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下的草屋

  • 来源:延河
  • 关键字:回归,庄稼,阳光
  • 发布时间:2019-07-25 19:27

  1

  陆安回归邻居们的视线已经是差不多一年之后了。

  那是星期六的早晨,空气中弥漫着细雨一样的秋雾,朦朦胧胧的。陆阳山在竹林里砍竹子、削木桩。当种小麦的农人回家吃早饭时,陆家稻场上已钉了六根一人高的木桩,木桩上绑着青竹。

  “那是啥?晾衣服的?可是太矮!”

  “就像防牛栏杆,可稻场上没庄稼呀!”

  “牛才不被允许经过陆家稻场,牛那笨东西最怪,见着稻场就拉屎……”

  邻居们议论纷纷,都端着饭碗往陆家稻场围拢,边扒饭边揣测陆阳山要干什么。

  陆阳山一家几乎大半年都在城里,因为陆安得了怪病。他们是昨天夜里回来的,据说陆安的病已经治好了,但要落残疾。

  这时候秋雾已经散开,阳光薄薄的。

  陆安露面了。他是由母亲搀扶着跳出屋子的。母亲架着他的左胳膊,使他一条腿不着地。他就这么一跳一跳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然后坐在了门口靠墙的椅子上。

  他穿一身特殊的衣服,蓝白条纹相间,看上去清爽而柔顺,那是他住院期间的病员服。病员服宽大舒敞,便于在腿上缠纱布。

  妹妹陆秀抱了一双米黄色的拐杖出来,把拐杖靠在陆安身旁。

  邻居都看明白了,陆安的左腿落了残疾,他瘸了。陆阳山栽的栏杆是给陆安锻炼用的。

  邻居问:“陆安,腿还疼吗?”

  陆安低声答:“不疼了。”

  “陆安可遭了大罪!”

  “陆安真可怜……”

  “陆安左腿是不是不能弯曲了……”

  邻居们七嘴八舌表示关心与慰问,陆安却不答话了,低头看着不能弯曲的左腿脚尖,目光有些凄迷。

  母亲耐心地逐一应答邻居们的慰问,并趁机对大家借钱帮陆安治病表示感谢。

  有邻居又说:“陆安,要好好锻炼,你爸把扶栏都钉好了。”

  陆阳山走到陆安身前说:“来,陆安,你扶着竹子试走几步。”

  于是,陆安在父母的搀扶下,起身走到稻场中间,站在竹竿扶栏旁。

  “左脚要落地,要承受身体的重量。跟拄拐杖可不一样,这就是要锻炼你左腿出力。”陆阳山鼓励道。

  陆安双手扶住竹竿,左脚尝试着触地,可泥土地面好像带着一股特殊的电流,只有陆安的左脚才能感受到。他的脚尖轻轻一触地,便弹了回去。

  陆阳山在一旁耐心鼓励着。陆安勉强走了几步。当他右脚离开地面时,竹竿稍微下弯,显然,他几乎是双手撑住竹竿挪动的,左脚象征性触碰到地面,可还是没有承受重量。

  邻居们七嘴八舌争相鼓励,可他们都在心底猜想,陆安的左腿是不是永远不能弯曲了呀?

  陆安尝试着手臂少出力,结果左腿一软,倒在了地上。他自己爬了起来,又尝试了几次。几次趔趄之后,又一次歪倒了。

  母亲正欲上前去扶,陆阳山冷冷地说:“陆安自己爬起来。”

  陆安没有爬起来,歪头看着地面,无声地流出了泪水。

  邻居们心里酸酸的,默默离开了,当然,他们手里的碗也空了。

  当陆家稻场只剩下陆安和陆秀时,陆秀扶起了陆安。陆安又开始尝试,尽管一次又一次摔倒,他并没有气馁。他只是不愿在众人面前摔倒罢了。

  几天之后,邻居们发现陆安不用扶竹竿也能走几步了。他们大多数人都没看到陆安锻炼的过程,因为陆安總是趁着农人上山、学生上学的时间,一个人悄悄锻炼。

  陆安并没有因病变得懦弱,他只是不习惯众人同情的目光。

  几个星期之后,陆安不借助拐杖和扶栏也能走百十米了。可是,他走路一跛一跛的,因为右腿能弯,左腿不能。左腿不能弯曲,会支得身体往斜上方冲,右脚着地时就会身体一颠。还有就是陆安的左脚掌往外翻,像“八”字。如果陆安本就是“八”字脚倒罢了,偏偏他的右脚非常端正,一点也不往外撇。这样一来,陆安站立的时候,就像“稍息”的站姿。

