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忽已晚 | 庞洁 139

  • 来源:延河
  • 关键字:孤独,好诗,合理
  • 发布时间:2019-05-29 21:12

  人生是一场盛大的孤独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国风·邶风·柏舟》

  这是一首情文并茂的好诗。俞平伯认为:“通篇措词委婉幽抑,取喻起兴巧密工细,在朴素的《诗经》中是不易多得之作。”(《读诗札记》)关于此诗的作者和主旨,在历史上曾有长期争论。概括起来主要是两派:一派认为作者是男性仁臣,《毛诗序》说:“言仁而不遇也。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另一派认为作者是女子,鲁诗即以为是卫宣夫人所作,说:“贞女不二心以数变,故有匪石之诗。”(刘向《列女传·贞顺》)现代学者多认为是女子所作。

  我观察整首诗的抒情,有幽怨之音,无激昂之语,情思之缱绻,固然不像男子的口气,说成妻子遭遗弃写的忧愤诗虽然也能读的通,但我并不认同这是一首女子自伤无处可诉的怨诗。因为夫人与卫君并未合卺成礼,改嫁于新卫君也不会被认为是“失节”。其齐国兄弟劝其改嫁新卫君,是为她的幸福考虑,不能把劝其改嫁的人都说成是“群小”。而且,诗中“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并不像“贞女不二心”之语,更像君子以“女子”自喻,抒发怀才不遇受小人欺侮,个体的自我价值在现实中惨遭否定,不能施展抱负,痛苦忧愤成疾。以诗言志,表明自己志向高洁,矢志不渝。脱离了情诗范畴,愚以为《毛诗序》的解释更合理一些。

  柏木船儿荡悠悠,随着波儿任漂流。忧心忡忡人不寐,深深隐忧在心头。并非无酒以解忧,也非遨游能消愁。

  我心并非如明镜,不能美丑都能容。家中虽有亲兄弟,可叹兄弟难依凭。前去诉苦求安慰,正逢他们怒难平。

  我心并非卵石圆,不能随便来滚转;我心也非草席软,不能任意来翻卷。仪表举止有威仪,不能荏弱被欺瞒。

  忧愁重重难排除,小人恨我如仇人。陷害中伤已很多,遭受凌辱也不少。静下心来仔细想,抚心捶胸意难平。

  白昼有日夜有月,为何昏暗交相迭?忧愤不尽在心中,好似脏衣未洗洁。静下心来仔细想,不能奋起任翱翔。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诗人乘着柏舟,在湍急的河中漂泊,无所依傍,但内心并不随波逐流,此诗一开始的情志便是沉郁的。历史上著名的咏怀诗如“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灼灼西颓日,余光照我衣。”(阮籍《咏怀》)开篇也都是貌似闲淡,实则沉痛。到了为后世所引用最多的“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这是“感情到了抛物线的最高点”(顾随语),一直到末句,“心之忧矣,如匪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其忧思依然难平。这种坚忍无声的抗争同样出现在另一首著名的古乐府琴曲歌辞中,“人多猛暴兮如虺蛇,控弦披甲兮为骄奢。两拍张弦兮弦欲绝,志摧心折兮自悲嗟。”(蔡文姬《胡笳十八拍》)

  后世的咏怀诗,吟咏抒发诗人怀抱情志,它所表现的是,诗人对于现实世界的体悟,对于生命存在的思考,对个体生命的把握,对未来人生的追求。宣泄情志发发牢骚很简单,难的是虽忧愤犹克制,诗词中对痛苦的克制,反而会让它放大、加倍乃至在观者心里留下烙印,这是“克制”的力量,原因就是克制是痛苦的,人生也是痛苦的,但人生需要克制,叫嚣从来不会减轻人的痛苦。

