人的亲戚,一色儿都是男的。安世怀骑着大黑骡子走在马车旁边,胸前佩一朵大红花,身上的新衣新帽和那双大花眼睛一起发着光。

  走出梁镇西门之前,人们夹道相看,经过娘娘庙和三官楼的时候,人聚得最多。兰叔叔和另外几个拉马的半大小子,一边走,一边往空中甩着炮仗。

  “娶个二婚,还闹这么大排场!”陈大麻花家的二小子陈二狗翻了个白眼。他袖着手站在人群前面,穿一件半旧黑棉衣,没套罩衫,头上戴个麻鼠灰的新兔皮帽子。

  陈二狗旁边站着开旅店的张来老婆,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她说:“女人呀,人好不如身好,身好不如命好。人家刘粉莲身好命也好。”

  “命好就不会给人离了。”陈二小几乎喊着说,“这次也不知能不能久长。”

  安世怀两眼“哗啦”一闪,照到陈二狗身上。

  “你疯了?”张来老婆顺陈二小胳膊上拧了一把,“你家跟刘粉莲家火墙搭火墙,一向来往的好,你说这种话,听上去就不像个人。”

  “谁离婚不满两月就火烧火燎去嫁人,谁才不像个人哩。”

  一个大炮杖在陈二狗的头上炸开,是兰叔叔扔过去的。几十年过去了,兰叔叔还忘不了自己竟然扔得那么准。陈二小狗的新帽子上冒起一股烟,接着便着了火。

  我们当地有个习俗中,结婚当日观天色,以此预测新婚夫妇以后日子过得是否顺当。兰叔叔说,那天前半晌天气特别好,腊月天的太阳竟晒得人身上微微出汗,后半晌天就阴了,走到黑滩的时候,天上飘起雪花。人们刚刚搭起车篷,雪就下大了,又走了两三里地的功夫,地上就积起两三寸厚的雪。领事人站在路畔上指挥大伙儿到浑水河边的老黑槐下歇脚。

  “大家歇会儿,打打尖儿!”领事人是安世怀的大伯,当时四十来岁,生得也是高鼻大眼,长腿长腰好身板。他说话嗓音超高,兰叔叔说,他要是去唱戏,绝对不要扩音器。

  老黑槐外观跟别的槐树一模一样,却开罕见黑紫槐花。传说它能辟邪驱难给人吉祥。那时候人们从梁镇往安镇走,一般都会在老黑槐黑槐下歇一程,图个吉利。

  男人们都听从安大伯的安排,走到大黑槐下吃干粮喝水,只有刘粉莲和四个娶送人婆姨还在马车上坐着,等安大伯派人把干粮和水送过去。很多人一下凑到一起,往往会让人无端地兴奋起来。大伙一阵胡说乱笑,突然又像吹了灯似的黑静下来,人们几乎同时往浑水河对岸望去,发现他们被一群狼盯上了。大雪抹去了世界的丰富色彩也消解了其中的部分声音,狼群从哪里来何时跟上了他们,谁都不知道,但是它们显然是在他们到达黑槐树下面的时候停止了前进,此刻正以头狼为中心站成一个弧形,身上披着雪,绿色的狼眼穿过一道道时疏时密的雪帘,望着他们。

  安大伯小声说:“捡柴点火。”

  安世怀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乱动。狼群正等着他们散开呢。如果是别的季节,隔著一条浑水河,狼群想要过来也不容易,眼下河水硬邦邦冻成一条平路,它们只要发力一跑,眨眼就到。

  黑滩一带梢林多,很早以前就有狼,但那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新中国成立前梁镇是白区,安镇是红区,红白扯锯攻攻守守,据老人们说,地上的蚂蚁都不多见了,谁还见过有狼。但是今天安家人走远路去梁镇娶亲,人们手中多拿着棍棒,车上也拉着修路砍梢的铁锨斧镰。安世怀在车厢下面绑了一根铁棍,这是今天最扛硬的家伙了。兰叔叔说,当时政府禁猎,洋枪土枪红缨枪大刀都上缴了,狼群如果冲过来,他们只能用那些东西跟狼拼了。

  安世怀把铁棍递给了安大伯。安大伯推让了几下,见他诚心实意,便接过铁棍,牢牢握在手里,不敢再为这事耽搁时间。

  兰叔叔手里拿着一根红柳棍,这是他出门前顺手在刘家大门道拿的。今天就靠它保命了,他想,顿时觉得自己的命跟这根棍子一样不堪一击。

  安世怀给安大伯使了个眼色。安大伯悄悄指挥大家一起往后退,只把安世怀一人留在老黑槐下面,一手牵着大黑骡子,一手握着一根马鞭。安世怀把大黑骡子拴在老黑槐上,拴成死扣,转身面对狼群,端立在大雪当中,一边郑重在骡子身上拍了几下。兰叔叔说,那时的安世怀方肩壮臂魁梧彪悍,谁看谁都相信他是一个可信可靠的男人。刘粉莲跟上他岂会受罪?就像刘粉莲她爸说的,安镇老安家的人有劲儿知道往地方上使,光景定能越过越好。刘粉莲她爸是兰叔叔的大舅,兰叔叔说他常常想起那天临出门时,老人对跪在地上作别的刘粉莲说:“大女子!世怀爱心你,不顾老人反对下大聘娶了你,给足了咱老刘家面子。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过门以后,你要好好守身守心,安稳给人家生儿育女过光景。不要记挂我和你妈,你把日子过好就顶把我们孝敬好了。”

  兰叔叔说,刘粉莲如果把老人的话记到心里,这辈子就不会过得那么可怜了。

  安世怀与狼群对峙着,似乎正在用一种特殊的听不到的语言与狼群谈判。兰叔叔说,他确信狼群听懂了他的话并与他达成了协议。与此同时,安大伯手里提着那根铁棍,打发拉马娃娃和吹手中间的学徒娃娃们一起挤到马车上去,另换了几个大人拉马,一边关注狼群的动态,一边指挥马车缓缓前行。安世怀紧紧走了几步,跟他的大哥和两个弟弟一起压后。

  兰叔叔挤上了新娘子的马车。这时,刘粉莲在马车上动了动,想站起来。兰叔叔的母亲以为她要解手,一把拉住她的手说:“粉莲,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说不得了,你再憋会儿。”

  “天神神哟!”安世怀的嫂子啧啧道,“狼在那岸儿站了一群,你还哪儿来的尿?听说你念过书认得字,反倒看不着狼吗?”