  陆阳山早有心理准备,他对陆安的康复状况还是很满意的。陆安被送去了学校。

  差不多去年这个时候再稍晚些,陆安开始生病。那时候他读四年级,现在去了学校,接着从四年级读起。初小正好有四个年级,若是五年级,就得去十几里外的完小。

  陆安可走不了十几里,他暂且连两三里路都走不了。学校离家整好三里路,学生们都要跑着回家吃早饭。陆安住在小婆婆家,就在学校隔壁。

  一个多月后,下午放了学,陆安尝试着回家。他比其他学生走得慢,但是走回家已经没有问题,况且他是在小婆婆家吃过饭后才慢悠悠往回走的。

  陆家有一河两岸十来户邻居,孩子大大小小二三十个。在陆安生病以前,每一个孩子都至少有一个同级的朋友,可陆安例外,二十几个孩子里面偏偏没有和他同龄同级的。

  陆安是这些孩子的分水岭。比他大的,至少大四岁。剩下的都比他小。

  在陆安后面,比陆安小一岁的有七个孩子,都属龙。那年一河两岸生了七个“龙娃”。现在,这“七龙娃”都上四年级,与陆安同级了。

  曾经,陆安是这些孩子的核心,但现在一河两岸的核心是“七龙娃”。

  桥桥和峰峰是“七龙娃”里拔尖的两个人物。他们是堂兄弟,从小关系要好,相互帮衬着,一个出智力,另一个出体力,逐渐成为这群孩子的“领袖”。

  就像每一只狮子王都会遭遇别的雄狮挑战,陆安在这群孩子中间称霸时期,遭遇过桥桥和峰峰的挑战,那是他们兄弟俩联手走向“王座”的预兆。

  那时候电视剧《太极宗师》刚刚播放结束,《中华大丈夫》正在热播。孩子们聚在陆安家看结束《中华大丈夫》,都没有一丝睡意,围在大核桃树下听陆安“训话”。

  陆安先是猴子跳舞似的练了一番拳脚,对着墙壁空推一阵“奔雷掌”,然后才给小伙伴们讲解练武的精要。正发挥得即兴,突然发现另一棵核桃树下隐着一个偷窥者。

  陆安看清楚那人是峰峰,便放弃了把他收为“徒弟”的打算。峰峰虽然小一岁,却比陆安要高一点。他人很黑,再穿一身黑衣服,站在核桃树的阴影下,与树的影子融为一体了。陆安心想,自己要成为“宗师”的宏愿竟然给这个“对手”知道了,恐怕日后要被他嘲笑。

  峰峰也刚看结束电视剧,浑身的血在沸腾,恨不得立即找个人切磋。于是他主动提出要和陆安比试。陆安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挑战。

  他们在月光下叉手踢脚地切磋,结果手长脚长的峰峰一巴掌扇中陆安的眼睛。陆安只感觉脸颊火辣辣的,眼前有金星游动。于是他顾不得招式的优美,俯冲过去抱住峰峰的腰,把他推倒在地上,压着峰峰揍起来。