  读“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首先想起了屈原,《离骚》作于屈原初被怀王疏远或第一次流放之后,忧心如焚,缠绵悱恻,辞意哀伤而志气宏放,这时的屈原希望未灭,心存幻想,切盼懷王悔悟,让他重回郢都,为国效力。长诗《离骚》将屈原的主要人格特征,困境意识表达得很充分。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离骚》以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为主线,以花草禽鸟的比兴和瑰奇迷幻的“求女”神境作象征,借助于自传性回忆中的情感激荡,和复沓纷至、倏生倏灭的幻境交替展开全诗。作品倾诉了对楚国命运和人民生活的关心,“哀民生之多艰”,叹奸佞之当道。主张“举贤而授能”,“循绳墨而不颇”。提出“皇天无私阿”,对天命论进行批判。作品中大量的比喻和丰富的想象,表现出积极浪漫主义精神,并开创了中国文学上的“骚”体诗歌形式,对后世有深远影响。屈原在《离骚》中,成功地塑造了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形象丰满、个性鲜明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体现了屈原的伟大思想和崇高的人格。

  “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你不深入了解我的忠心,反而听信谗言对我发怒。我早知道忠言直谏有祸,原想忍耐却又控制不住。上指苍天请它给我作证.一切都为了君王的缘故。你以前既然和我有成约,现另有打算又追悔当初。我并不难于与你别离啊,只是伤心你的反反复复。)满腹幽怨一腔抱负的屈子不正是“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吗?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离骚》收篇于一场白日梦般的飞升远游。这类似庄子的《逍遥游》。可是当屈原从天界一瞥见故乡,在天界的快乐便不复存在,只有故乡,只有魂牵梦萦的故乡。而《柏舟》的作者愤慨“静言思之,不能奋飞。”也是渴望自由翱翔,一展鸿图。先民时代的“飞翔”意象承载了中国最早最沉重的乡愁。

  后世的文学家,刘安、司马迁之后,贾谊、扬雄、李白、杜甫、柳宗元、辛弃疾等皆厚爱屈原。他们把屈赋精髓融入血液,融入诗文。“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杜甫《天末怀李白》)在杜甫想象中,遭遇冤屈奔波湖湘的李白会写诗投入汨罗江,与蒙冤的屈原对话。“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李白《古风》其一)真正的诗人,他们与屈原往往能惺惺相惜。当代诗人写道“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海子《黑夜的献诗》)。

  “于是怀石遂自沉汨罗以死。”(《史记·屈原列传》)——读至此句,我潸然落泪。

  我们不如仿照屈原,来这样吟咏:

  泛彼柏舟兮,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兮,如有隐忧。微我无酒兮,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兮,不可以茹。亦有兄弟兮,不可以据。薄言往愬兮,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兮,不可转也。我心匪席兮,不可卷也。威仪棣棣兮,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兮,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兮,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兮,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兮,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兮,如匪澣衣。静言思之兮,不能奋飞。

  多了一个“兮”,就变成了邶国的《离骚》,楚风“劲质而多怼,峭急而多露”的味道就出来了。《柏舟》中的无名诗人是先于屈原的第一个独唱的诗魂,与屈子一样,他视赤子人格为人生信条。他们是丰姿卓绝的诗人,是高洁不屈的志士,也是彻底的孤独者。这正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而我们普通人,又该如何善待我们的痛苦与孤独?

  最近,大法官在他儿子初中毕业典礼上的致辞,引起美国社交平台上刷屏并讨论。约翰·罗伯茨是2005年9月由小布什总统提名,参议院批准通过,就任美国联邦最高法院的第17任首席大法官,是美国两个世纪以来最年轻的首席大法官。《华盛顿邮报》评论说:罗伯茨首席大法官本年度最好的作品,不是某个案子的判决书,而是在儿子毕业典礼上的致辞。约翰·罗伯茨领养了一儿一女,在儿子的初中毕业典礼上致辞,“人们唯有遭遇不公时,才知道公正的价值”是致辞中的一句,发人深思。