  这是安世怀嫂子第一次在马车上说话。一路上其他三个娶送人婆姨都拉着家常,只有她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时不时地瞅瞅刘粉莲脖子上的赤金项圈,那眼神,就像那东西原是她的,被刘粉莲抢了去。

  “粉莲不识字,没念过书。”兰叔叔的母亲说,“今天临出门的时候,我大哥把这件事给你们安家人都说清楚了。”

  “临出门的时候,鼓也响炮也响,我根本就没听见。我们世怀兄弟也不知听见没听见。”

  “世怀听见了。”兰叔叔的母亲说,“他还说,粉莲不识字,事情不大,他可以教她。说完还给我大哥磕了三头,感谢他对粉莲的养育之恩。”

  “我不知道。”安世怀的嫂子说,“我们安镇人老实,不知道就说不知道,不会凭空捏造。”

  刘粉莲从马车上站了起来,望着大黑槐下面的黑骡子,接着又望向浑水河对岸的狼群。兰叔叔的母亲再次拉住了她的手,她姨表姐也拉着她。

  安世怀的嫂子冷笑了一声,说:“一个新媳妇,家具还不如我们生养过娃娃的紧凑,天知道乱整过多少回。”

  安世怀的大妈倒吸了一口冷气,像是说刘粉莲,又像是说安世怀的嫂子:“你们都款款儿坐下,该夹的嘴儿都给我夹紧了,小心狼把你们吃了。”

  “狼——”刘粉莲高喊了一声,从马车上跳下,发疯一般朝狼群跑去,“狼,你们吃我来,不要吃安家那头黑骡子,你们吃我来!”

  众人愣成一堆。安世怀瞪大了一双大眼睛,显然吓了一跳,接着拔腿就追,他哥扯了他一把没扯住。

  头狼抖了抖身上的雪,其余的狼同时弓起了背。它们要扑食了。

  “你不要跟过来!神仙也救不了想死的人。”刘粉莲跑上河沿,回头对安世怀说,“这辈子我对不住你了!你让我去死,留下那头黑骡子给你出力干活儿。”

  “我要你给我栽根立基过光景哩。”安世怀一马鞭抽倒了刘粉莲,抱起她就往回跑,却在一块冰滩上摔了个大马趴。狼群飞奔而来。安铁匠狠劲儿把刘粉莲往人群那边一推,刘粉莲像个瓦罐一样打着转儿从冰上滑过来,他自己却因用力过猛,反道向狼群那边滑去。

  “世怀!”安世怀的大哥一扑跑上冰滩,像个没飞起来的公鸡,栽倒在冰滩上,脑袋磕得“嗵”地响了一声。

  “哥!哥!”安世怀的两个弟弟连喊带叫,各挥着一张铁锨冲了上去。

  “狗日的狼!”安大伯举着铁棍紧跟在后,一边叫骂,“有种先把老子吃了!”

  “大!”安大伯的儿子见他爸冲上去了,从旁边一人手中夺过一把锄头跟了上去。

  兰叔叔手脚无措,没头没脑地点着一个炮仗扔了出去。炮仗在空中发出惊人的一响,狼群竟然停了下来。

  安世怀连滚带爬,抓住安大伯递过来的铁棍站了起来。送人的刘家几弟兄拉起刘粉莲。

  “扔炮,扔炮!”

  一群半大小子都扔起了炮仗。吹手们吹号的吹号,捣鼓的捣鼓,

  敲锣的敲锣。头狼开始后退,接着扭头急奔而去,其余的狼也跟着跑了。

  众人怕狼再追过来,赶着车马慌忙上路。安世怀从车底抽出一根皮绳,将刘粉莲绑在了马车上。刘粉莲不停地说:“让我去死,让我去死。”

  安世怀嫂子说:“想死还不容易?你娘家圆的有井,长的有绳。何苦闹这么一出,让我们老安家颜面扫地。”

  “大雷子!”刘粉莲终于号啕起来,“咱俩好好的,你说离婚咱就离婚了。我好好一个人,咋就变得不人不鬼了。姓白的!你好活去。我迟早把自己喂了狼,骨头喳子都不剩给你。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

  “这辈子后悔的人恐怕不姓白,他姓安哩。”安世怀的嫂子说。

  安世怀骑在黑骡子上,脸跟生铁一样黑。

  兰天的信写得很长,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那天我没吃晚饭,也没去见安玉琢。我在图书馆坐到快熄灯时才回了宿舍。

  五

  第二天中午,我在学校食堂打了饭,见李捷一个人坐在中间的一张大圆桌前,我便端着饭盒坐到她旁边的凳子上。李捷一脸不高兴,站起来挪到另一张凳子上。我把饭盒往她那边一推,又挨她坐下。

  “这么大一张桌子。挤在我跟前做什么!”李捷说。

  “谈心。”我笑着说,“谈谈安玉琢,怎样?”

  李捷低下头,拒绝看我,却问道:“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上辈子。”我笑着说。

  “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李捷无奈地望着我,一边用勺子没轻没重地在饭盒里搅着。

  “反正与当下季节无关。”说完我自己先乐,李捷也忍不住乐了,一株红山桃在我们对面窗前正开得热气腾腾。

  “你俩说什么呢?”安玉琢拿着一个空饭盒走了过来。我一点都不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李捷立刻站起来,请他坐下。

  “我还没打饭呢。”他对李捷笑了一下,然后看着我说“我昨天在盆景园门口你,等到天黑才回了学校。”

  “我又没答应去见你。”我说。

  “什么事?能说出来让我听听吗?”李捷问。

  “私事。”他说,“我只能跟她说。”

  “你们能有什么秘密呀!”李捷急了。

  他没看李捷,继续对我说:“今天,老时间老地方,我等着,你一定要来。”

  “好。”我很干脆地答应下了。

  “什么意思嘛!”李捷在我和安玉琢脸上来回看。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实话实说。安玉琢转身打饭去了,步子迈得很大。李捷望着他的背景,半天都没吃一口饭。

  打饭的人越来越多,饭堂渐渐拥挤起来,任亚兵从人群中钻出来,带着满脸关不住的笑容走过来,在我和李捷对面坐下来。

  “刚听了一个笑话,太笑人了!”任亚兵吞了一口飯,眼睛尖尖儿一亮,不等再说什么,自己便“噗嗤”一笑,喷了一桌饭渣子,而且溅到了我和李捷的饭盒里。

  任亚兵尴尬地望着我们,连道歉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来讲笑话,自己倒变成了笑话。”李捷说着,同时几乎挑逗地对他笑了笑,令我十分意外。

  任亚兵帮我们收拾了饭盒,又请我们到学校外面去吃。李捷站起来往打饭的窗口看,安玉琢还在那里排着队,半低着头,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安玉琢他爸来了。”任亚兵也看了看安玉琢,对李捷说,“昨天咱高中同学刘成民从他们学校跑过来找我喝酒,说他路过省第一医院的时候恰巧遇上了安玉琢一家。听说安玉琢他妈病得厉害,可能活不久了。”

  “那咱得去看看她呀。”李捷说着站了下来,像是立马就要去医院似的。

  “我也这么想,咱跟安玉琢同学那么久。”任亚兵说,“可我估计安玉琢不会同意咱们去,毕竟他妈是个疯子。”

  李捷又回头看安玉琢。

  “反正我不去。”任亚兵说。

  吃过饭,任亚兵要去东大街买鞋,问李捷去不去,顺便也问我。我们下午正好没课,我很想跟他俩一块儿进城逛逛,李捷却说她有别的事。

  任亚兵怅怅地走了。

  “你有什么事?”等任亚兵走远了,我问李捷,一边猜她要去看医院探望安玉琢的母亲。

  “我去我舅舅家。你也一块去吧。”李捷说。

  我觉得自己跟去不方便,便跟她道别。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李捷说,“我舅妈是安镇人。她娘家跟安玉琢家是邻居。”