  峰峰虽然稍高,可他没有陆安壮实。立志成为“宗师”的陆安就像王八打架一样,把峰峰压在地上打得大哭,并且不愿罢手,后来还是邻居把他们训开的。

  峰峰自此再不武力挑战陆安了。

  没多久,山里下了大雪。这是一场早来的雪,孩子们喜出望外,都玩起了雪的游戏。桥桥把家里的板凳拿去斜坡路上玩滑雪。那段路既陡又直,还是村里人的必经之路。

  桥桥滑雪过后的路面被夜风一吹,结成长长的冰溜。第二天清早,陆安经过时摔了两跤,其他学生也都摔了跤。

  陆安纠结了四五个“亲信”,放学路上拦住了桥桥。桥桥企图狡辩,不承认是他滑雪造成路面结的冰。陆安才不会上当,以替天行道的名义,打了桥桥两耳光。

  桥桥没哭,也没告诉任何人,把这份耻辱埋藏在心底。

  陆安住院后,他的地位被桥桥和峰峰迅速取代了。

  现在,“七龙娃”每天下午都会组织各种各样的活动,跳绳、踢沙包、捉鱼、掏鸟窝、滚铁环……

  吃罢下午饭,动辄十几人,嚷起来把房顶上的瓦片都震动了,跳起来把墙眼儿里的鸟儿都吓得不敢归巢了。

  陆安也想加入他们的游戏。

  他们玩打沙包时,所有人分成两组,桥桥和峰峰自然而然是两组的老大,通过“石头剪刀布”挑选队友,每比赛一次各挑一个人。通常都是从能跑善躲的挑起,挑到最后是弱小和笨拙的。

  陆安与小他四岁的冰冰总是最后被“选中”,与其说是被“选中”,不如说是被挑剩下的那两个人。冰冰又小又矮,却有一颗大孩子的心,他爱跟大孩子玩,从不在意大孩子的嫌弃。

  陆安在意这种被嫌弃,但他忍受了。他天性喜欢与伙伴们玩耍,虽然落了残疾,天性却没有变。他的细胞里有着爱运动的基因。每次桥桥和峰峰挑选队友,剩下他和冰冰两个人,冰冰总是被先选走。

  打沙包的规则是这样的,两组人马,扔沙包的一组站在稻场两端,划两条线,不准越过线扔,闪沙包的一组在中间来回跑动,被沙包击中了,就“死了”,接住沙包的算积一分,积一分可以“免死”一次,也可以用来“救活”一个队友。

  陆安变笨拙了,闪不开迎面飞来的沙包,总是首先被打下去。问题是桥桥和峰峰似乎串通好了其他孩子,只要他在场,沙包总飞向他。别的孩子奋力跑来跑去,却总招不来沙包。陆安被打下去以后,队友总是要用“分”去“救他”,这样一来他就成了累赘。

  玩儿过几次之后,陆安再不想玩这种游戏了。

  有一天,陆安与冰冰在稻场上玩“踢牛角”,还是一种沙包游戏。地上划个圆圈,圆圈外面再划出扇形的“牛角”,一人站在圆圈里,沙包放在脚背上往“牛角”里踢。另一个人等在“牛角”里接沙包,若接住了,踢沙包的就败了,若接不住还可以还脚——在沙包停止滚动之前把沙包往圆圈近处踢。当沙包停在某个地点,接沙包的人就在沙包定住的地方拾起沙包,往圆圈里投。守圆圈的人用脚把投来的沙包往圈外挡,最后量步数以累積,步数多者获胜。

  陆安和冰冰正玩得融洽,桥桥与峰峰凑上来要加入他们。陆安打心底不情愿,可冰冰喜欢往大孩子跟前凑,陆安只得勉强接受了。

  他们分了组,陆安与峰峰,桥桥与冰冰。桥桥起了心要戏弄陆安一番。按照规则,输的一方要“母鸡下蛋”,就是把沙包夹在一条腿弯里,另一条腿单跳着回到圈里,把“蛋”下在“窝”里。陆安一条腿不能弯曲,所以“下不了蛋”。桥桥成心要看陆安的笑话。

  陆安隐约预感到了桥桥的不怀好意,但他没退却,他想搏一搏。轮到陆安守在圆圈里时,踢出去的沙包桥桥明明能接住,他却故意不接住。把沙包往圈里扔时,桥桥玩出各种花活,沙包在他周身转来绕去,一会儿从腋窝下掷出,一会儿从脑后抛过去。

  有一次,陆安踢出的沙包被桥桥伸脚挡回在圆圈跟前。陆安紧张了。桥桥又巫婆作法似的舞了一阵,故弄玄虚,最后沙包从胯下飞了出去。陆安本想抓住这个机会一脚把沙包踢出九霄云外,却不料他左腿支得太高,身体失去重心,沙包没踢着,自己却摔得仰面朝天。

  桥桥和峰峰拍掌大笑,就连冰冰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嘲笑。陆安由怒转悲,眼里起了泪花。他缓缓爬起来,沉默着离开了。

  冰冰那傻蛋却喊着:“跛子陆安,四脚朝天……”