  岁月忽已晚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

  有弥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國风·邶风·匏有苦叶》

  今译:

  葫芦熟了叶枯黄,济水深深已可渡。水深你就游过来,水浅你就把水蹚。

  济河水深已漫堤,雌雉水边声声啼。水涨车轴浸不到,野雉求偶鸣声传。

  又听嗈嗈大雁鸣,旭日东升放光芒。男子如果要娶妻,趁未结冰来迎娶。

  船夫挥手频招呼,别人渡河我不争。别人渡河我不争,一心等我心上人。

  历代解诗者对此诗的看法分歧很大,有的认为它是“刺卫宣公”的作品;有的认为它是“刺淫乱之诗”等。今世学者多把它看作一首女子在济水岸边等待未婚夫时所吟唱的诗。

  第一章如方玉润《诗经原始》所谓:“借涉水以喻涉世,提出深浅二字作主,以见涉世须当有识量,度时务,知其深浅而后行,是全诗总冒。”“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正值炎热的八月,葫芦叶子发枯,内部已然成熟。济水深处也得渡。“深则厉,浅则揭。”要是水深,那就没办法,只能沾湿了裙角缓缓地过河;水浅的话,那就提起旃角步履轻盈地大步向前:简简单单六个字,恰切地写出了女主人公的大胆、勇敢和聪慧。

  “有弥济盈,有鹭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济水丰盈得仿佛要漫过岸边一样,水面波光粼粼,阳光打在上面好似荧光千点。还好河水没有漫过车轴,免去不少担心,岸边草丛里的野鸡叫得正欢,声声鸟鸣响彻渡口,看来它们是求偶心切。这一章几乎都是景物描写,诗人将野雉与女主人公进行对比,突出她等待意中人归来的焦急心情。

  诗中继续说:现在天已渐渐大亮,通红的旭日升起在济水之上,空中已有雁行掠过,那“雝雝”鸣叫显得有多欢快。但对于等候中的女主人公来说,心中的焦躁非但未被化解,似乎更还深了几分。要知道雁儿北飞,预告着冬日就要结束,春天就要到来。当济水冰融化的时候,按古代的规矩便得停办嫁娶之事了。所谓“霜降而妇功成,嫁娶者行焉;冰泮而农业起,昏(婚)礼杀(止)于此”(《孔子家语》),说的就是这一种古俗。明白乎此,就能懂得女主人公何以对“雝雝鸣雁”特别关注了:连那雁儿都似在催促着姑娘,她就不能不为之着急。于是“士如归妻,迨冰未泮(合)”二句,读来正如发自姑娘心底的呼唤,显得十分热切。

  诗之末章终于等来了摆渡船,那定是从对岸驶来载客的。船夫大约早就体察了女主人公的焦躁不安,所以关切地连声召唤:“快上船吧!”他不可能知道,这姑娘急的并不是过河,恰是在驶来的船上没见到心上人。“人涉昂否”二句之重复,重复得可谓妙极:那似乎是女主人公怀着羞涩,对船夫所作的窘急解释——“不是我要急着渡河……不是的,我是在等我的……心上人哪……”以“昂须我友”的答语作结,结得情韵袅袅。用“我友”暗指“恋人”“爱人”,颇有点今天的姑娘们发朋友圈的时候把另一半称作“某人”的意思。

  据毛诗旧序称,此诗为“刺”卫宣公与夫人“并为淫乱”之作;连颇不尊序的清人姚际恒《诗经通论》,亦以为“其说可从”。这真不知从何说起。拂去旧说之附会,此诗实在就是一首等候“未婚夫”“赶快过来迎娶”(余冠英《诗经选》)的绝妙情诗。

  《匏有苦叶》通过情境、对话、神态描写,生动再现了一名在渡口等候情人的女子焦灼而又喜悦的心情。在短短的一首小诗里,有山有水,有人有物,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情景交融,浑然一体。