  “这么巧?”我挽住了李捷的手。

  “安镇能有多大?我舅妈常说,东街放个屁西街都能闻见。”

  我在学校小卖店买了几样儿水果,跟李捷一起去了。

  李捷舅舅家的阳台上养着一盆三叶梅,开红白双色花,枝蔓七环八绕,花儿开到了窗子上。我跟在李捷后面进了门,眼前猛地一亮,很是惊艳。

  “小捷呀,你咋才来呀!”李捷的舅妈住在西安很多年了,却原腔原调说一口安镇话,听上去就像摇着一个银铃,“我今天早上还催你舅打电话叫你哩。”

  “舅妈做了什么好吃的?”李捷一说,我这才闻到一股油辣的香气。

  “乔面碗托,我用干辣子炒了猪肝,你们正好赶上吃。”舅妈接过我们手里的水果,让我们先坐,然后就进厨房给我们弄碗托去了。

  有口福了。我暗暗高兴,麻辣肝碗托可是安镇有名的小吃。

  “小捷呀!那件事你考虑得怎样了?”舅妈一边在厨房忙活,一边高声问,“人家小伙儿一见你的照片,可就上了心了,不住催你舅要见你哩。”

  “有这种好事呀?”我打趣李捷,“事先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才不见他呢,我谁也不见。”李捷瞪了我一眼,看她那神情,仿佛是在说,她这辈子非某某人不嫁。

  “不见你会后悔。”舅妈端上来两碗碗托,上面香喷喷盖了一大勺辣子猪肝,“小伙儿叫冯丰。我见过,精精干干的。他爷爷是我们厂里的老领导,他爸是一家报社的主编,跟你舅关系好。我跟你舅去过他家,他妈是个音乐老师,家里收拾得很漂亮。冯丰去年大学毕业,重点大学,分到了政府部门,你舅说他将来在事业上肯定有大发展。”

  “真香。”李捷低头闻了一下碗托。

  “还有好吃的呢!”舅妈说着,又端出一个圆形的食盒,里面白扑扑放着几块雪花点心,每个点心中间都点着一个梅花状的小红点儿。这就是安镇炉馍,它在整个陕北就像梁镇的麻花一样受欢迎。

  “炉馍哪来的?”李捷伸手拿了一个,一口咬出炉馍的千层边儿,又一口咬出了红糖五仁馅儿。

  “我们安镇的老邻居送来的。”舅妈说,“安世怀,安铁匠。他的小儿子四四不是跟你同学吗?”

  “嗯,大名叫安玉琢。”李捷边吃边说,“我听说他妈病了。”

  “病得很厉害,地都下不了。安铁匠这回就是领她来看病。来之前,他特意在家里起了炉,亲手给大夫打了炉馍当礼物,顺便给我送来一些。我这碗托就是给四四他妈做的。她年轻时候爱吃,不知现在还能吃下吃不下。”

  “她害的是疯病?”李捷问。

  “疯病好了。我算算,应该是她大儿子安玉成在省城工作以后就好了,有十来年了。这次她得了另外的病,绝症。”

  “她真疯过?”李捷问。

  “疯过。”舅妈压低了声音,仿佛身边不只我们三人,“她在娘家的时候就疯了。结婚的时候,瞒了安铁匠。她叫刘粉莲,她爸是梁镇街上的老生意人,过于精明,不仅对安铁匠瞒了她有疯病的事,还谎说她高小毕业。其实一天学也没上过,双手写不了个‘八字。”

  舅妈说到这里,咬着嘴唇,不说话了,直到我和李捷期待地望了她很久,她才又说:“咱哪儿说哪儿撂啊。”舅妈的意思是不让我们把她说的话向外传,“安铁匠年轻时候长得好,安边中学毕业,本来能考上定中,谁知却黄了。”

  “他家成分不好?”我按自己的理解问。

  “不是。”舅妈声音更低了,我身上生出一阵寒意,不知接下来她会说出怎样的故事来。

  “这事说不成,不能说。”舅妈又咬住了嘴唇,并且站起来,去洗手间哗哗地洗起了手。我和李捷以为她真不说了,谁知没过两分钟,她又走到我们跟前说,“他在学校跟一个女的相好,她叫赵爱爱。为了她,他把小时候订婚的女子退了。”

  “因此他父母生了气,不供他上高中了?”李捷问,我也这么想。

  “不是。他学得特别好,安中的尖子生,赵爱爱学得却一般,数学尤其不好。两人事先商量好,考数学的时候,男的在卷子上写女的名字,女的在卷子上写男的名字。那时候人都老实,只有那个贼女子才能想出这种瞎主意,连监考老师都瞒过了。结果她考上了,他没考上。他本来打算第二年再考,没想到啊,赵爱爱年底就跟别人结了婚,他便灰了心,去安镇小学当了教员。后来被学校派到梁镇小学参观学习,谁知就被刘粉莲勾搭上了。”

  “勾搭?怎么就勾搭上了!”我一听勾搭两字,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得难过。

  “谁知道。”舅妈误以为我是在问他们是如何勾搭上的,便说,“女人和男人的那种事,哪能说得清。”

  “唉!”我只好深深叹了口气。

  舅妈接着又说:“赵爱爱的丈夫后来当了大官,赵爱爱也做了官。那年她来我们县城下乡,我正好跟你舅从西安回家过年,在招待所遇上了。她身旁前呼后拥,脸上明光皎灿的。我老远照了一眼,没敢上前相认。”

  “你们认识?”我问。

  “赵爱爱跟我姐也是同学,常来我们家,有时晚上都不回,跟我姐挤一个被窝。”

  “你姐?”李捷俏皮地笑了。

  “我姐命不好,她才是考上高中家里不供的可怜人呢。”

  “她现在过得怎样?”我问。

  “早就殁了,婚都没结过。”舅妈说,“她叫高春花,跟安铁匠同岁,殁的那年刚刚二十,不过在那时已经算是大龄女子了。就在安铁匠娶亲当天早上,她不等天亮就去挑水,掉井子里了。”

  “你们安镇水浅,井上不安辘轳,打水只在桶上系根井绳用手吊。冬天井边容易结冰,的确很危险。”李捷说,“不过现在好了,全都用上了自来水。”

  “可她掉在井里头,连叫都没叫一声。别人打水打起了她的一只鞋,我们才知道她出事。”舅妈惨淡一笑。

  “她大概没来得及叫。”我说着便打了冷颤,仿佛我也掉在那口井子里了。

  “这种事情,只有天知道。”舅妈痛苦地挤了挤眼睛,却没掉下一滴眼泪。

  “你姐有文化,如果她是自寻短见,应该留有遗书。”李捷说。

  “那倒没有。”舅妈说,“一句话一个字都没留下。”