  这次游戏之后,陆安再也不和男孩子们一起玩耍了。他意识到有些缺陷是无法弥补的。动的游戏玩不了,还有静的游戏。女孩子们就喜欢玩静的。她们晴天时在树下跳皮筋,雨天在屋里踢毽子,放学后坐在路口抓石子。

  陆安也喜欢抓石子,他加入了女生的游戏。抓石子最容易组织起来,一个人可以单练,两个人以上可以组合比赛。只要有一小块平整的地方就能抓,课桌上可以,石板上可以,稻场上随处都可以。

  陆安手巧,比女生还巧,六颗子的他能抓,八颗子的也能抓,十二颗子的还能抓。女生手小,十二颗子的盛不下。陆安的参与给女生的游戏增添了分量,就连邹四婶也赶来参加,她就想和陆安比,因为陆安是高手。她已经多年未逢敌手了。

  陆安使抓石子这项本不受重视的游戏又流行起来。每天放学后,女生们都聚在一起,她们玩得安静,竞争得和谐,不抢风头,不刻意吸引目光。但越是这样,越显得她们玩得有趣,自然而然吸引了男孩子的注意。

  陆安准备打造一副上好的“瓦石子”。他从村里的瓦窑场拾了十几页废瓦砾,带去河边。一般人砸瓦砾用的是石头或者小棒槌,容易把瓦砾砸成碎末,就算没砸碎也会有缺口,做出的瓦石子就不圆润了。

  陆安用斧头削,削得瓦砾一模一样大小。陆安生来手巧,那小斧头下得又准又轻巧,在指头蛋大小的瓦石子四周来来回回,却伤不着指头。削出雏形后,放在粗糙的石头上磨,棱角全磨掉了。

  陆安打造好十二颗瓦石子用了差不多半天的时间。许多人都看到他在河边忙碌,问他干啥,他说玩。那些人忍不住走到他身边观看,发现他原来是在打造瓦石子,便摇头叹息。从来没人这么认真地打造一副石子,它不过是随处可得的东西啊!

  陆安用一页纸把瓦石子包裹起来,装在口袋里带去了学校。放学后,男孩子们跑得快,女生们落在后面。陆安走得慢,就和女生们走一起。他把那副十二颗的崭新瓦石子拿出来让大家观赏。

  女生们惊呆了,她们从未见过这么规则匀称的瓦石子。平常玩的石子都是随手从河边拾的,大小不一,有的太轻,有的太重,有的太光滑,有的太粗糙。也有女生打造的瓦石子,但用心不够,形状不规则,有时会硌皮肤。反观陆安打造的这副瓦石子,大小刚刚好,圆边没有棱角,正反面瓷实有质感,立在手背上时不易滑落。

  女生们忍不住立即就想试试这副瓦石子。她们选择一个路口,盘腿坐在地上,忘情地轮流耍起来。那副瓦石子不负众望,以优质的手感回报了这群女孩子的迷恋。

  孩子们今天不着急回家吃饭是有原因的,家长都在村口修石拱桥呢。桥桥和峰峰一伙也没回家,沿河摸鱼,远远瞧见陆安与女生们了。

  桥桥早发现陆安与女生关系处理得好,便想出了几句顺口溜。这时他安排几个低年级学生喊叫起来:

  “跛腿陆安,性别翻边。不做男生,女孩裙子里钻。”

  陆安与女生都听到了男孩子的嘲笑。他站了起来,涨红了脸。几个小男生有桥桥和峰峰撑腰,喊个不停,直到与陆安很近了才噤声。

  陆安站在河岸上,居高临下质问道:“谁胡编的,有种给我承认!”

  几个小男生都躲到桥桥和峰峰身后去了。

  “我编的,咋啦!”

  桥桥知道陆安不敢把他咋样,就承认了。

  陆安那凶狠的目光与桥桥狡猾的目光对视片刻后,竟泄气般软了下去。

  “我又没得罪你,你嘲笑我是跛子,你丧德呢,要遭报应的,我要给你爸妈说。”

  桥桥听了这话也变得有点心虚,不仅他爸妈,就连老师也警告过大家,谁也不许叫陆安“跛子”。

  峰峰見桥桥处于被动,立即帮腔道:“我们没嘲笑你,是你自己不争气,一个男孩子混在女人堆里,还玩抓石子,男女不分才丢人哩!还要告状,有种你连老师那里一起告,我们男人才不会打小报告,才不怕你。”

