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的转型:创造性及其阅读障碍

  • 来源:延河
  • 关键字:感谢,巨著,诗歌大国
  • 发布时间:2019-05-29 21:20

  感谢大家今天来听我的讲座。就是这么多年来,我从当初的一名诗歌青年,直到人届中年的现在,一直还保持着对诗歌的这份热爱。如果没有诗歌,我的人生也许会走另外一条道路。因为诗歌的存在,我对于生活始终抱着某种热情,觉得活着是有意义的,有价值的,无论我痛苦的时候,或者高兴的时候,都能找到某种表达的方式,来释放自己的情绪和感受。

  那么,之所以选中《现代诗的转型:创造性及其阅读障碍》这个题目,原因在于,很多人对诗歌,特别是对现代诗,经常会抱怨读不懂,或者觉得没什么意思,我自己在平时也经常被人问及这个问题。它引发了我的一些思考。今天,我把自己的思考做一个交流。另外,今天在座的,有几位是老朋友,特别没有想到的是叶朗老师会来,这令我有点诚惶诚恐。叶老师是我上大学时候就仰慕的大学者,他的《中国美学史》是一部皇皇巨著,我曾认真地拜读过,还有其他一些美学文章,都是我经常在学习的。

  中国是一个诗歌大国。孔子说过,“不学诗,无以言。”他的话很有道理,一个人如果不了解诗歌,没有一点诗性的情怀,可能连话也不一定说得好。就我自己的日常经验,我发现,有诗歌修养的人跟没诗歌修养的人,他们在跟人的交往、言谈上多多少少会出现一些差异。有诗歌修养的人一般比较注意待人接物的方式,特别在说话的措辞上较有分寸,也更能够给人一种亲和力。作家林语堂对诗歌也推崇备至,他曾这样表述:“我几乎认为,假如没有诗歌——生活习惯的诗和可见于文字的诗,——中国人就无法幸存至今。”在他看来,“诗歌教会了中国人一种生活观念,通过谚语和诗卷深切地渗入社会,给予他们一种悲天悯人的意识,使他们对大自然寄予无限的深情,并用一种艺术的眼光来看待人生。诗歌通过对大自然的感情,医治人们心灵的创痛;诗歌通过享受俭朴生活的教育,为中国文明保持了圣洁的理想。”我本人非常认可这个看法,我觉得对于中国人来说,诗歌就是帮助人以艺术的标准来调整自己的生活。我在自己的微信有一段作为个性签名的话,“人可以一行诗都不写,但不能活得一点诗意都没有”,我觉得,做人写不写诗真的不太重要,但是你必须活得有诗意,让你的生活充满一种美好的东西,或者说一种善的东西。

  刚才说到我们的诗歌的传统,据我自己初步的考证和认识,诗应该早于语言的诞生,或至少是与语言差不多同时诞生的。在《诗经》之前,我们的经史子集中已能找到一些诗歌的片段。例如大家在PPT上看到的这句话,“候人兮猗”,它就出自《吕氏春秋·秋音初篇》。这句话很短,但是包含了极为重要的一种情感。大禹治水,经常不着家,据说曾经三过家门而不入,这自然让作为妻子的女娇等得很心焦,于是她发出了一声感叹“候人兮猗”。这句话翻译成白话文,那就是人们非常熟悉的一句歌词,“你知道我在等你吗”。这句发自肺腑的感叹之语一般也被看成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首情歌。

  那么由诗歌到诗人,我想说,诗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负有自己的使命的。我理解的这个使命就是,诗人所为就是在人间完成上帝未竟的事业,通过语言之水洗去尘世的污迹,让人逐步摆脱他(她)的动物性,走向完美的人性。通俗一点说诗就是要人“活得像个人样”。在此意义上,诗歌就是衡量人性的一种终极性的尺度。诗歌的意义就蕴藏于人性,诗是人性最完美的体现。作为读者来说,人们也可以通过诗歌看到最美好的人性。我认为,诗人不应该是一个职业,所以诗歌也不可能养家糊口,纵观诗歌的历史,迄今为止也没有哪一个人能够靠诗歌来养家糊口,包括李白杜甫也没有,国外的诗人也是同样如此,很多诗人都是存身于各行各业,并不是靠写诗来谋求生计。诗不能成为一个职业,而不能用来养家糊口。我觉得这是个好事。在很多人看来,这件事不能养家糊口,可能就没用,但恰恰就是这种没用,诗歌这种无用性、无功利,保证了诗歌的高贵品质。如果它真成了某种职业,就完全可能被一种功利性所绑缚,其精神的层面自然就会降低一些,其实诗歌的无功利是要服务于人类的最大功利,是人类文明最弥足珍贵的结晶。

  诗歌的意义是这样,那么人们通常还会追问“什么是诗歌”?对此我也做了一点功课,包括查了一些辞典,它们都对诗歌做了一定的解释,比如《现代汉语词典》就说,它是“文学体裁的一种,通过有节奏、韵律的语言反映生活,发抒情感。”《辞源》的答案是“有韵律可歌咏的一种文体。”由此大家就会发现辞典里面的诗歌定义多少有点干巴巴,人们读了这样的定义实际对“诗歌是什么”还是不知道。因为你说它是一种体裁也好,或者说有韵律的文体也好,我同样可以指出,有韵律的,有节奏的东西,未必就一定是诗歌;有情感的,可能成为诗,但不见得一定是诗歌。与辞典所界定的不一样,也有一些诗人对诗作出了界定。像外国诗人,比如华兹华斯,他就认为,“诗是一切知识的源泉”,“诗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柯勒律治则说:“诗之不同于其他种形式的作品,并不在于格律;凡不能感动我们的热情或想象力的,就不是诗。有一个特点是所有真正的诗人所共有的,就是他们写诗是出于内在的本质,不是由任何外界的东西所引起的。”

  还有一个日本当代诗人高桥睦郎,这个人也来过咱们北京大学,北大中国诗歌研究院曾为他的一本中译诗集的出版举行过研讨会。我最早是在2011年参加青海湖国际诗歌节与他相识的。他有一个关于诗歌的说法,我觉得很有意思。他说,我不知诗歌是什么,所以我写诗。听起来有点故弄玄虚,其实他是把诗歌看作人生探索的一种形式,一种对意义的求索手段。人生存在很多未知的东西,我并不知道,所以我要去探索。科学家用他的专业知识、悟性去探求这个世界上很多的未知。对诗人来说,他的探索则借助最习惯使用的一个工具——那就是語言。诗人以文字分行的形式来摸索和追求。

  由此来看,诗人跟词典对诗的理解完全不一样,词典多半显得中规中矩,而诗人们的表述则天马行空。中国也有很多诗人给出了不同的说法,戴望舒给出的定义:“诗是由真实经过想象而出来的,不单是真实,亦不单是想象。”多多说“诗就是无中生有”,韩东则强调“诗到语言为止”。他们非常看重诗与语言的关系,除了语言之外,诗根本就不存在。