  在《匏有苦叶》这首诗中,“深则厉,浅则揭”这句看似挺普通的诗句,后来成为一个典故。这句话的本意是说:若河水深就泅渡而过,若河水浅就提衣蹚过去。后来引申为因时制宜、识时达变的意思。《论语》一书中就曾在这个意义上引用过这句诗。《论语·宪问》篇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孔子周游四方,来到卫国,一次偶然在住处击磬,他的忧世之心寓于磬声之中。一个挑筐的隐者路过这里说:“听这击磬的声音,有心事啊!”听了一会儿又说:“硁硁敲个不停,这是在坚守自己的理想。现在天下无道,世人不接受你的理想,就洁身而退吧。《诗》中不是说‘深则厉,浅则揭,随遇而通吗?你也太不达时务了。”孔子听学生转述他的话之后,叹息说:哎,这个人真的做到忘世了。一个人要想独善其身,置天下于度外,那也没什么难的。但我做不到啊!我不忍看到社会沉沦、人民饥寒交迫啊!

  这个故事讲了圣人孔子与隐者处世态度的不同。隐者是独善其身,知其不可为则不为;孔子志在天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来拯救天下。在这个故事里,“深则厉,浅则揭”具有了一种通权达变的意思。从这个视角看似乎也行得通,《匏有苦叶》这首诗歌,通篇其实主旨和论点就是第一段用“涉水”比喻“处世”,所讲出的“待时而动”,“知深浅知时务”,而后又用野鸡、大雁这样的例子来正反论证,语句其实非常的隐晦,布局也很离奇,感觉内容上粗看没什么连续性,忽断忽连,又正反论证,所以读上去时而好像在讽刺,时而又好像在赞颂,特别能够表现出国风诗歌特有的意趣。诗歌最后又回到“涉水”的主题来升华了自己的论述,做一件事情除了要“知深浅,度时务”以外,更要有良朋益友的相伴,也就是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

  但我更愿意把这首诗看作一首单纯的情诗,与政治美刺毫无关系。褪去了那些被赋予的意义之后,当诗还原为诗,它的格局并不因此而变小。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这样的故事结局有点像《边城》,望着翠翠一个人孤零零地撑着渡船,守在渡口,等着二老傩送归来时的身影,每一个人都会在心里发问:二老最后回来了吗?小说最后写道“那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沈从文曾言:“我要表现的是一种人生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也许,这句话是对小说结局最好的诠释。

  屈原《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山鬼》等作品中都表现了一种“等待”主题。《边城》结尾的别具一格也具有湘楚文化的特点。楚地不是望夫山、望夫石故事的起源地吗?这本身就是一个经典的有关“等待”原型的神话。屈原的《九歌·山鬼》表达的就是一位多情的山鬼,在山中与心上人幽会以及再次等待心上人而心上人未来的情绪,描绘了一个瑰丽而又离奇的神鬼形象。“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匏有苦叶》中的女子是否能等来自己的意中人呢?同样的,那个人也许永远不会出现,也许明天就会出现。重要的是,她铿锵有力的决心“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闻一多曾评价这首诗“这诗近唐人后的古诗,平铺直叙,散的,与以前往复沓踏之歌谣体不同。而且,这诗又是特殊的,个人的,慢慢变成近代的歌之形式了。”

  扬之水先生也说“《匏有苦叶》中的渡头风物也都是清朗明亮,济渡之车,求偶之雉,深厉浅揭涉水之人,生活中的平常,是人生也是天地自然中的平常。怀藏着自家温暖的心事,便看得一切都很自然,都很美好。无须排挤什么,无须标榜什么,心中的一点挚爱,一点温存,就和这眼前景致一样天经地义。”