  “就是,有种咱单挑,告状也是小女人才会干的。”

  “你窝囊得就像个女人。”

  几个孩子争抢着呛陆安,把陆安呛得说不出话,然后哄笑着走开了。胆小的女生也知趣地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泥灰,悄悄离开了。

  陆安怔在路边,泪水滴打在干燥的泥土路面上。尔后,他抹了一把泪水,几脚把地上的十二颗瓦石子扒拉开,又抓起它们狠狠砸向桥桥他们刚才站过的地方。

  2

  从此以后,陆安再不玩抓石子游戏了。他把自己关在房里,用功读书、做作业。男孩子们见不着他,女生们也不主动找他。邹四婶倒是寂寞无敌,被陆安拒绝过几次之后,再不去叫他抓石子了。

  有那么几回,陆安在窗前学习,桥桥峰峰他们故意在窗外游戏,害得陆安怔在那里,书也看不进去了。他不再羡慕,也不再渴望,而是反感,恨不能冲出去对窗外的孩子大吼,把他们轰得远远的。但他终究忍住了。

  这时候,受伤的小叔陆秋回家了。他是担架抬回来的,因为他在矿上遇到塌方,大腿粉碎性骨折。陆秋叔整天躺在床上,悲伤烦躁,他不喜欢有孩子在他家院子大呼小叫,每当哪个孩子不识相在外面嚷嚷,必然被他臭骂轰走。

  陆秋叔却喜欢陆安,也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他们的左腿都残疾了。每天,陆秋叔眼巴巴盼着陆安放学回家,他给他教作业,教算盘,教下象棋和打纸牌,以此来打发无聊。

  陆秋当年考上高中了,可家里没钱供他读书,他就下了煤窑。

  陆秋叔对陆安说:“陆安,你一条腿不能弯,出不了苦力下不了煤窑,你要好好学习呢!”

  陆安便学习得更加认真了,上课从不走神,回家从不贪玩。父母都在外面打工,家里也没种田养牲口,陆安没有任何可顾虑的,他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

  那段时间,陆安唯一的老师阎亚军最能感受到陆安的成绩在飞速进步。村小学有四个年级,但只有两个老师。一年级和三年是一个代课老师,在一间教室里上课。二年级和四年级是一个代课老师,在一间教室里上课。教室里有四排座位,中间分开,两个年级各一半。老师前半节课给二年级讲,后半节课给四年级讲。遇上美术、音乐、卫生课,四个年级挤在一起上。

  一节语文课上,阎亚军给四年级讲完,让四年级学生做作业,又给二年级讲。他讲的是猜成语:形容“人、车马等像水流一样来来往往、连续不断”的是什么成语?

  二级年学生猜不出,四年级学生也都在心底猜。阎亚军提示了好多遍,二年级学生还是猜不出。

  桥桥忍不住说:“人来人往。”

  四年级插话答二年级的题,这是课堂上常发生的事。

  阎亚军摇摇头说:“‘人来人往是成语吗?”

  有一个人早想到了答案,阎亚军刚出题时他就想到了,但他从不插话替二年级答题。他就是陆安。当桥桥答出“人来人往”时,陆安在心底蔑视了桥桥一回。

  桥桥又说:“车水马龙。”

  “是‘车水马龙吗?”阎亚军斜眼盯着桥桥,那表情神秘得似乎在说“你确定吗?也许你答对了呢!”

  桥桥被问住了,他答“人来人往”和“车水马龙”完全是蒙的,除此而外他再想不到第三个词语。

  陆安这时把头埋得很低,几乎要与桌面齐平了。他压抑着声音说:“川流不息。”

  陆安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老师。他其实并不想插答二年级的题,但这一次他没忍住。他不是冲题去的,也不是冲老师去的,他是冲桥桥去的,桥桥两次答错的题,他陆安能答对。

  阎亚军老师走到桥桥面前,笑看着桥桥,突然一扬手,粉笔头砸在桥桥鼻翼上。这一招叫“笑里藏刀”。

  “丢人呢,以后让你坐二年级那边,你的水平适合读二年级。”