  前两天,贵州成立了一个贵州省诗歌协会,正好有一个诗友让我写两句话祝贺一下。我想了一下,觉得光应景式地说什么祝贺协会成立,好像太平淡了一点。后来我想到了一句话,它似乎代表了我对诗歌的看法,“语言是上帝给我们的一种天赐,诗就是人类对语言的一种感恩”。我们人类,包括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一部分动物,都有各自的语言,这种语言的能力应该就是上帝给我们的一种恩赐,一种来自天堂的赐予。作为人类的我们写诗,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觉得就是对语言的一种感恩,表达一种感激之情,在运用语言这种礼物的同时用语言来表示一种回馈。关于诗歌,当然现在也有很多人持有一种负面的评论,认为现代社会大家都很功利,只讲日常生活,讲物质,诗歌并不被需要。殊不知,这实际已涉及了一個重要的主题,那就是诗歌智慧的转型。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诗歌的乌鸦时代》,后来被收到一本文集里面,那本书的书名就叫《诗歌的乌鸦时代》。这也是我对于现代诗歌的一个判断。在那篇文章中,我是这么说的,“现代诗是反映现代人的精神和情感的镜子。或许,说它是一面魔镜更为恰切,它以自己特殊的方式映现着世界的真相。如果说浪漫主义是诗歌的夜莺时代,那么自十九世纪后期滥觞的现代主义以降,便是诗歌的乌鸦时代。置身在一个诗性缺乏的时代,或许最需要的就是诗歌的出现和存在,这正如在荒漠中最需要的是水和绿色一样。诗歌的智慧在当代出现了转型,它已不再仅仅以分行的形式出现,而是渗透于小说、电影、电视、建筑、时装设计等各种艺术门类中,有时甚至还以广告词的面貌出现。”现在,我们姑且承认这个时代的诗性也许有点缺乏,有点儿不足。即便真是这样,诗歌并非不被需要,而恰恰是最需要的东西。诗歌有的时候仍然以分行的方式出现,但更多时候以另外的面貌呈现,今天在座的不少年轻朋友都是学艺术的,我们艺术学院的博士生、硕士生,你们可能在学习自己专业的时候,可能也会有一种体会。那些诗性的想象,或者某种原本属于诗歌的表达方式被挪用到绘画和舞蹈中来了,加深了你们对于建筑的理解,对于电影、电视的理解。

  一个绕不开的重要的话题,就是很多现代诗为什么不好读懂?我也经常被人问到这个问题。这里,我在PPT上梳理了一下,大概主要有这几个原因:1.现代诗的教育严重滞后,包括审美习惯、艺术观念等问题;2.诗歌艺术的表达方式难度增加,诗人的艺术手法愈来愈丰富多元;3.社会的物质化、功利化、娱乐化导致的后果;4.伴随人们将现代化理解为城市化的失误和技术文明与人文精神的错位;5.生活的复杂化带来了当代社会人与人关系的隔阂。

  先说第一点。在我看来,现代诗的教育在当代是相当滞后的。前几年,我做过一些调查,发现中小学课文里诗歌所占的比重非常小,而在比较小的诗歌比重里,现代诗的比重又更小。通常,一个学期的语文教材里不会超过十首诗歌作品,在这不到十首的作品中,现代诗大概只能占两三首。问题还在于,有时候,占了这两三首篇幅的现代诗未必是真正意义上的诗,这也是让我有时候想想都会感到很沮丧的一个事情。当然,现代诗的读不懂,还有后面二三四五等理由,包括人们对现代化极为偏颇的理解,也是非常致命的。现代化被理解为一种纯粹的科技化和城镇化。现在,也有人提出来一些生态性的意见,认为现代化并不等同于城镇化,它更可能是一个拥有现代设施的乡村,可能是一种更具备诗性的生活状态,也在实际上更符合现代人的生活理想。还有,现代生活的复杂化导致了人跟人之间在交往上的隔阂,我相信大家也有所体会,尤其是年长一点的朋友大概体会要更深。在我的童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相对会更融洽一些,我甚至还有那样的记忆,隔壁邻居家某日做了一点好吃的,就会相互分享。不知道这种情况在目前的乡村是否还存在,但是在城市,这种情况是越来越罕见了。你可能在某栋单元楼里面住了几年,甚至十几年,但你的隔壁住户姓什么、干什么,你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对此,我并不想做伦理上的判断,界定它们是好是坏。实际上,大概也是各有利弊。最起码从个人隐私的保护来说,这种隔阂还是有好处的,不过人际沟通上肯定是造成了障碍。像以前的那种交往方式,沟通可能会好一些,但是也存在一个问题,个人的隐私很容易被侵犯,你们家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不需要故意传播,邻居可能就全部都知道。所以它们并不存在孰好孰坏。

  就诗歌与时代而言,我不太愿意承认诗歌是一种再现或者反映的观点,更愿意把它看成是一种对社会的表现,或者如我曾经说过的,一个灵敏的感应器。从某种意义上说,诗就是应社会、时代而生的一种感应器。时代、社会发生了什么,在诗歌里面会被有所感应,有所回馈。现代社会的生活越来越复杂,诗歌自然就相应地作出了自己的感应,它自然也可能会有复杂的表现。这种复杂也就在一定程度上给人们的理解造成了障碍。

  回到诗歌教育的问题上,我给大家看一些实例,可能年轻的朋友还很难体会。像上面PPT上的文字,你们大概都不会有特别的感触。但是跟我年龄差不多的人,就有记忆犹新的感觉。这是我小学一年级的课文,第一课“毛主席万岁”,第二课“中国共产党万岁”,上到第三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至于第四、第五课,也不管你家的父母到底是干什么的,反正你爸爸是工人,为革命做工,妈妈是农民,为革命种田。我们当初在那个时代学习的就是这样的课文。在当时的背景下,语文本身的学习好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政治正确,有种语文课变成了第二门政治课的感觉。当然,这种情况在后来有所改变,但这种改变其实并不彻底,还是留有尾巴的,它不仅伤害了语文教育,实际也伤害了政治。

  大家都知道,写诗,作者的语言能力肯定是最重要的。那么,培养当初的现代诗的那片土壤又是怎么样的呢?我们来看下面一首诗,这是1958年登在《人民日报》一首题为《一对粪筐,送给女儿作嫁妆》的诗,后来被选到《红旗歌谣》这个选本中。当时的《红旗歌谣》有点像我们现在的诗歌年选和排行榜:“过去陪送衣柜洋箱;/今天陪送一对粪筐。/千车肥、万担粮,/啊!一对粪筐/这是我陪送你的新的嫁妆。”那么也就是说,这样一首诗它在那个时候是被看作典范性的诗歌来传播的,由此可见五十年代以来,我们现代诗的基础还是相当薄弱的。与此相似的还有那样的诗:“党是亲娘俺是孩,/一头扎进娘的怀;/咕咚咕咚喝娘奶/谁拉俺也不起来。”现在看来,人们会觉得这些诗很好笑,怎么能这么写,这不是顺口溜、打油诗吗?而且,语言还这么粗鄙、俚俗。但当时,人们真将那样的分行文字看作典范性的作品。