  当我一次次走进她们生活的那个蛮荒时代,我用很强的代入感把自己抛掷进去,我经常为诗经中的女子感动。这个时代,大家接受了太多价值观,变得很混乱。现代文明再给人类提供了一系列便捷,让人类的物质生活飞跃上升后,也让人们活得更紧张更没有安全感,我们作为一个个体,究竟要朝哪个方向生活?信念是什么?追求的是什么?我们还愿不愿意付诸等待?无论是对心中挚爱还是理想?诗经中很多美好的故事都是发生在河边的,它甚至不是一个存在于世界上的真实地點,更像一个乌托邦,精神的归宿地。让我感恩的是,我试图走进“她”的内心,我所写下来的这一切,给了自己很深的滋养。

  在我阅读、写作诗歌的时候,有一个很明显的感觉,当代诗歌题材虽宽泛,但就情感的淬炼上还是不足,今天诗人们想要表达的各类情感,诗经里基本都有了。也许这只是我个人的困境与障碍,《诗经》之所以能超越时空局限,之所以有亘古迷人的魅力至今仍然打动人心,也是因为它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源头,洋溢着强烈的平民心声、人伦大爱、家国情怀。诗经中的“情感”,有些至今是原始不变的,有些是异化了,有些是中断了,有些则是进歩了,我试图把《诗经》里的爱情整理出来,在当代展开;把《诗经》里的植物全部整理出来,看它们消失了多少,看它们今天还幸存着的样子……

  “等待”至今依然是文学表达的母题之一,“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表达的何尝不是一种忠于自我的初心?并不期待“君心似我心”,先有爱的依依情怀,再指向爱的对象,那是一种在渺茫无人的雪山顶峰,有另一个人拿着灯火在非近非远处,彼此隔空相望的感觉。抑或那个人只是凭空想象出来的,又有什么关系?等待是一个巨大的悬念,一旦结果出现,可能性消失了,诗意和想象也就消失了。

  电影《大河恋》中,父亲在保罗的葬礼上说:“在我们生命中,有那样一些人,无论我们与他们多么亲近,无论我们多关切他们,我们仍旧无能为力。可是后来,我开始明白,无论我们对他们有多么地不了解,我们至少还是可以爱他们的。”

  这爱里,自然包含着无望又无畏的等待。那个人也许永远不会出现,也许明天就会出现……

  与命运干杯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

  ——《国风·召南·小星》

  朋友圈经常会有一些刷屏的催泪文章,诸如这样的标题《凌晨3点不回家:成年人的世界是你想不到的心酸》或者《摧毁一个中年人有多容易?》,起初本能地并不想打开,无非就是一些励志又温情的抱团取暖故事,天天加班到深夜,凌晨还在忙工作……在这个社会,努力生活的人,谁不是在拼命。谁又不曾因这样那样的原因见过凌晨的城市呢?何必如此矫情,努力与艰辛原本就是属于成年人的宿命。与其哀叹生之多艰,不如好好关怀自己的成长。

  后来一看,确实很感动,那不是我们旁观的生活,是我们参与其中的人生。有人愿意记录下这些令人动容的瞬间,至少说明,我们看得到别人的不易,也会参照自身的努力,去与世界与他人更好地共情、共进。

  我们太熟悉这样的情节:为了抢救病人,医生连夜做了8个小时的手术,手术成功,医护人员却累得直接倒在地上睡着了。还有,一位外卖小哥因延误了时间在电梯里急哭的视频火了,看得让人心酸。凌晨3点半回家,忘带钥匙,为了不吵醒睡眠一直不好的妻子,他在门口睡到天亮。实习期加班到深夜,不舍得打车,等最后一班公交车,等了一个小时……生而为人,总是被各种压力裹挟着,拼命加班,不敢休息,手机随时待命,披星戴月地奋战。

  早年间,蔡康永对成龙的一次访谈。蔡康永第一个问题是,“拍电影累不累呀?”就这么一句,让成龙在节目里,哭了整整15分钟。蔡康永一时也不知所措。人前谈笑风生、铮铮铁骨的汉子,被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击溃了防线。