  二年级和四年级的学生都哄笑起来,其实他们都不会答。唯一会答的陆安表面上没笑,他只在心底笑。

  桥桥羞愧难当,低头不语。阎亚军扫了陆安一眼,陆安仍没有抬头,他不知道阎亚军看他的眼神是满意的。

  没过两天,一、三年级的班主任——村小校长李老师突发奇想,要学生们排队上学和回家。

  村小的学生来自三条山沟,排队要分成三队。放学后,李老师让学生们按身高排队,然后选队长。

  陆安的队长是峰峰,也许是因为峰峰又黑又高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峰峰家住得比较远。队长是李老师指定的。

  峰峰走在最后面,他前面是陆安。陆安前面是桥桥。桥桥和陆安差不多高,但李老师让陆安站后面,桥桥站前面。

  队长虽然是峰峰,但拿主意的是桥桥。刚离开学校,桥桥就插到陆安身后,他要与峰峰走一起,这样便于出谋划策。

  桥桥从河里折了一根柳条给峰峰,是专门编织簸箕一类农具的细柳条,光滑有韧性,抽屁股也很利索。峰峰持着柳条,耀武扬威,仿佛李老师赋予他了无上权力。

  当近一半的学生都走向回家的岔路口后,小路变得陡起来。桥桥提议,让大家跑起来。峰峰便吆喝大家跑步回家。

  陆安跑不了,因为他的左腿不能弯曲。走上坡路时,他的左腿要吃力地往外撇,全靠右腿往前使力。平常他总落在男孩子后面,因为他比别人慢,快不了。今天,峰峰把大家赶得快,他已经满头大汗,上坡路再让他跑,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

  陆安不跑,桥桥怂恿峰峰骂陆安。峰峰一骂,陆安干脆不走了,站在路上。前面的学生也不走了,都回头看着。

  峰峰说:“你不走我可要打你了。”

  陆安不回答。

  “你不走,大家都不走,这是破坏我们排队回家的秩序。峰峰是队长,有权打你呢!”

  桥桥极力挑唆,用尽了心思。

  最终,峰峰用柳条抽了陆安三下,每抽一下就威胁陆安走,但陆安横了心不走。

  峰峰也没敢太使力,虽陆安的父母不在家,但他自己的父母在家呢,陸安的爷爷奶奶可以找他父母的麻烦。

  陆安坐在地上哭了。桥桥又怂恿峰峰继续抽打陆安,直打到他站起来走为止。峰峰心虚了,他扔了柳条,溜走了。

  陆安一直坐在地上哭,直到有大人路过,才把他拉起来,劝回家。

  第二天,陆安没有去上学。爷爷奶奶知道后,也没劝动。

  早晨放学,阎亚军随陆秀到家,把陆安叫去了学校。

  下午放学,李老师和阎老师让大家排队。峰峰已然心慌了,他隐约猜到也许会发生什么事。

  阎老师让峰峰一组的自动承认,昨天下午放学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没人敢吱声。李老师说峰峰是队长,让峰峰说。峰峰说没发生什么事。李老师又让桥桥说,桥桥也说没发生什么事。

  李老师很生气,就复述了峰峰打了陆安的事,再问峰峰是否属实,峰峰不敢再撒谎,只能承认了。李老师让桥桥从寒竹扫把里抽几根最结实的寒竹。那寒竹又细又直,就跟细柳条一样。

  当桥桥把三根寒竹送到李老师手里时,峰峰已经双腿颤抖。李老师问峰峰,他打陆安时用的柳条,与哪一根苦竹粗细相仿。峰峰不敢回答。李老师便拣了最粗的那根,扒了峰峰的裤子,把他压在国旗台前,使劲抽屁股。

  女学生们都闭起了眼睛不敢看。峰峰挣扎着大哭,他本不愿哭,可疼得忍不住。

  李老师抽了十来下,苦竹被抽断了。峰峰屁股上纵横交错着十来条血痕,就像一群蚯蚓,这才使老师解了恨。

  峰峰哭,李老师不准他哭。李老师还宣布,峰峰不再担任队长,陆安是新队长。陆安走最后,学生不许跑。

  学生们心惊胆战地离开学校,没一个人敢说一句话,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凶狠的惩罚。