  这是我提到的五十年代的两首诗。那么,目前的境况是不是好了一点呢?应该比以前好一些,但也是相对而言的。现在大家看到的这首诗是我女儿语文课本上的一首所谓的诗。我女儿是北大附小毕业的,她上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听她在那里不断地朗读和背诵这首诗:“这儿是一座村庄,/生活,多少年来一个模样。/贫穷落后困扰着人们,/现代文明是那样遥远、渺茫……”

  全诗有三十多行,当时,我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在背诵它,感到非常无奈。说句实话,它作为一篇散文来讲,恐怕都不能算好的散文。但是,我们的语文课本的编者居然将它当成优秀的现代诗让孩子学习。试想她要背下来是多困难的事,我又不敢让她不背,如果不背,她就可能挨训,考试可能不及格。现在,大家看我描红的地方念一下:“他们开着卡车,运送水泥、钢材,/提着皮包,和外商谈判办厂。/伴着灯光,学习杂交水稻的知识,/和着乐曲,翩翩起舞放声歌唱。”大家听“和外商谈判办厂”这句话,从你们播音的角度来说,这是十分拗口的一句话,就这么“angang”的挨着一起,什么“伴着灯光,学习杂交水稻的知识,和着乐曲,翩翩起舞放声歌唱”,从音韵上来讲,即便是写散文也是犯忌讳的。

  那么,把这首所谓的诗选入课本并让学生死记硬背,原因究竟是什么?因为,这是一首当时形势下代表主流的正确的诗,诗中的村庄指的就是深圳,我不知道这个作者是谁,课文也没标注,估计也是供职于某个宣传部门的人。这首诗从政治上来讲,当然绝对正确。但是,编者似乎忘掉了诗歌不是政治,诗人笔下的政治,与政治家口中的政治是不一样的,政治家可以直接论述或者用演说来直接表达。但诗人的政治倾向,对政治的理解,必须由诗的方式来体现。这个作者实际上忽视了这一点,他在图解政治,致力于以分行的形式来作政治的宣传,而且在使用语言时,也缺乏应有的提炼,比如“和外商谈判办厂”,平常当然可以这么说话的,但那不是诗的语言,他就这么把它放在了诗歌里面,以为政治正确,诗歌也就正确了。其实,你没有按照诗性规律构建一首诗,表达不当,从诗歌的角度来说就未必是正确的。诗歌有自己的一套语法,自己的一套词汇表。刚才,我说到一本语文书中一个学期下来就那么两三首现代诗,但像《这儿,原来是一座村庄》那样的作品就可能就占了一大块,它们甚至根本不能算诗歌。诗歌必须要有自己的形式,那种特有的诗性的形式。

  接下来,我们再看一段文字,《雨后天》:“我爱这雨后天,这平原的青草一片!我的心没底止的跟着风吹,风吹:吹远了香草,落叶,吹远了一缕云,象烟——象烟。”有的人可能知道这是谁的文章,有的人大概不知道。其实,她是我们很熟悉的一个作家:林徽因。刚才,我故意将它用散文的方式排列了,实际上这是林徽因的一首诗,接下来,我们用分行的方式再念一遍:“我爱这雨后天,/这平原的青草一片!/我的心没底止的跟着风吹,/风吹:/吹远了香草,落叶/吹远了一缕云,象烟——/象烟。”大家有没有发现,我在念这两段的时候,使用的语速和节奏实际是不一样的。这就是它的形式给我们在阅读上的一种提示,产生先入之见。你的感受会随着形式的变化而变化,意念的接受方式也就不一样。当文字以散文的方式出现的时候,你诵读的时候就会用散文的方式来读。而当它分行以后,你自觉不自觉地就会用一种诗的方式来要求和接受。诗歌是非常讲究形式美的一种文学体裁,现代诗尽管不再像旧体诗词那样讲究押韵和平仄,但还是很讲究一种内在的音乐性,尤其是节奏。我们前面读到的《这儿,原来是一座村庄》就没有什么节奏,但是像林徽因的《雨后天》还是有它的节奏感。另外,分行也还是很重要,正是因为分了行,我刚才就会按照诗的语速来诵读。

  形式很重要,但是,有了诗歌的外形是不是就肯定是诗了呢?这也是值得讨论的。再看这一段文字,《淡水在减少》:“淡水在减少,/浪费可不好。/如果不节约,/后果可不小。”它在诗歌上的形式是具备了,但读起来好像仍然感觉不出太多的诗意,“少,好,小”全部押韵。为什么还是感受不到诗的味道?在我看来,它缺少两个很重要的东西,就是情感和想象空间。因为,你读了以后,只知道这是节约用水的一个宣传标语,除此不会让你产生更多的想象,情感的东西也体现不出来。

  我们再看一首作品《水龙头》:“衣衫褴缕的女孩,/是谁让你这么忧伤?/你的眼泪为什么,/止不住地流淌?”从表达的主题来说,它们是相似的,都是提醒人们要节约用水,但是后者运用了形象的方式,把水龙头拟人化为一个女孩,并且还模拟了抒情主人公与作者的对话。它针对的就是生活中人们不随手关闭水龙头,任其哗哗流淌的严重浪费现象。但是,这首诗里面有情感,而且有可以让你产生想象的那个东西。我们再来看两句话,刚才我说过,在现代社会,诗歌智慧有所转型,在广告词里也有了诗的表达,比方像这句话“平时注入一滴水,难时拥有太平洋”,就是太平洋保险公司做的一个广告,它读起来还颇具诗意,为什么?因为它给了你想象的空间。被它提醒,你就会想到,如果你持续不断地向内注入水滴似的保险金,一旦发生困难的时候,也就可以拥有就像海洋般的水域。还有这句话,“不要让我们的眼泪成为大地上的最后一滴水。”这个实际上跟前面提及的节约用水是同样的主题,也同样有着政治上的正确,但它在情感的唤起和想象空间的提供上,运用的是诗的语言。总而言之,诗歌有它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规律,诗人通过对词的精心选择,可以给你提供美的享受和真的启迪。