  人生坎坷,幸而有诗。早在两千多年前,有一位星光下夜行奔忙的小吏曾发出这样的喟叹: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

  白话译文:

  小小星辰光朦胧,三个五个闪天东。天还未亮就出征,从早到晚都为公。彼此命运真不同。

  小小星辰光幽幽,原来那是参和柳。天还未亮就出征,抛撇香衾与暖裯。命不如人莫怨尤。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小星》出自《诗经·国风·召南》,为先秦时代的民歌,全诗二章,每章五句,每章的前两句主要是写景,但景中有情;后三句主要是言情,但情中也复叙事,所谓情景交融说的就是这个。

  本诗描写的小吏,他日夜为公事繁忙,疲于奔命,不由自叹命运多劫。在多少个深夜里,他独自一人伴随着微小昏暗的星光,急匆匆走夜路,去处理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务。该诗运用比兴手法,以小星比喻小人物的悲惨命运,诗虽短小,却很真切地描摹出小人物悲苦。

  “吏”没有品级,一般官府中的小吏,多为统治阶级最下层的士人出身,这些人虽然有世袭的爵禄,对劳动人民来说是处于统治地位,但是,他们身贱职微,往往要受王公大夫等层层上司的役使和欺压,其生活之窘迫,遭际之悲惨,与广大劳动者相比,实在也强不到哪儿。《诗经》中描写小吏的诗篇幅不多,有《小星》《北门》《四牡》《四月》《北山》《小明》等六篇,由小吏自身抒发的情感反映出他们的心理世界与时代特征。虽然“小吏诗”只是诗三百中的沧海一粟,但它的情感表达却不可忽视,或无奈哀叹,或愤懑呼喊,每首诗都再现了《诗经》时代小吏们的生存状态与情感世界,在远古时代,做个公务员真的很不容易,那时候没有朋友圈,无人点赞,加完班也没地儿撸串,只能吟诗抒怀了,

  《毛诗序》云:“《小星》,惠及下也。夫人无妬忌之行,惠及贱妾,进御于君,知其命有贵贱,能尽其心矣。”韩诗说与毛异,《韩诗外传》卷一引“曾子仕于莒”以说诗,谓“家贫亲老,不择官而仕”,引诗曰:“夙夜在公,实命不同。”申韩各家中引诗《北山》:“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解释《小星》之“寔命不同”,更合诗义。但谓“抱衾与裯”一句,指行人所携之“襆被”,或役夫所攜之“行帐”,则似是而实非。只注意了句中“衾裯”两字,在“衾裯”两字上做文章,不知道“抱”即古“抛”字。钱大昕《声类》:“抱,古抛字。《史记·三代世表》:‘抱之山中,山者养之。《集解》:‘抱音普茅反。”(详见《声类疏证》,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诗言“抱衾与裯”者,说征人役夫“肃肃宵征”,抛却室家之乐,夫妻之爱也。李商隐诗云:“为有云屏无限娇,风城寒尽怕春宵。无端嫁得金龟婿,孤负香衾事早朝”。说李诗从《小星》“抱衾与裯,寔命不犹”发展而来,亦可。妻子对丈夫说的这番话,怨他早朝之孤负香衾,又好像是埋怨自己,流露出类似“悔教夫婿觅封侯”的心绪。作为独自在外打拼的小吏,则自伤其“抛却衾裯”也,抒发内心之悲,北上广不相信眼泪啊,亲。

  按《小星》序谓“夫人无妒忌之行,惠及贱妾,进御于君”,后以“抱衾裯”为侍寝,亦借指作妾。比如叶宪祖《鸾鎞记·觅鸾》:“有个女冠鱼玄机,本系豪家之女,来抱衾裯;出为道院之仙,偏嫌脂粉。”亦省作“抱衾”;洪升《长生殿·献发》:“娘娘呵,生性娇痴,多习惯,未免嫌疑生抱衾”。