  “跟安铁匠订了婚又退婚的女子是谁?”我问。

  “是我姐。”舅妈终于流下了眼泪,接着便泣不成声。

  “赵爱爱跟安铁匠分手以后,你姐为什么不再去找他?”我又问。

  “找了。我姐当时已经在安镇小学教书,她去找了他,说服了他,他才去安镇小学教了书。我们家人和他们家人都想让他们重新和好,很多人都以为他俩一定会重新和好,我姐更是高兴的,走路都哼着曲儿。”舅妈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只有我知道他们都是在瞎高兴。我那时才几岁,有一天我去安家玩兒,走到他家墙根儿下,听到他正跟他妈说话。他妈问起他跟我姐的事儿,他说,他另外相中人了。他妈一听就哭,问他,高春花文化不高,还是模样儿不好?他竟然说,高春花再好他也不想要她,她就不是他心里想要的人。她妈又问,他心里想要个怎样的人?他说,他想要一个他一看见心里就发软的人。”

  “安铁匠是不是经常打老婆?”李捷问。我终于知道,她来这里就是想弄明白这件事情。

  “打哩,但也不是经常打。”舅妈说,“那种年代嘛,说是男女平等,其实一点都不平等。”

  “安铁匠是不是结婚当晚就打了刘粉莲?”这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了。

  “没打。”舅妈肯定地说。

  我姑姑曾经对我说过,安铁匠当晚就打了刘粉莲,而且说这是刘粉莲亲口告诉她的,对此我从未怀疑过,因为安铁匠在我心里就是个暴徒。看了兰天的信,看到刘粉莲在嫁往安镇路上决心要让狼吃掉的一幕,我更加深信,安铁匠心里充满了愤怒,他的暴行一定是从那晚开始的。

  “结婚当晚,安铁匠没打刘粉莲。”舅妈说,“当时刘家的送人亲戚跟一大群,他要是当晚就打她,不就闹下大事了?如果闹起来,我们这边准能听到。我记得他当晚没打,后来很长时间都没打过。我当时特别憎恨安铁匠,说实话,天天都盼他家能出点事,却一连多少天都没听到他家有什么动静。我们安镇的院墙只有半人高,我每天打早出去倒尿盆,新婚的刘粉莲也出来倒尿盆。我每回都见她两条长辫子梳得光溜溜的,编成五股花儿,不像挨过打。”

  “为什么再后来就开始打了?”李捷问了,觉得不妥,又问,“再后来又因为什么打她,竟然打疯了?”

  “我说了,刘粉莲本来就是个疯子,她从梁镇娘家起身就疯了。有些事你们不知道,我也不想说。反正她不是让安铁匠打疯的。她一会疯,一会儿好。好的时候多。安铁匠只在她发疯的时候才打她。非常奇怪,安铁匠一打她,她就不疯了。”

  “她是不是长得很漂亮?”我问。

  舅妈扬起她仍然很好看的脸说:“漂亮什么!不过,她个子高,腰细,脸白生生的,头发黑艳艳的。她特别爱干净,常穿得整整齐齐,再烂的衣裳也补得新新的,从不落个脏点点。发疯的时候也鞋是鞋袜是袜,家里门外拾掇得干干净净,一边唱戏,一边照着一面小镜子,一会儿把头发梳这么个样,一会儿又梳成那么个样。平时让她梳,反倒不会了。”

  “她发疯的时候唱戏?”李捷惊讶了,“喜欢唱个戏,就能当人家是个疯子?”

  舅妈说:“你们大概没听说过,疯子分为文疯子和武疯子。文疯子不伤人。很多年前我见过一个文疯子,站在人家大门口盯着两边门框念念有词。我以前没见过那样的疯子,后来也没见过。他挨门挨户走走站站,也不进别人的家门,也不问人要吃喝,刮大黄风也来,下雨下雪也来,人家问他做什么?他就夸人家门上对子写得好,还说红纸很厚实,一看就知道是解放前的老货。其实门框光光儿的,哪儿有什么对子。如果一定要说门框上有东西,也就是人们抹上去的鼻涕眼泪。”

  “再怎么说,一个爱唱戏的人也不能算是疯子。”李捷不想接受安玉琢他妈是个疯子的事实。

  “她把绸子被面拆下来披在身上当戏装,头上插着勺子筷子,有花就插朵花,正常人不这样吧?”舅妈说。

  “小孩就会这样。”李捷像个小孩一样说,“谁也不能说小孩不正常。”

  “她可不是小孩,她是疯子。她一唱开戏就不停不歇,有人便跑到铁匠铺,给安铁匠告她。安铁匠一听就会这么说:‘她的皮又痒了,想让我回去揍她哩!然后撂下铁锤,回家拿起挂在门背后的马鞭就抽她。”

  马鞭!我想起兰天信里提到的那根马鞭,安铁匠握着它站在老黑槐下,隔着一条冰冻的浑水河,面对狼群,大雪纷飞。

  “安铁匠每回打她,就用那根马鞭,从来不上手上脚。”舅妈补充说。

  “她都唱什么呀?那个年代,不可能唱《树上鸟儿成双对》吧?”李捷勉强笑着问。

  “大概是唱信天游吧?”我想起姑姑说刘粉莲在她们一群女子中间,曲儿唱得最好。

  “信天游是曲儿,不是戏。”舅妈正色道,“她唱的是秦腔。唱得有板有眼,一招一式有模有样,就像学过多少年似的。”

  “她是不是真的学过?”我问。

  “没有。她头一房是个唱戏的。”舅妈说。

  “她结过婚?”李捷直起腰望着舅妈。

  “安铁匠不吃好粮食。”舅妈说完,哼了一声。

  “结过婚怎么了?”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便用她们那代人常说的话压她,“封建思想可要不得。”

  “我没有封建思想。”舅妈笑笑,“我是说她心里一直放不下那个男人。安铁匠打她,她就大声叫那男人的名字。他打得越狠,她叫得越欢,她叫得越欢,他打得越狠。她从来不哭!我要不是亲眼见过,我也不会相信!安铁匠把她打得浑身血浑身汗,旁人都快吓死了,她却一声都不哭。”

  “这只能说明她脾气犟,怎能说人家安铁匠不吃好粮食嘛。”李捷说。

  “你这娃!我还能胡说谁哩?”舅妈有点生气了,“那安铁匠真不吃好粮食,明知道她疯,还让她不住氣地生娃。后来因为娃多,他在安中教书养活不起,就主动要求调到铁匠铺打铁去了。有些话我本来不能说出来,可是我不说出来,你们又以为我胡说他哩。你们不知道,他每次打她打累了,就把马鞭往院子里一摔,又关门又挂窗帘的。她也奇怪,睡一觉醒来又跟好人一样,做是做歇是歇,多连一句话都没有。”

  李捷低下头吃了一口碗托,辣得捂着脸直咳。我起身走进了洗手间。

  我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恍惚看到姑姑就站在我对面,她说,安铁匠那晚打刘粉莲了,差点打死,这是刘粉莲亲口说的。

  六

  安镇是个滩。南至大脊梁山,北靠长城,一条浑水河从中间流过,沿岸土地肥沃,套种麦子和麻,其余便是寸草不生的盐碱地,一年四季发出令人绝望的白光。

  那夜雪大风也大,西北风搅着漫天的雪片,裹着地里的盐碱,使空气变得又寒又涩。安家迎亲的车马到达安镇,夜已经深了,城门深锁,一对牛皮灯笼高挂在城头,微弱的光晕在风雪之中好似两团鬼火。领事的安大伯隔着城墙喊了几句话。不一会儿,城门“吱”地开了,安大伯领着一行人夹着风雪呼啸而入。新媳妇刘粉莲仍然被绑在马车上,昏睡不醒。安家的院子里沿路挂了五对红灯笼,照得天上的雪和地上的雪都泛着红光。邻居高家因为死了女儿而传出的哭声让这种红光显得异常凄凉。

  听到人喊车响,安家的人一拥到了大门口,他们看见出门前曾经绑在一口生猪身上的皮绳,现在绑在新媳妇身上。看上去,这根皮绳才是一干迎亲人马中立大功者,它绑着安家的生猪送给了刘家,又绑着刘家的女儿回到了安家。

  墙那边高家的哭声随着安家这边的人喊马叫高涨起来。

  “春花!你不给妈留句话,就这么走了哇!”