  接下来我们再看一首诗,也很有意思。前一段时间,它好像在网上被热炒了一下,《对白云的赞美》:“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真的,很白很/白非常白/非常非常十分白//特别白特白/极其白/贼白/简直白死了/啊——”关于它,人们曾有过很大的争议,有的人认为,这根本不是诗,也有人认为它是一种反诗的诗,是对滥抒情、伪崇高诗的调侃。那么,我们今天可以讨论一下,如果真的是调侃,作者乌青到底调侃了什么?我们看到,这首诗用了数个“很”“十分”“非常”,甚至把“贼”都放到了诗中。但读完以后,读者会发现,对白云还是没有什么了解,除了说它白以外,再没有什么是感性的体会。诗歌不是靠形容词堆起来的写作,它是靠细节,靠形象来完成其的。那么,应该怎样来表达对白云的赞美呢?我在网上也搜索了一下,发现郑愁予的《港夜》一诗对于云的表达,就很不错,他说“远处的锚响如断续的钟声/云像小鱼浮进那柔动的圆浑”这样的表達比前面乌青那首诗,至少就可感性上应该更强,他使用了一个很巧妙的比喻,云像小鱼,而且浮进柔动的圆浑,把人的某种形态赋予到了云的身上,这里的“圆浑”应该是指的天空,“柔动”则将云的轻盈衬托了出来。如此,云跟天空就成了让你可感可触的东西。

  最近,我的朋友田原正好翻译了一本金子美玲的诗全集,这是一个日本的女诗人,这个女诗人命运比较悲惨,二十多岁就去世了,但留下了很多富有想象的诗歌。某种意义上,她有点像是日本的顾城,她的诗在口吻上就像小孩子说的话,当然这种所谓的小孩子的话,也是属于经过精心的设计,不是真正的小孩子的咿呀学语。例如,在一首诗中,她这样说:“我想变成/一朵云。/又松又软/飘在蓝天里/从这头到那头/看够了风景,/晚上就跟月亮/捉迷藏。/玩腻了/就变成雨。/跟雷公/结个伴,/一起跳到/人家的池塘里去。”显然,金子美玲的“云”写得很俏皮、很生动。这样的“云”是可以催发想象力的。诗歌并没有用什么形容词,那些“很”“非常”“十分”,而且里面也没有“啊”。作为一个有很多年写作经历的诗歌爱好者,根据自己的经验,我觉得写诗尽量少用“啊”。情感不够“啊”来凑,这是很忌讳的事情,诗歌不是“啊”“啊”。你自以为用几个“啊”就打动了人,实际上旁人听了非常别扭、厌嫌。除非非常有必要,偶尔可使用一下。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写诗切忌使用“啊”。这里,金子美玲给了我们很好的示范,用细节,用想象,云就好像自己的玩伴,一会儿在跟月亮捉迷藏,一会儿又变成雨了,一会儿去跟雷公结伴蹦跳起来。这样的诗读起来很舒服,而且不知不觉就进入到一个诗的世界。诗歌要通过细节来呈现,就像英国诗人布莱克在《天真的预示》中说的那样:“一粒沙中看出一个世界,/一朵野花里一座天堂,/把無限放在你的手掌上,/永恒在一刹那里收藏。”就是要通过具体的东西来说明、呈现或暗示那些抽象的东西。如果不知道这一点,以抽象来论说抽象,最后可能变得更抽象,诗意当然也就不可能被呈现出来了。

  另外,诗歌是有难度的,它又是简单的。法国诗人瓦雷里就认为:“一首诗应该是智识的节日。”但另一位法国诗人布勒东却说“一首诗应该是智识的崩溃”。这怎么理解呢?瓦雷里所强调的是以多种途径来积累知识,提高自己的智力,有助于诗歌的写作,一个高智商、知识渊博的人对世界的认识是透彻的、洞明的,这可以让他更精准地找到意欲表达的词汇。那么,布勒东的提醒又是什么意思?写诗不是有知识就可以了,不是纯粹依靠智力。知识、智力可能让你比较容易地进入诗歌的门槛,但最后成就一首诗的,不完全是知识或者智力,它还有你的情感、悟性和你的综合能力,特别是你的语言掌控力。语言能力非常重要,它关系到你能否很好地体现或者呈现你的知识和智力。

  接下来,我想再说引发阅读障碍的另一个关键,就是审美观念的转型。正是审美观念出现了变化,引发了诗歌在表达方式、语言、结构等等的转变,使得原来的阅读习惯不能适应。

  我们读一首波德莱尔的诗《美神颂》。波德莱尔为什么会被看作欧美现代诗的第一人?这跟他对诗歌写作观念的调整有关系。在他之前,法国流行的是浪漫主义的诗歌,诗人和公众都认为诗歌应该是和谐的、美的、善的,来自天堂的。但是波德莱尔以惊世骇俗的口吻告诉我们,诗歌不见得是美的,它可能来自一个丑的世界,是在恶中间绽放的鲜花,而我们以往所认识的那位来自天堂的美神,也可能来自地狱。波德莱尔的《美神颂》就表达了这么一个观念,缪斯可能来自地狱,她可能是撒旦派来的,不是天使送来的。这是现代诗一个很重要的观念。为什么我们读现代诗时会感到有的诗跟我们通常读的那些诗不一样,不同于拜伦、雪莱、普希金的作品,这是因为它们更真实地体现了我们的生活和现实。现代社会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有很多丑陋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诗人堪称人类的代言者,他需要揭露世界的真相,告诉人们污秽的现实。大家都知道罗丹创作了一尊著名的雕塑,就是《美丽的欧米哀尔》。它给人的直观印象,就是非常丑陋,一个干瘪的老女人,头低垂着,全身的皮肤皱巴巴的,乳房没有一点脂肪,只剩了一张皮,耷拉着,但是它具有一种震撼性的力量,时间和生活给这位女性划下了深刻的印记,她的身世、经历引发了观者的同情和悲悯心。从某种意义上,波德莱尔和罗丹做的是同样的工作,他们都调整了人们对美的理解或者对诗的认识。作为呼应,兰波的一首诗《另一种形式的维纳斯》也对美做了一个新的诠释。通常,我们知道的维纳斯就是一个美的化身,美眸明丽,体态丰满,身材匀称,特别是米洛岛上的维纳斯,更是每一个对美术有所接触的人都会知道的形象,但是兰波的维纳斯是什么的形象呢:“一个抹着厚厚发蜡的棕发女人头/缓慢愚钝地从浴缸中浮出”。

  根据神话传说,维纳斯是从莲花一般的海浪中间缓缓浮现的,但兰波的维纳斯却从肮脏的浴缸中浮出,这真是一个颠覆性的想象。我们看看他下面的描述:“仿佛从生锈的绿棺材中显露,/带着修修补补糟糕的痕迹;/然后是灰色肥厚的脖子,宽大的肩胛突出;/粗短的背一伸一缩,一起一伏;/然后是肥胖的腰,如同飘飞起来,/皮下脂肪有如层层扁平的薄片散开。//脊柱微红,一切散发出一股/可怕的怪味:人们发现/她的独特之处需要用放大镜来细看……/腰间刻着两个词:克拉拉和维纳斯/——整个身体的扭动与美丽肥臀的舒展,都源于肛门溃烂。”仅就这首诗,兰波就可以被看作波德莱尔一个忠实的学生。它完全是对传统美学的一个粗鲁的冒犯。关于现代美学,有人提出,它是有一种从审美转向审丑的变革。其实,现代诗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它对美的审视进入了灵魂的深处,拷问着每一个人内心的诚实。