  胡适谈《诗经》的时候讲道“《诗经》的文字和文法,必须要用归纳比较的方法。你要懂得三百篇中每一首的题旨,必须撇开一切《毛传》《郑笺》《朱注》等等,自己去细细涵咏原文。但你必须多备一些参考比较的材料:你必须多研究民俗学、社会学、文学、史学。你的比较材料越多,你就会觉得《诗经》越有趣味了。”撇开一切求创新倒是没毛病,可对这首诗的理解,适之先生似乎前卫得近乎荒诞了:“(小星)是写妓女生活的最早记载。我们试看《老残游记》,可见黄河流域的妓女送铺盖上店陪客人的情形。再看原文,我们看她抱衾与裯以宵征,就可以知道她为何事了。”

  我们再来看另外一首《邶风·北门》:

  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王事适我,政事一埤益我。我入自外,室人交徧讁我。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遗我。我入自外,室人交徧摧我。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白话译文:

  我从北门出城去,心中烦闷多忧伤。既受困窘又贫寒,没人知我艰难样。既然这样算了吧,都是老天安排定,我有什么办法想!

  王家差事派给我,衙门公务也增加。我从外面回到家,家人纷纷将我骂。既然这样算了吧,都是老天安排定,我有什么好办法!

  王家差事逼迫我,衙门公务也派齐。我从外面回家里,家人纷纷将我讥。既然这样算了吧,都是老天安排定,我有什么好主意!

  这也是一首小官吏诉说自己愁苦的诗。诗中的小官吏公事繁重苛细,虽辛勤应付,但生活依然清贫。上司非但不体谅他的艰辛,反而一味给他分派任务,使他不堪重负。辛辛苦苦而位卑禄薄,使他牢骚满腹,家人的责备更使他难堪,他深感仕路崎岖,人情浇薄,所以长吁短叹,痛苦难禁,悲愤之余,只好归之于天,安之若命。

  《北门》与《小星》都提到命运,这也是《诗经》中首次提到“命”。《北门》中主人公的喟叹比《小星》更多出一份无可奈何。《诗经》中的“命”与现代人也常说的“命”是否意思一致呢?

  《周易》云“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古人云:“事在人为,成事在天”,又强调“尽人事以听天命”。古代对“人”是尊重的,大量的思想家与哲学家乃至普通人其实并不迷信所谓“命运”,所以“认命”或者“不认命”并不代表消极与积极。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信,无以知人也。”孔子向君子提出三点要求,即“知命”、“知礼”、“知言”,这是君子立身处世需要特别注意的问题。《论语》之侧重点,就在于塑造具有理想人格的君子,培养治国安邦平天下的志士仁人。

  “知天命”作为孔子人生修养的一个重要前提,实际关涉的就是一个人如何对待自己的命运,敬畏天命,使我们安分,使我们自知人的极限,而注目于人力所可及之处。所以孔子在面临人生危机时,常常喜欢谈天、说命,以获得内心的平和。从孔子对天命的态度中,我们反观《诗经》中小吏对命运的感慨,其理是相通的。

  “愿每一位努力的人都能被岁月温柔以待。”这样的公号体暖心句在今天真的是一杯高浓度的鸡精兑水,本来缺钙严重的成年人,还是不要喝了吧。绝大多数时候,生活不是战场,凡人并做不到扼住命运的咽喉,而“报之以歌”又显出过于云淡风轻的腔调。命是每个人的基因符号,你此生都携带着,无法像“衾与裯”一样随时抛掉,唯一能做的,就是善待它,拥抱自己的命运,成为它的朋友。并与之干杯,不管你手里握的是82年的拉菲还是二锅头或干啤,哪怕是一杯清淡的白开水。“嘒彼小星,维参与昴。”长夜漫漫,有“参”与“昴”的幽光,便是活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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