  “为什么好人命不长,那些坏心肠的人,喂狼狼都不吃呀!”

  安世怀激灵一下往墙那边望去。有人小声告诉他,高春花一早打水掉井里淹坏了。

  安世怀站在那里,像一道直竖起来的影子,有些发虚,有些摇摇晃晃。在众人的催促下,他解开了绑猪绳,把刘粉莲从车上抱下来,往洞房走去。刘粉莲醒了,却没有挣扎,反而像是怕掉下去似的,紧紧抱住了安世怀。安世怀抽噎了一聲,立刻又忍住了。

  “当心点。”安世怀的母亲在旁边说,“地上滑。”

  “不急,慢点走。”媒人柴好人适时地开了口,“世怀啊,你怀里抱的是你婆姨,也是真金白银哪!你大你妈半辈子的血汗钱,可要好好对待呀。”

  四个娶送人婆姨先后跟进了洞房,扫炕铺床,

  “新郎官儿,把新媳妇放到炕上去。”安世怀的大妈叫安铁匠按老规矩办,又对刘粉莲说,“新媳妇你面朝墙,背坐下。”

  “青头女子才有那规矩哩!”安世怀的嫂子说,“她是二过门了,想咋坐就咋坐。咱们老安家人还指望她讲规矩?”

  “天神神哟!”安世怀的大妈感叹着,一边扫毡,一边说,“新社会哟!放大了女人们的脚了,也放大了小人们(晚辈)的嘴了!”

  转眼,炕上铺得一簇新。洞房外面有人大声招呼娶送人亲戚吃饭。安铁匠抱着刘粉莲站在炕边,对娶送人婆姨们说:“辛苦一天了,你们出去吃饭吧!”

  女人们互相看了看,知趣地走了出去,并从外面关上了门。安铁匠把刘粉莲扔在了地上,一把扯下胸前红花,难堪地看了一眼——它早被风雪打蔫了,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洞房外面,门口窗下都站着人,他们是来听床的。刘粉莲那夜没有哭。她是二婚女人,安铁匠却是头一回,这让他们对这次听床更加热心和好奇。他们听到刘粉莲和安世怀谁都不说话。他们听到洞房里发出一种奇怪的节奏强烈的声音,像是马鞭抽打在人身上。安世怀和刘粉莲随着这种节奏“哼哧哼哧”地喘着气,听上去愤怒、克制、痛苦,甚至还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快感,就像进行着一场生死缠绵的性事。

  “走开走开!”安大伯跟柴好人一起向洞房走来,两人都喝得半醉。安大伯一边吆喝着,一边用手推开窗边门口的人,“走!都走!”

  “亲亲们散了吧!两位新人今天走了长路,碰上了狼群,又累又惊,让他们早点休息。”柴好人拱起手,劝众人说,“亲亲们都回去吧!就算给我帮忙,给我面子。”

  听床的闲人们很不情愿地散了。柴好人站在洞房外面说:“世怀呀,我知道你是安家打铁的种,是一条好汉子,但你也是个读书明理的人。俗话说,人前教子,枕头上教妻。婆姨要哄哩,你越是哄着,她才越乖恬哩。”

  “世怀!咱安家人就不是哄人的人。柴好人会哄人,把你哄得骑在墙头上下不来了。”安大伯说,“世怀,你是个男人。俗话说,打到的婆姨揉到的面。那种没良心不识歪好的婆姨,你尽管打。大伯给你撑腰。”

  柴好人冷笑了一声:“是哩,你打婆姨有你大伯给你撑腰,你娶婆姨却是你大你妈给你出彩礼哩。世怀呀,你听我说,刘粉莲是你的婆姨你的人,但她的命是她自己的。莫说现在是新社会了,妇女受保护哩,旧社会也一样,她的命是她自己的,是梁镇老刘家的。你如果有底气撂那摞彩礼,再有本事备下几尺陪命钱,还把自己的棺材也预备下了,预备跟她一起死哩,你就尽管打。”

  柴好人的话和肉体的剧痛同时激起了刘粉莲求生的欲望。她一把抓住了安世怀手中的鞭子,慢慢脱掉了身上的衣服,赤身祼体站在了他面前。

  那年她才十七岁。青春的女子永远都是美丽的,即便她浑身是伤。

  按照当时的习俗,女子出嫁三天,准定要回娘家。

  刘粉莲应该回娘家的那天,我姑姑在一边我爷爷的铺子里干活,一边等她。等了一天,没见刘粉莲回来,又等了两天还没见她回来,接着就过年了。第二年正月初一开始下大雪,一场刚过一场又来。到了初十,天才晴了。天空那么辽阔,让人抬起头便能傻乎看上老半天。正月十三那天早晨,姑姑开了铺门,扫完铺子门前的街道,发现刘家的铺门还关得紧紧的,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刘粉莲的父亲是山西人,从山西到梁镇做生意几十年了,口音一点儿都没改。他常说他们山西人脊梁直,舌根也直;还说生意人第一要做事勤快,第二才要脑子灵活。我姑姑正纳闷中,却见刘家的老老小小都从院子后门出来,身上背着包包卷卷,坐上一辆马车走了。太阳快落的时候,他家的铺门“咯吱”一声从里面打开,刘粉莲从铺子里走出来,坐在门前的一个高凳上,一道夕阳把她全身照得蜡黄。

  “白桂香,你过来一下。”刘粉莲大声叫我姑姑,一道街上的人都听见了。我姑姑躲着不敢出去。

  “刘粉莲,你回娘家了?”我姑姑听到了陈二狗的声音。

  “回来了。”刘粉莲说。

  “还去不去呀?”陈二狗笑着问。

  “去呀。”刘粉莲说。

  “没见安家的谁陪你回来。”陈二狗泼皮地说,“我以为你又被人家离婚了呢。”

  “再离十回我也看不上你。”刘粉莲说,“你也再不要往我怀里塞你家的油麻花了。你上次送给我的,我扔给了我们家的狗,我们家的狗都不吃,嫌你摸过的东西脏哩。”