  所以,我们经常遭遇对现代诗歌“懂与不懂”的问题,我再重申一下,实际上,诗歌的目的并不是让人懂,懂不懂根本不是问题。诗歌的语言不是新闻语言,新闻当然必须让人懂,它的语言应该是浅显明确的,让人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诗歌有的时候恰恰故意要人不易懂,目的是什么,实际就是要拉长理解的长度,增加享受美的时间,而不是一下子就让你接受,随即便烟消云散。诗的目的就是让人感和悟,懂不是终极的追求。这就是说,诗的公式不是一等于一,而是让你明白,一有可能是三,换句话说,让你在一中间感受到三,就像两个人的结合,1+1出来一个3,甚至还有第三个、第四个,举一反三是它的目标,而绝不是一对一。如此,包括像波德莱尔这样的诗人,他们有的时候会提出一些极端的想法,认为诗歌不需要理解,说什么“不被理解这是我的光荣”,我通过我的写作,走到了常人理解之上。意大利诗人蒙塔莱也说,如果诗歌创作的难题在于如何让人理解,那么就没有人会写诗了。这些看法实际也呼应了高桥睦郎的那句话,“我不知道什么是诗,所以我写诗”。所以,艾略特主张,诗歌写作就是“扭断语法的脖子”。

  很多读者经常流连于诗歌的懂不懂,好像诗歌有现成的标准答案,今天,我想说,诗歌是没有标准答案的,恰恰相反,它可能有多个答案。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知识储备,自己的感受力,作出不同的理解,同一首诗在不同的读者那里会作出不同的解释。西方有一句谚语:“一千个观众可能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当然,这则谚语还有下半句,“但是不能把哈姆雷特理解为李尔王”。这后半句告訴我们,阐述也是有限度的,你可以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理解,但必须在哈姆雷特的范围里,超出这个限度,莎士比亚就会来找你算账了。

  那么对于现代人来说,由于生活方式、内容的变化,所导致的诗歌所产生的变化,也会造成阅读障碍。

  大家可能都读过杜甫的《春望》中的诗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但是放到今天再这样写,别人就觉得太不真实了。一封家书哪需要三个月?拿起手机,打开视频,双方马上就能看见,就可以对上话。我在网上找到了一首歌词《爱已关机,情已欠费》。在手机出现之前,我相信,没有人会这么写,但是生活现实给了我们词作者,也可以看作一位诗人,以创作中的灵感。这是因为现实中出现了关机和欠费的情况,他对这一现象进行联想和加工,将情感叠加到手机这一原本漠然的存在上,写出了某种意味。今天,人们已经坐在高铁上,这个时候,你要再去歌颂牛车、马车上的爱情,似乎就有点脱离现实,而且也确实矫情了一点。比如,这是普希金的名诗《爱我过您》:“我爱过您:或许,这爱情的火焰/尚未在我的心中完全熄灭;/但是,别让它再扰乱你的内心,/我不想触动您一丝一毫的忧伤。/我曾经默默地爱您,绝望地爱您,/时而为羞怯所苦,时而为嫉妒所伤;/我爱过您,爱得那么真挚,那么温存,/上帝保佑,但愿别人也能这样爱您……”这是普希金的一首失恋诗。大家可以发现,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显得非常崇高,即便是失恋了,也绝不寻死觅活,打打杀杀的,仍然祝福对方,仍然把爱埋在内心深处,希望她最终可以得到像自己对她所付出的那样真挚的情感。但是二十世纪的诗人就不一样了,像布罗茨基,普希金的一个同胞,也写过一首诗叫《我爱过您》:“我爱过您。这爱情(或许/不过是痛苦)还在蛀蚀我的脑髓。/一切都见鬼似的飞散成碎片。/我试图射击,但动武毕竟/太麻烦。而且,有两个太阳穴:/究竟对准哪一个?糟糕的并非手发抖,/而是心犹疑。见鬼!/一切皆非人!/我爱您,如此强烈,如此绝望,/愿上帝保佑别人也如此,——但上帝不会!”读了这首诗,大家就会发现,同样的主题,在不同的诗人,不同时代的诗人的表达上,是不一样的。普希金写失恋诗,他诗中所体现的是一种极为崇高的人格,这种人格在总体上还是比较和谐的。布罗茨基是1987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作为二十世纪的现代人,他处理这个主题明显不一样。在诗中,抒情主人公也想表现得崇高一下,但他做不到。他想表达一下自己因为失恋而痛不欲生,为此选择吞枪自杀,但是实际上并不愿意自杀,于是他就给自己寻找拖延的理由,有两个太阳穴呢,手枪到底对着哪一个呢,从左边打进去还是右边打进去,发抖的手说出了他的懦弱。接下来,他还自述,要像普希金的抒情主人公那样表达,希望别人也爱你,求上帝保佑。众所周知,二十世纪初,当尼采说出“上帝死了”的时候,他指的实际是人类信仰的坍塌。没有上帝,人无所依凭,没有支撑点,也丧失爱的能力。因此,人们的自私本性就暴露无遗,做不到那么崇高,做不到那么大度,当他说上帝不在的时候,实际袒露的是他内心的不甘和不愿。

  我们再看法国诗人艾吕雅的《恋人》:“她站在我的眼睑上/而她的头发披拂在我的头发中间/她有我手掌的形状/她有我眸子的颜色/她被我的影子所吞没/仿佛一块宝石在天上”。这是一首爱情诗,似乎有点费解。我想问一下大家,诗人为什么说她有我手掌的形状,她有我眸子的颜色,她被我的影子所吞没?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其实谜底一揭开大家就知道,其实很简单。估计在座的大部分同学应该都谈过恋爱,谈过恋爱了,也就会有经验。在恋爱中,你们可能有过拥抱,有过默默对视。那么,我拥抱过你了,手掌的形状就留在你身上了,我们对视过了,双方的眸子里可能就有倒映对方的颜色了,而一位小鸟依人的女孩,被高大的男朋友搂在怀里,就有点像被影子所吞没。这样的诗歌,如果只是粗粗一读,或者你缺乏阅读经验,一开始可能不明白所以,但是当你接触了比较多的现代诗以后,你很快就能进入,大体知道诗人表达的是什么。在我看来,诗歌跟我们学语言也相似,大家都有学过英语或者其他语言的体会,当你连二十六字母都不认识的时候,给你一篇英文,肯定看不懂,但是当你通过一段时间的学习,不仅知道了二十六个字母,而且还掌握了数百、上千的单词,这时你就有能力读一段短文了,而当你继续努力,对英语愈来愈熟悉,你就可以顺利地阅读英语的小说,即便是英语诗歌,读起来也不会太费劲。接受现代诗也是一样,人们为什么觉得现代诗有点隔,主要原因也是因为平常阅读太少了。如果阅读多了,其实现代诗就根本不会存在读不懂的问题。这就像人和人的接触,比如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挺陌生的,随着交往多了,吃了几次饭,有过几次谈话,有过共同出行的经历,慢慢就会熟悉起来,相互成为朋友。当然,也可能成为敌人,因为你了解了对方的许多劣根性。其实诗也好,语言也好,人际交往也好,都是这样,需要一个时间投入。现在,很多读者基本没读过什么现代诗,或者是只读过浪漫主义时代的作品,或者偶然接触的,还不是什么好的现代诗,他自然就感受不到,进不去。其实你要了解了解,熟悉一下,现代诗就离你很近,很容易进去。