  峰峰刚离开学校不到五十米,拐个弯便脱离大队伍,跛着两条腿跑到最前面去了。

  桥桥沉默了不到一里路,然后又开始挑唆其他学生,让他们走得飞快。前面的小学生走不动,后面个子高的走得快,队伍便混乱了。陆安沉默着,一直不曾说话。

  最后,队伍只剩下陆秀和陆安兄妹俩了。

  陆安的队长也没当几天,因为学生们住在各个山窝里,上学时间不统一。放学后,有的做值日,有的被罚做作业,也走不整齐,再加上桥桥这样的人从中捣乱,李老师觉得排队回家没意义,便放弃了。

  自此,陆安与峰峰、桥桥之间几乎没话可说了。平常见着面,老远都相互躲着。满肚子馊主意的桥桥也不敢找陆安的事,他意识到自从陆安瘸腿后,他是不能被欺负的,别人可以欺负,陆安不可以。他想不明白原因,但也没继续犯糊涂。

  村里的孩子也都刻意避着陆安,他们与陆安没有纠纷和矛盾,但峰峰、桥桥拽着他们,不让他们与陆安接触。

  时间就这样来到学期末。放了寒假,天冷,陆安出门更少了,他学会了象棋和纸牌的各种玩法。腊月是难得的闲季,大人们抓紧时间打牌、喝酒。陆安玩着大人们的游戏,竟也暂时没有了寂寞。就算偶尔寂寞了,他还有寒假作业可以打发时间。

  大年三十的晚上,陆安点着蜡烛写作文。这篇作文是有关春节的,不是阎老师要求写的,陆安有感觉就自己写了。

  正月十六开学那天,只有陆安不慌不忙,因为他的两本寒假作业满满的,没有一道题空着。阎亚军布置的作文陆安都写了,另外还多写了几篇。

  一年级和三年级正常检查寒假作业,李老师拿着教鞭逐本检阅。二年级和四年级都在教室里抄呀抄,全都累得满头大汗,寒假作业被拉来扯去,没有一本做得完全的。有些学生压根就没做,还有些稍认真的虽然做了,可一半都不会做。

  陆安把他的两本作业装在书包里,始终不曾掏出来。

  阎亚军老师怎么还不来呢?难道他去中心小学领教材了?

  二年级和四年级学生等到中午,阎亚军老师还没来。学生们松了口气,陆安却暗暗失望。李老师让二年级和四年级的学生先回家。

  第二天,閻亚军老师还没来。第三天仍不见他。第四天,学生们清楚了,阎亚军老师辞去了代教工作,外出打工去了。

  二年级和四年级要换老师了。

  第五天,学校来了一位中年老师,姓余,个子高,身材魁梧,骑着自行车,他不是代教,是正式老师。

  虽然已经迟上课一周,可余老师并不着急开课,首先检查了寒假作业。那些抱着侥幸心理的学生,譬如桥桥,都被余老师狠狠批评了,限令两天之内把所有题补完。

  陆安的寒假作业做得极好,余老师再三表扬,并责令四年级学生凡是不会做的题目,都去向陆安请教。那些与陆安没有矛盾的学生围住了陆安,争抢着请陆安帮忙。陆安很热心地给大家一一解答难题。

  桥桥和峰峰自始至终没有与陆安正面接触,他们借了别的同学作业,连夜抄了答案。

  余老师接下来要换班干部。由于班级小,两个年级总共只有三个班干部,一个班长,两个学习干事,二年级和四年级共用一个班长,惯例如此。

  班长由两个年级共同推选,候选人应是四年级的。

  原先的班长张星被余老师直接罢免,因为张星期末考试倒数第二。余老师说,班长班长——“一班之长”,应在方方面面起到带头作用,学习成绩更不能例外,虽然不必是班上第一,至少也得中上游。

  两个年级共同推选班长,峰峰首先提议桥桥当,他是怀着恶作剧的心态提议的。学生们没有主见,纷纷附和。其实班长的作用不大,除了上课喊“起立”,下课擦黑板,就是放学安排值日。然而这些都是例行公事,考了倒数第二的张星当了一年半班长,虽然他成绩差,但班长还是当得妥妥的。

  余老师让大家表决,同意桥桥当班长的举手。所有学生都举手了——除了桥桥和陆安。桥桥不用举手,陆安不愿举手。

  余老师初来乍到,还不了解学生们,但他乐于给每一个学生机会。

  “陆安,你为啥不同意?”