  “陈二狗,你个狼不吃的货!”陈大奶奶骂起自己的儿子。

  “刘粉莲才是个狼不吃的货哩。”陈二狗嚷道。

  “老子打死你个不长脑子的东西。”陈大麻花一口“天津”腔儿,满街追着打陈二狗。陈大麻花其实是梁镇本地人,我姑姑对我说,那时候常听人说天津麻花好,他便跟着贩羊绒毛的驼队去了一趟天津,回来以后,他家的麻花还是梁镇麻花的样子和味道,他的口音却时不时地带个弯儿,自己告诉别人说那是天津腔儿。

  刘粉莲那次是一个人回来的,也就是说新女婿安世怀没跟她一起回门,安家也没派别的人送她回门。刘粉莲的父亲头一天打发大儿子去安镇请女儿回门,第二天但关了几十门都没关过一天的铺子,领着一家人回山西探亲去了。

  “白桂香你出来一下。”刘粉莲还在叫我姑姑,声音更大了,但语气却温和,不急不躁的。

  我姑姑从来没听过刘粉莲这么大声说话,她更不敢动了。

  “白桂香,你过来看看我身上的伤。”刘粉莲显然是想说的让大家都知道,“你来看看人家把我打成什么样儿了。白桂香,是谁对我说过,新社会了,婚姻自主了,我们只要敢于追求自主的婚姻,就会过上幸福的生活?是谁说的?话还冒着热气哩,说话的人上哪儿去了?青天大太阳,我不想咒谁!白桂香,你过来看看我身上黑紫蓝青的幸福。”

  “粉莲娃,天冷了,你回家去吧。”陈大奶奶走出铺子劝道。

  陈二狗又说:“那年我让我妈问你,你嫌我没文化。你嫁了两回文化人,看看都是什么下场。”

  “白桂香你出来!”刘粉莲说。

  “粉莲娃,说话要说理哩。”陈大奶奶说,“桂香又没把你往火坑里推。”

  “火坑是我自己跳的。”刘粉莲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往回走,“白桂香,我跳进火坑了,你们都好好看着,看着我的幸福生活。”

  天完全黑透以后,姑姑去找刘粉莲。刘粉莲不肯给她开门。

  “咱俩永远都是好姐妹,你说过的。”我姑姑隔着门板对刘粉莲说。

  “你要是还想让我认你当姐妹,你就把白大雷给我叫过来。”刘粉莲对我姑姑说,“我要让他亲眼看看我的幸福。”

  我姑姑不敢说话。

  “你知道我这次是咋回来的?我是偷跑回来的。”刘粉莲又说,“我弟弟去接我,他们连饭都没给他吃。”

  “姐,你疯了?胡说什么!”刘粉莲的大弟弟说道。

  “满世界的人都胡说哩。”刘粉莲说,“白大雷说我的皮肤拿气吹一吹就能吹破,为什么人家就敢拿马鞭抽哩?我好端端一个人,咋就說我是个烂货哩?白桂香,你替我问问白大雷,他师范毕业,学问大的不得了,让他讲出个子丑寅卯给我听听,然后我就还当你是我的好姐妹。”

  “粉莲,这种话我怎能说得出口嘛!”我姑姑在门外说。

  刘粉莲又对我姑姑说了很多,包括娶亲路上,安世怀的大嫂说了什么,回到安家,安大伯和柴好人说了什么。我姑姑坐在她家的门槛上哭了。

  刘粉莲说:“那天晚上,我把衣裳全脱光了,人家才不打我了。白桂香,你把这句话捎给白大雷,我就当你是我恩人。”

  “刘粉莲,你越说越不像话了。”刘粉莲的大弟弟喊道,“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哩。”

  “谁不要脸?”刘粉莲说,“我说我不去安镇,我说我再不结婚,我说安世怀是个金娃娃我也不稀罕。是谁不要脸,跟柴好人一起算计了我?人人都说狼性凶残。狼有时还不敢吃人哩,人却得空儿就在背底里下口。”

  “我又没算计你。”刘粉莲的大弟弟哭了。

  “还没轮到你算计我。”刘粉莲说,“我回来了,他们都走了,没脸见我是不是?我以后再也不回这吃人的家了。”

  我姑姑哭着走了。刘粉莲说到做到,再没回过娘家,我姑姑也再没见过她的面。

  七

  我从洗手间走出来之后,李捷已经帮舅妈洗了碗,收拾了桌子,两人正在阳台上给那盆三叶梅浇水。

  “你哭了?”李捷望着我红肿的眼睛问。

  我摇了摇头,然后问舅妈:“你记得安铁匠第一次打刘粉莲是什么时候?”。

  “这件事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李捷提着洒壶站在那里,洒壶里的水流到了阳台上。

  “小心!”舅妈接过了洒壶,继续给花浇水,一边对我说,“那个我记不得了。我记得打得最狠的一次,是那年九月,安铁匠把她的腿打折了,因为她偷了家里的两块响洋想送给谁。”

  “她有那么多孩子,怎么会偷自己家里的钱送给别人?”李捷不相信。

  我强忍着,眼泪才没有掉下来。

  “她送了,我亲眼看见的。”舅妈的脸色一下变得赤红,像虚脱了似的,出了一脸汗。

  “舅妈,别说了。”李捷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阻止她。

  “没事。”舅妈揩了一把汗水,眼泪又流了一脸,“这件事我想说,我早就想说了。”

  “还是让我来说吧。”我坐在舅妈旁边的椅子上,“那年九月,在安镇演出的,是我们县剧团。”

  “你们县剧团?”舅妈看了看我,一边叫李捷坐到她身边来。

  “我们县剧团。”我微笑着,“当时我们县剧团唱得很红,走遍了整个大西北,还参加过北京的会演……”

  “等等!”舅妈打断了我的话,仔细在我脸上端详了一会儿,说,“我看出来了,女子,你的眉眼像一个人。”

  “他是我父亲。”我说。

  “你爸爸?你爸爸就是白大雷?”舅妈的脸上令人愕然地展开了一个笑容,含糊地说,“他是个好男人。”

  我感动得流下了泪水。“我父亲已经去世了。我听说过刘粉莲和两块响洋的故事,是我姑姑告诉我的。刘粉莲把两块响洋给了我父亲的徒弟赵战青。”

  姑姑对我说,那年从北京会演回来,陕北地区有一个重大会议正在安镇举行,我们县剧团的全班人马连家都没回,直接到了安镇,一下车就在安中的操场上搭了台,把演出的海报从安镇东街贴到了西街(那时候钟楼和鼓楼都已经被拆掉了),海报上印着剧照,主要演员都在上面,其中就有我爸爸。

  “青柿子,把那张给我留下。”我爸爸的徒弟赵战青正踩着一架高梯贴最后一张海报,听到下面有人叫他的外号,不由得回头一看,从梯子上掉了下来。

  “妈哟!”人们听到赵战青喊了一声,再看他时,他已经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稳稳儿落在了地上,身上一点灰尘都没粘上。

  “师娘!”赵战青认出了刘粉莲。他后来对我姑姑说,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她生了那么多娃,受了那么苦,模样儿竟然没大变,还穿着离婚那天穿的那件夹袄,蓝底白花,大小宽窄还那么合适,颜色新新儿的,也不知她是如何保存的。

  “青柿子,我要你手里的海报。”刘粉莲又说了一遍。

  “海报是往墙上贴的,不能给你。”赵战青看到那么多人站在那里,便公事公办地说。

  “你不给我,我就撕你贴在墙上的那些。”刘粉莲说。

  “撕?”赵战青故作轻松地笑着说,“我知道你是专门说笑了,你又不是不想活了。”

  “不想活的人,才活得更长久哩。”刘粉莲说,“青柿子,你刚才还把我叫师娘哩,听话,把那张给我!”