  另外,现代诗也讲究意象的新奇,唾弃人云亦云,拾人牙慧。美国诗人赛克斯顿说过,“意象是诗的心脏。”庞德也认为:“意象不是观点,而是放亮的一个节或一个团,它是我能够而且可能必须称之为漩涡的东西,通过它,思想不断地涌进涌出。”“至于审美意象,我所指的是由想象力所形成的一种形象显现。在这种形象的显现里面,可以使人想起许多思想,然而,又没有任何明确的思想或概念,与之完全相适应。因此,语言就永远找不到恰当的词来表达。”我们再看看一首意象派的诗,这是艾米·罗厄尔的《中年》:“像黑色的冰/被一个无知的溜冰者/用不可辨认的图案划遍——/那就是我的心的黯淡表面”。阅读这首诗,在座的同学可能体会没那么深,但是年长的人可能从中领会得更多一些,也会引起更多的共鸣。当然,同学们大概也有体会,特别是跟你们的童年时代比,少年时代比,生活已经给了你们很多的体验。比如我们一次又一次的受挫,考试的失败,或者说日常生活中朋友的背叛,设定目标的落空,等等都给你们留下了心灵的创伤。经历过这些,你也会觉得,人生就像一个溜冰场,被一把把冰刀划过,留下很多不可辨认的痕迹,生活的冰刀已在你的身上划出很多伤口。艾米·罗厄尔这首诗标题是中年,但诗中没有一句话提及中年,也没有什么时间、年华的叙述,仅刻画了一个黯淡的冰面,却把经历了沧桑人生的心情,以短短四行句子呈现了出来,给人无穷的联想和回味,这就是意象的魅力。

  我想用白居易的一首词《花非花》说明另一个问题。我经常拿这首词做一个例子来回敬那些攻击现代诗难懂因而缺乏诗味的人。日常生活中,有很多喜欢旧体诗词的人,他声称现代诗读不懂,而旧体诗词则明白易懂。今天,我想说未必,你说旧体诗词好懂,因为你的理解水平只是停留在李白的“床前明月光”上。就拿白居易的这首词来评说吧,白居易,据说是公认的好懂的诗人,他的作品“老妪能解”。但是,这首《花非花》恐怕就不是那么好懂: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文字很浅显,对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来说,大概就没生字了。但是,你说它究竟表达了什么呢?到底在讲什么呢?我查阅过一些资料,发现对这首诗的解读简直是五花八门,有的说可能表达某种理想,对未来的憧憬,有的说是表达爱情的不可捉摸,有的说这是一个梦,还有人的解读更不可思议,说白居易写的是一个妓女,呵呵!如果你把这些东西代入进去,似乎也解释得通。而且,白居易尽管是一名出色的诗人,他也有生活不检点的地方。在古代,读书人跟青楼之间也有很多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又涉及了另外一个话题,就此打住。就这么一首诗,读者获取的答案就很不同,并没有什么标准的答案。所谓意象,就是象里面蕴含了多重的意思、意愿。

  现代诗还是一种简约的艺术,在简约中指向繁复的意味。大家应该非常熟悉庞德的那首《地铁车站》,今天我不多作介绍了,全诗就两行。据说他最早写了三十行,后来修改压缩到了十五行,最后的定稿只有两行,但其分量堪比一首长篇叙事诗。我们再看现代诗人臧克家的《有的人》。我觉得,实际上,这首诗也是可以压缩,可以修改的。全诗共二十八行,大家可能在課本上都学过。后面的十六行,基本是在说明和延伸前面的意思,所以我觉得它是可以精简的。为此,我做了一下尝试,把它删改成了十二行:“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有的人,/情愿做野草,等着地下的火烧。//把名字刻入石头的,/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只要春风吹到的地方,/到处是青青的野草。”

  大家读一下,是不是觉得精简版的更有诗味一些?总体来看,这首诗的文字也显得啰嗦,那种说明真的非常多余,绝大部分人恐怕也记不住这些句子。而这首诗让真正人们记住的也仅有四行:“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作为一名老诗人,臧克家也犯了一个错误,就是费尽心力地在说明。其实诗最忌讳说明,作者给出思考、领会的线索就可以了,说明的事情,读者自己会补足。好诗人要相信读者的智力。

  现代诗的转型,还有一点需要指出的是,让不可能成为可能。我们看里尔克的诗《挖去我的眼睛》:“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没有脚,我能够走到你身旁,/没有嘴,我还是能祈求你。/折断我的双臂,我仍将拥抱你——”在现实中,没有眼睛,人自然就看不见了,没有耳朵,他也听不见了。但是,诗却突破了这种囿限,超越了现实中的限制。诗人因此创造了一个新的精神现实,把不可能变成可能,让现实成为超现实。这就给出了很强的情感震撼力。尽管失去了双脚,我依然能够走到你身旁,没有了嘴唇,我仍然可以向你表白,双臂被折断,还可以给你热烈的拥抱。这样的表达会刺激你钝化的想象力,让你的情感得到新的升华。

  另外,诗人还要有一个超常的能力,就是让现实和生活中间比较遥远的东西亲近起来,甚至获得某种同一性。下面,我读一首俄语诗:

  Когда умирает птица,

  в ней плачет усталая пуля,

  которая так хотела

  всего лишь летать,как птица.