  “呸!”赵战青往地上啐了一口,又在自己嘴上拍了一打,“我叫错了,‘师娘是封资修。”

  众人哈哈大笑,接着都帮刘粉莲要那张海报。

  “公家的东西,不能给就不能给。”赵战青把手里的海报卷起来,手往前扬了一下,又说,“刘大姐,你找个地方等我一下,你的一个干姊妹给你捎了一句话,我过会儿说给你听。”

  “刘大姐?你小子错了辈份了!”跟赵战青一起贴海报的青年说,“小心白老师知道揍你。”

  赵战青嘿嘿一笑,一边跟那青年抬起高梯往安中走,一边说:“杨万红,你是不是怕白老师?白老师有什么好怕的?他就是个老师嘛,半路进了剧团,写写划划还行,唱个文戏还行。他揍我?恐怕还要练上几年呢!”

  “你小子,还没成角儿,就卖师傅!”杨万红催赵战青快点走,今天开场就有他的武打戏,他要提前准备。

  赵战青跟杨万红梯子送到搭好的戏台,一溜小跑,在西街后面的一片葵花地里找到了刘粉莲,悄悄把那张海报递给了她。“不敢让别人知道,更不敢把师傅的照片从上面剪下来。”他千叮万嘱,“你把样板戏的海报剪开一个大窟窿,可不是个小事情,你记好了。”

  赵战青说完就要走,却被刘粉莲拽住:“你给你师傅稍上一句话,就说我看他来了,我在这儿等他着哩。你就说,他不来,我就不走。”

  “我不敢!”赵战青想甩开刘粉莲,又怕伤着了她,不敢太用力,“你俩离婚了,各自都成了家,如果再往一块黏,就是作风问题,那是要坐牢的。”

  “你不要想歪了。我只看他一眼,看一眼就走。”刘粉莲死拽着赵战青。

  “我不往歪想。我不相信你,我还相信我师傅哩。我是怕别人想歪了。”

  “这个地方偏,没人来。”

  “一男一女,越是躲在没人的地方,越说不清。”赵战青脱不开身,求告道,“师娘,我知道你想见他,所以就跑着给你把海报送来了。你如果想见他本人,就看戏去。今天他是主演,每场都有他的戏,我给你在前排放个小凳儿,你好好看上一夜。”

  “我想跟他见个面,说说话。”刘粉莲说着,竟然一把抱住了赵战青,“青柿子,你初进剧团的时候才十岁,我给你做过鞋补过衣服。你帮帮我,我想他想得连梦都梦不见了。”

  “师娘,你松开手。”赵战青吓得脸都青了,“我现在可不小了,我都二十几了,让人看见这场面,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你给你师傅捎上一句话,就说我想跟他见一面,说几句话。”

  “师娘,你醒醒吧!你要是说一句话就能让我师傅来看你,当初,他就不会跟你离婚了。”

  刘粉莲揪着赵战青的衣服,在他怀里痛哭起来:“我是他的头一个女人哩,实实儿的在一个碗里吃过饭,一个被子里睡过觉。就算我不是一个女人,是一块石头,他也不能说忘就忘得一点不剩呀!”

  “师娘,你把我放开,我把你的话捎给我师傅。”赵战青终于答应下来,“但是咱先说响了,我只管捎话,来不来是我师傅的事,你不能怪我。”

  “你把话捎到了,我就不怪你。”刘粉莲松了手。赵战青拔腿就跑,却发现衣兜里有什么东西沉甸甸的,叮当响。他掏出一看,竟是两块银元。

  “青柿子,咱们两个说话没证家,但是天知道哩。”刘粉莲说,“你要是没把我的话捎给你师傅,你就把我亏了。”

  赵战青不敢再跟刘粉莲纠缠。他走进后台,戏都快开演了,乐队的师傅已经在前台试音。我爸爸化好了装,正往脚上穿戏靴,赵战青赶紧过去给他帮忙。

  “今天也有你的戏呀,你咋还没上装?”我爸问他。

  “我第三场才上。”赵战青单膝跪在我爸面前,给他穿好了靴子。

  “到哪儿去了,跑一身汗?”我爸爸又问。

  赵战青站起来,傻笑了一会儿,说:“我给师傅挣钱去了。”

  “你個青柿子,我看你到老都熟不透了!”

  “师傅你看!”赵战青说着,把两块银元放在我爸面前的桌上。

  我爸扎好了戏服上的皮带,一手按着腰间的盒子枪,一手拨拉了一下银元,说:“这两个道具做得逼真。”

  赵战青后来对我姑姑说,他当时已经闭紧了双眼,打算一口气把刘粉莲的话全倒给我爸,却听到剧务大喊开幕了,让演员各就各位。接着,梆子敲了两声,乐队奏响了前奏。我爸两眼一亮,阔步就往前台去了。

  赵战青看了一下表,估计那天晚上是不行了,正要去告诉刘粉莲,剧务朝他跑了过来,叫他赶紧上场去顶杨万红,接着便看到乱哄哄的,几个人把杨万红抬到了后台,原来他刚上场翻了一个跟斗就摔伤了。

  “我还没化装哩。”赵战青伸手去抓油彩盒。

  “化个屁,再化杏儿都黄了。”剧务往赵战青身上披了一件戏服,把他推到了前台。

  赵战青后来对我姑姑说,有些事就是那么凑巧,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反正错上一毫一厘就不会是那个结果了。赵战青的意思是,那是个好结果。他说,那天也不知是谁听到了他跟刘粉莲的谈话,漏风给了安铁匠。安铁匠悄悄跑去葵花地,藏在暗处等着。等到戏唱完了,街上的人都走完了,月亮都偏西了,还见刘粉莲一个人站在那里,就把她的腿打折了。

  听我讲完了上面的故事,舅妈无奈地笑了笑,说:“事实不是那样的。”

  那件事的确发生在那年九月,十月她就要跟李捷的舅舅结婚了。舅妈说,那天,她跟刘粉莲一起上街买调和面儿。路过西街,见一个年轻人站在一架高梯上贴海报,一群人围在那里看。她和刘粉莲也走了过去。不一会儿,刘粉莲认出站在高梯上贴海报的人是赵战青,就求她去跟赵战青说,贴完了海报到西街后面的葵花地里来,有话对他说。赵战青不一会就跑到了葵花地里来了,舅妈躲到了一边,刘粉莲走了出去。

  “师娘?”赵战青始看见刘粉莲站在那里,很惊奇,“那女子哩?她叫我来,有什么事?”

  “她走了。我找你有事哩,请她传了个话。”刘粉莲说,“我听说你师傅被公家下放到农村劳动了两年。”

  “今年春天又调回来了。”赵战青说。

  “他从小念书,只会握笔杆儿,哪里会握锄把,不知受才怎样了。”

  “没怎样,好着哩。今天他唱主角,你去看,我给你在前排放两个凳子,你带上那女子,好好看。今天也有我的戏,我有三段唱腔。”

  “你把这个给你师傅。”刘粉莲往赵战青手里塞了两块银元,“让他卖了,买点好吃的。这是我离开梁镇那年我大给我的,我一直带在身上。我想给你师傅两个现钱,手上没有。”

  “师傅也惦记着你呢。”赵战青说,“那天听说要来安镇演出,他还避过旁人对我说,也不知你现在过得怎样,生活好不好。师傅怎么会舍得要你的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用吧。”赵战青把银元还给了刘粉莲,告诉她快开戏了,想看就早点过去。刘粉莲顺胳膊拉住了他,又把银元往他手里塞,他捏紧拳头不要,两人你推我抱,黏在了一起,吓得赵战青直叫师娘,收下响洋就跑了舅妈说,那天她和刘粉莲本来没打算去看戏,准备买了调和面儿就回家。赵战青走了以后,刘粉莲改变了主意,一定要去戏场,而且双手拉着舅妈,不让她回,让她陪她着一起去。

  说到这里,舅妈的眼睛在我脸上盘桓了很久。“戏台上的锣鼓一响,你爸就上台响相了。”她说,“刘粉莲一把捏住我的手,捏得我眼泪花儿满眼眶儿转。她呢,就从那时候开始哭,一直哭到戏唱完,大幕拉上。看戏的渐渐都走光了,她还不肯回,我猜她是想见你爸一面,又不敢说,又没什么好办法。我当时也不知是咋想的,傻乎乎地陪着她,动都没动,直到戏台上的灯全都灭了,我也没劝她回,而且心里还想着,再等一等,说不定她就真能见到你爸呢。后来,安铁匠来了。他问刘粉莲,是跟他回家,还是跟戏班子走。我记得,他把剧团叫戏班子。刘粉莲看见安铁匠,竟然笑了一下。她不怕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么打她,她竟然一点都不怕他。我拉了一把刘粉莲,我们跟在安铁匠后面回去了。”

  “回去以后,安铁匠就打她了吗?”我问。

  “我回了我家。我先听到他们吵,听到刘粉莲说,新社会了,男女平等,女人也能去看戏。安铁匠却问她把响洋给谁了。再后来我就听见他打刘粉莲,最后听到他放声大哭。”舅妈说着,往窗外看了一眼,“天地良心,两块响洋的事,不是我告诉安铁匠的,但是,我却为这事背了半辈子黑锅。安铁匠把刘粉莲的腿打折了,安镇人都同情她,却都骂我,以为是我在安铁匠面前告了她的状。”

  舅妈继续说着什么,我却再连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坐在那里,看见安铁匠站在他家门口,恨恨的,叫刘粉莲先回。刘粉莲嘲弄地笑了一下,走了进去。安铁匠从门后摘下马鞭,像打铁一样,抽打着刘粉莲。刘粉莲没有哭,也没有反抗,却再次萌生了死的念头。她将自己的头向锅台撞去,他便打折了她的腿。他不让她死,他要她活着。我想,他的鞭子落在她身上,可他想锤打的却是她的心,他想把她的心锤打成喜欢他的样子。如果她哭了,至少能证明他的力量在她身上起了作用,但是,她就不哭,她甚至哼都不哼一声。他身上使不完的力气和几代家传的手艺可以把一块顽铁锤成一朵莲花,却无法把她的心锤成喜欢他的样子。他打折了她的腿,他的暴行激怒了她,她叫着另一个人的乳名,大声地叫着,不停地叫着。他的鞭子是有韵律的,快于他平时打铁的节奏,她的喊声也跟着律动,两种声音混合在一起,飘在安镇的夜空里。

  刘粉莲的身体在鞭子下扭曲得像一条蛇,血汗淋淋。安铁匠扔下鞭子哭了,也许想起了他在安中与她相遇的场景,也许还想起他们在梁镇重逢的场景。那时候,他以为她叫白桂香,他一看见就觉得心软。安铁匠扔下了手中的鞭子,并且让她又一次怀上了他们的孩子。他就是安玉琢。

  八

  我们离开舅妈家的时候,外面下起了一阵小雨。我和李捷回到学校,雨停了。春天是西安最美的季节,尤其是雨后天晴的傍晚,夕阳从西边照过来,整个城市都像浸在一片清澈的水中。马上就六点了,我约李捷一起去盆景园见安玉琢,李捷却说她不想去了。她已经答应舅妈,周日跟冯丰见面。

  我在前往盆景园的路上,恰巧等上了安玉琢,他正在一片白丁香丛里跟几个男生照相。

  “白予玫,过来,我给你照一张。”他热情地说。

  “你不是找我有事吗?”我问。

  “不忙,先照几张再说。”

  我大方走过去,告诉他我很少照相,看见镜头对准我,我就紧张。

  他透过镜头望着我说:“你不应该对镜头有恐惧感呀,我听说你爸是剧团的演员。”

  “他已经去世了。”我說。

  “听说他曾经是个好演员。”他吧嗒吧嗒按着快门,一边说,“他的戏迷很多。”

  “是。”我想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你有他的照片吗?”他放下相机,装出一副很随意的样子问,“能不能让我看看。”

  原来,他想跟我要我爸爸的照片。我望着他的眼睛,猛然觉得那是一双女性的眼睛,一定有他母亲刘粉莲的影子,而大家却都说,他父亲安世怀也长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

  “有吗?”他又问。

  “家里有。”

  “学校没有吗?”

  “没有。”

  “我爸爸,他想要一张你爸爸的照片。”他静静地说,“他是替我妈妈要的。我妈妈病了,医生说,大概能撑到月底。”

  我算了算,还有十多天,便说:“我让家里人捎过来。我一会儿就去打电话。”

  “我们能不能去你家取?这样能快一点。”

  “你放心,很快就能捎来了。”

  “安玉琢!”那群男同学喊他去吃饭。

  “一起吃饭吧。”他客气地说,“我答应过要请你吃饭的。”

  “改天吧。”我说,“你先去,照片捎来,我就给你送去。”

  他顺着小路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只要你同意,我明天就请假,咱一起去你家。”说着,他被地楞绊了一下,碰得手边的丁香花一阵摇动,站稳以后,他又说,“你好好想一想。”

  “我刚回去过,再不能请假了。”我挥了挥手,教他小心走路,然后就去邮局,往家打了电话。

  两天以后,照片捎到了。我去他班里找他,却听说他请了假,因为他母亲去世了。

  一股清凉的水果味儿把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我发现面前的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大果盘。时间将近下午一点,太阳当空照着,晒得我身上热烘烘的。我拉上窗边的防晒帘,端起咖啡杯喝了一点儿。咖啡有些凉了,却正合我的口味。我正要叫服务生,问他是不是上错了果盘,却见安玉琢笑意盈盈的,向我走来。

  梁慧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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