  我们大部分同学们可能没听过俄语,试着听一下。这首诗的中译文是这样子的:

  鸟儿死去的时候,

  疲倦的子弹在它身上哭泣,

  这子弹全部的期望

  也不过是飞翔,正如那鸟儿。

  这首诗很短,但内涵很深,包含很多的哲理,甚至被称为生命的辩证法的东西。大家都知道,在现实中,鸟跟子弹是对立的关系,但是诗人就穿越了这种对立,看到了现象背后的统一,这就是作者日丹诺夫高明的地方。他告诉人们,可恨的子弹也有过飞翔的愿望,跟鸟儿拥有同一个理想,命运让它们同归于尽了。诗歌可以做多种解读,我们可以将它看作是一种对人道主义的、人性的平等或者生物的平等的诉求,甚至可以被认为是一首具有生态意识的作品,呼吁人们与小鸟之间的和谐共存,等等。所以,这样超常的思维,在普通人的意识之外,人们一般想不到鸟跟子弹有什么亲密的关系,一颗子弹射过去,就把鸟打死了,它们是对立的。子弹就是恶的存在,更不可能哭泣,但是诗人就有能力看到坚硬后面的眼泪,在对立之外找到鸟与子弹的秘密联系。

  另外,现代诗还是一种日常期待之外的意外。它在人意料之外,其表达又在情理之中。这里,也有一位俄国诗人库普里扬诺夫,我的一个朋友,目前还健在。我曾经邀请他来中国参加过几次诗会。他的一首诗就颠覆了大家熟知的一句谚语“看谁笑到最后”,全诗如下:“我嘲笑/自己/因为我听到了/人们在怎样/嘲笑我们//人们嘲笑我们/因为看见了/我们在嘲笑什么//最可悲的是/那个希望/笑到/最后的人//可笑地/等了/那么久”。我们大家都知道那句“看谁笑到最后”的话,明白谁是那个笑得最好的人。但是这个期望笑得最好的人在现代社会永远没有等到这样的时机。他一直在等,但是那个节点一直没有来,就像《等待戈多》里的戈多。这首诗的语言略带戏谑,但透着一层黑色的幽默,简直不给现代人一点希望。

  我对现代诗是充满信心的。针对社会上不少人的指责,我想比照古典诗歌,再为现代诗作点辩护。从某种意义上讲,目前中国的现代诗正处在一个“诗经”的时代。坦率地说,就今天的眼光来看,就诗歌艺术而言,《诗经》所收纳的305首作品,尽管曾经孔老夫子的甄别和删削,却绝非每篇俱是佳作。剔除《关雎》《静女》《蒹葭》《鹤鸣》《遵大路》等十余首,其余大多为历史价值大于艺术价值的作品。即便如此,《诗经》仍然是中国古典诗歌一个伟大的开始,而倘若没有这样的开始,期望出现唐诗、宋词那样的繁荣是不可想象的。中国现代诗由文言转向白话文不过百年的历史,已经积累了不少堪舆评说的成果,同时也毋庸讳言,它迄今还存在着诸多的不成熟。但是,这种种的“不成熟”恰恰为这个同样伟大的开始从另一侧面作出了确凿的证明。因此我要说,如果在未来的某一天,中国现代诗进抵繁荣的“唐诗”时代,它必须感谢今天从事现代诗写作的每一位“诗经”作者。

  比如这首《南京知青之歌》,这是“文革”期间流行于知青中间的一首歌,作者叫任毅,是南京的知青。当时他写这首歌的时候简直是冒着生命危险。根据记载,任毅与一起下放的知青聚在一起,有人说,工人有工人的歌,比如说《咱们工人有力量》,农民有农民的歌,比如《社员都是向阳花》,我们知青也应该有一首自己的歌。在受到鼓励以后,任毅写了一首知青之歌,歌名最初也不叫《南京知青之歌》。但因旋律优美、哀伤,不胫而走,很快在知青中间流传开去。其实,这首歌在今天看来还是非常主流的,歌中还唱道:“用我们的双手绣红了地球,绣红了宇宙,幸福的明天,相信吧,一定会到来。”这首歌实际上跟食指那一首《相信未来》差不多同时出现的,他们在感叹命运的不公和失落的同时,都不约而同地表达了对美好明天的向往,但就是这样,作者居然差点儿丢掉性命,真是一个荒诞的年代。

  回到历史,我们如果对比一下前面列举的五十年代那几首诗,就会发现,它多少已表现出了自己的个性,遣词造句中有一定的学生式的细腻,特别在节奏和旋律上,掺入了一丝感伤的东西:“金色的学生时代,已伴随着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这在当时,容易被看作低沉、颓废。而更给任毅致命一击的是,不久后莫斯科电台播出了这首歌,并把它作为当时中国知青的一个写照。当时的苏联就是修正主义的大本营,是我们的敌人。于是任毅就被抓进了大狱,本来是要被枪毙的,据说当时被原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给保护了一下,最终只判了十年。因为一首歌被判了十年的徒刑,在今天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但那就是历史,真实的历史,我们的曾经。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中国现代诗诞生的背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北岛、多多、芒克、严力等,创办了《今天》,实际承担着流血、牺牲的危险。因为当时我们的社会对文学艺术的观念和理解相当左,也相当外行。他们认为,文学艺术一定要政治正确,哪怕假大空,也必须歌功颂德。心里有悲伤也不能表达,在你悲伤的时候也一定要唱赞歌。稍有不同的见解,就可能惹来杀身之祸,当时的一位青年遇罗克,就因为对血统论表示了怀疑,最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所以,我们有必要回顾一下现代诗很重要的一个阶段,朦胧诗时期。比如北岛的这首诗《一切》:“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北岛是当代非常重要的一位诗人,他好像也来过北大。他的诗歌有很强的批判意识,渗透着深刻的怀疑主义,在这首《一切》中便有表达。与这首诗相呼应,舒婷也写过一首《一切》。对比一下,大家就可以发现两位诗人个性上的不同,写作风格的不同,这缘于他们对生活不一样的理解:“不是一切大树都被暴风折断,/不是一切种子都找不到生根的土壤;/不是一切真情都流失在人心的沙漠里;/不是一切梦想都甘愿被折掉翅膀。/不,不是一切/都像你说的那样!”北岛的诗有一种极度的沮丧和绝望,但舒婷告诉我们,一切可能还是有救的。

  朦胧诗刚出现的时候,大家也并不接受。争论的缘起是两首诗,一首是杜运燮的《秋》,首行有一句诗“连鸽哨都发出成熟的音调”。杜运燮实际上是一个老诗人。另外一首诗就是李小雨的诗《夜》。当时有一个评论家叫章明的,认为鸽子的声音怎么会是“成熟的音调”,月光又怎么会是“绿色”的,他读不懂,姑且将这样的作品命名为“朦胧体”。殊不知,当时朦胧诗人们已经开始运用意象叠加的艺术手段,绿色的月光,在现实中间可能属于罕见的现象,但是,词语这种组合,可以打通人的感官,在叠加中让你拥有双重的感受,把对春天对绿色的感受,还有面对月光的观感糅合到一起,表达了某种复杂、丰富的体验。有意思的是,这个命名跟一百多年前“印象派”的被命名极为相似,都是在被嘲弄和轻慢中成立的。印象派绘画最早也缘起于一批“落选者”的画展,最后也成了美术史上一个重要的流派。中国的朦胧诗最早也是被讥讽地对待,现在,大家普遍接受了,贬义词成了一个褒义词,这种风格的诗歌也被当成一个正面的流派进入了文学史。

  我们刚才一再说到诗歌需要细节。同样,我觉得像多多的这首《在英格兰》处理的也是一个颇为符合主旋律的主题,一个爱国的主题,但多多没有撕心裂肺地呼喊,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描述:“从指甲缝中隐藏的泥土,我/认出我的祖国——母亲/已被打进一个小包裹,远远寄走……”这首诗应该是多多出国以后短暂侨居英国时所写,表达了一种乡愁,一个游子的思乡之情。作者没有使用什么“伟大”、“慈祥”的大词汇,而是通过“小包裹”,通过“指甲缝隐藏的泥土”,这样一些微小之物来表达,因此更为感人。祖国在这里不是一个抽象的名词,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存在,就像我们今天坐在这里的你我他,这里的每一张桌子、椅子,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或者说大街上行走的每一个公民,在田野里耕耘的农民,在工厂里劳作的那些工人。否则,祖国就是一个空洞的概念。所以,爱国,必须将这份情感落到实处。

  诗人梁晓明有一首诗歌《瞎子阿炳》,在此值得一提。阿炳作为一个音乐人,大家应该都知道,那么诗人如何来完成这个主题呢?目前,也有很多人指责诗人,说他们脱离现实,不接触民间,不知道老百姓的疾苦。今天,我想告诉他们,不是诗人脱离了现实,而是你没有读到诗人书写现实的诗歌。这首写阿炳的诗,所写的就是这样一种现实:“太阳离开了无锡以后/郊外/那块最冷的石头上坐着一个人/是瞎子阿炳/每个夜晚都会有一盏灯/阿炳没有/四十多年来阿炳像一根被抛弃的拐杖/没有人用手去扶过他一次在街上/阿炳始终被关在门的外面在街上/阿炳始终被关在门的外面/阿炳曾敲过一扇又一扇的窗子/阿炳的手掌上/从来没有讨到过微笑/阿炳只能独自去郊外/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拉点二胡温暖自己/当黑夜象锅盖从天上盖下来的时候/人们都熄灯了/只有阿炳的泪水从脸上流下来/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孩子/在阿炳的嘴边颤抖/在中国的梦外徘徊/后来越来越冷/阿炳便不停地拉二胡/后来到了早晨阿炳拉的这把二胡/把许多人的心给拉热了/阿炳死的时候/嘴边还是有泪的”。

  众所周知,阿炳是一个生活底层的流浪艺人,但即便处在这种境况下,他依然用自己的艺术温暖人心。诗人从阿炳坎坷的身世得到啟发,写下了这首诗,实际上也渗透着一种很强烈的人文关怀。需要指出的是,这首诗的创作时间是1985年。大家想想,三十多年前,梁晓明就写得这么出色,实在了不起。当年,我读到这首诗的时候,真的大为吃惊,感叹怎么能写这么好。你看,人的泪水从脸上流下来,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孩子,泪水本来是我们日常都能看到的一种液体,但诗人居然想象那是一个流浪的孩子。流浪,泪水,它们叠加在一起,人的同情与想象的感官自然也被打通了。这种表达非常真挚,贴近了我们的灵魂,他把我们感受到但无法表达的东西书写了出来。诗的结尾,诗人告诉我们,阿炳死的时候,嘴边还是有泪的。说明一个生活在底层的小人物,他对这个世界是抱有深切的眷恋的。诗人通过重新塑造阿炳这个形象,再次肯定了人性和对底层的关怀。梁晓明还有一首诗《各人》,我也觉得非常有意思。咱们北大的谢冕先生曾经给过很高的评价,它把我们当代人相互隔膜的状态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你和我各人各拿各人的杯子/我们各人各喝各的茶/我们微笑相互/点头很高雅/我们很卫生/各人说各人的事情/各人数各人的手指/各人发表意见/各人带走意见/最后/我们各人走各人的路//在门口我们握手/各人看着各人的眼睛/下楼梯的时候/如果你先走/我向你挥手/说再来/如果我先走/你也挥手/说慢走/然后我们各人/各披各人的雨衣/如果下雨/我们各自逃走”。

  读完以后,大家发现,这首诗的语言真的太平实了。随着场景的不断变换,“各人”不断地被重复。整首诗没有渲染,也没有抒情,却把现代人相互的隔阂,礼貌下的疏远,那种表面上在交往但内心缺乏沟通的状态以白描的方式呈现了出来。

  再比如,北大诗人臧棣的作品《菠菜》,这也是一首九十年代的作品。它实际也代表中国现代诗的一种转向,关注日常性。人们经常感叹生活太平淡,没有诗意。但罗丹告诉我们:“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我们缺少发现。”美妙的诗意就潜伏在日常的杯底。好诗人的能力就显现在此,翻开日常的冗杂,发现其中的钻石与黄金。他是这样写菠菜的:“美丽的菠菜不曾把你/藏在它们的绿衬衣里。/你甚至没有穿过/任何一种绿颜色的衬衣,/你回避了这样的形象;/而我能更清楚地记得/你沉默的肉体就像/一粒极端的种子。”

  菠菜是我们日常生活经常食用的蔬菜。它平淡无奇,价格低廉,诗人却发现了它“物美”的一面。五十平方米的标准空间,这是由经济而深入的政治,暗示了一种普通人的生活。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常态,安静、脆弱,透出一些儿温婉的讽刺和自嘲。这几年,臧棣的写作走得更远了,他的很多诗歌经常后面缀有一个尾巴。我想,他如果现在来写这首诗,可能是这样的,菠菜协会,菠菜入门,菠菜简史,等等。最近,他开始写简史系列了。他的这种写法是有他的用心的,意图是对语言进行一种重新建构,一种强行进入。他要通过自己的命名,让现代汉语增加某种表达方式,比方说光写一个菠菜,你可能一眼就忽略过去,但是当他写下菠菜入门、菠菜简史的时候,你会好奇,这是怎么样的入门,怎样一段简史,就这么强行突进你的接受场。

  今天我拉拉杂杂许多地方甚至不讲逻辑地说了这么一通,还是在一个浅表的层次上谈论现代诗及其有关问题。最后想说的是,阅读诗歌和坚持诗歌写作,本人受益匪浅。这里,我也想借助布罗茨基的话与大家共勉:“一个阅读诗歌的人比不阅读诗歌的人更难战胜。”同时,也借用王尔德的一段话来重申一下生活和艺术的关系:“生活实际是艺术的学生,并且是唯一的學生。艺术是我们日常应该为之奋斗的目标。没有艺术的生活是乏味的,如同沙漠上的沙粒,琐碎而松散。生活是一种欠缺,一个过程,艺术是补偿,是完成的方向。让生活模仿艺术。”那么,让我们生活得更艺术一些,更诗歌一些。我觉得,这或许也是诗歌和艺术存在的意义。

  祝福大家永远与诗相伴,永远有一个诗意人生!这里再一次谢谢大家今天与我一起共同分享诗歌。

  汪剑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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