  余老师的一句话把众人的目光引向陆安。这时候陆安和桥桥都紧张起来。桥桥是乐于当班长的,他生怕陆安说自己坏话。

  “我……同意,我赞成何桥当班长……”陆安站起来说,涨红了脸,“只要何桥能起到带头作用。”

  桥桥听了陆安的话,脸颊变得绯红。

  余老师让桥桥讲一讲当班长怎么起到带头作用。桥桥支支吾吾大致讲了六点,一是好好学习,二是遵守纪律,三是热爱劳动,四是讲究卫生,五是乐于助人,六是公平公正。

  余老师很满意,便确定桥桥为班长,但他反复叮嘱桥桥要说到做到,不能说一套做一套。

  接下来选学习干事,可余老师并不让大家推选,他直接宣布了学习干事的任命,陆安是四年级学习干事。四年级学生很意外,陆安也很意外。

  余老师说,上学期期末考试,陆安考了全乡第一。学生们既惊讶又敬佩,本村小学向来是全乡倒数第一,何时听说出过全乡第一呢!陆安这是创天地的壮举。

  陆安也不知道自己是全乡第一。去年期末领成绩时,阎亚军老师告诫他不要骄傲,但没有告诉他考了全乡第一。

  陆安两门功课都是九十多分。他没有把自己的成绩给任何同学看,也没看其他同学的成绩,因为他知道他们都是八十分往下,一半的成绩都不及格。

  班干部定下来后,好几个学生都去陆安身边套近乎,他们指望着陆安的作业以免挨训呢。桥桥这边却门庭冷落,只有一个讨厌的峰峰,“恭喜”他当班长却用恶作剧的口吻,仿佛只有傻子才会当班长——当班长就是为了吃粉笔灰。

  桥桥私下散布议论说陆安考全乡第一没什么了不起的,他可是留级生。但这一次没人附和他,因为学生们都明白一点,自己就算留级也考不了全乡第一。

  余老师带着一颗炽热的匠心来支援全乡教育质量最差的小学。他不满足于教好语文和数学两门功课,还有其他想法。

  首先,他买了根竹竿,空置多年的旗台终于派上了用场。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学生们的国歌格外嘹亮。余老师在国旗下讲了爱国,他说学生把学习搞好了就是爱国的表现。这群学生终于知道怎么爱国了。

  余老师还要整治校园环境。学校操场三面开放,路过的农人没事趴在窗台上朝教室里张望。牛羊路过操场还要逗留一阵,撒出恶心的粪便,这是最败兴的。

  余老师要给操场三面修上花圃,用花圃把学校的地界和大路区分开来,以此昭示学校不是谁都可以随便闯入的。

  修花圃用瓦片做栏,瓦片是翻盖学校时置换下来的。难的是没有花,余老师要求每个学生至少带来一种花草树木,花要好看的,树要四季常绿的。

  学生们从各处搜寻花品,有带蜀葵、月季、鸡冠花的,有带仙人掌的,有带黄杨、四季青的,有带垂柳、曲柳的。村里有的花种都会聚在学校。

  桥桥对这事最上心,他不仅偷偷拔了别人家的曲柳,还把自家去年刚种的唯一一棵石榴树也挖了。挑土、浇水他最卖力。自从当了班长,他在各方面都争当表率,整个人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学校的样貌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以前的学校像个邋遢懒散的叫花子,经余老师这么一打扮,就变成了虽然贫穷但衣帽整洁的人了。余老师对这次整改很满意,他借题引申,教育学生们“人可以穷但不能慵懒”的道理。

  接下来,他着重检查学生们的卫生。烧几盆热水放在国旗台上,让手脸脖子不干净的学生当众搓洗,直至干净。

  教学上他也进行了革新,体音美被重视。尽管两位男老师五音不全,但他们每周都请磨坊主爱唱歌的儿媳妇来上音乐课。那位年轻媳妇喜欢当老师的感觉,教得很卖力。孩子们学会了歌曲,放学路上边走边唱,还自觉排着队,成了村里一道靓丽的风景。

  3

  桥桥自从当班长后,成了一河两岸的孩子课堂上、课余生活的双重领袖。

  桥桥改掉了许多不良习气,个人魅力随之增加了。他有意孤立陆安,孩子们不知不觉就响应了他的号召。

  但陆安不怕,他深刻感受到了余老师的不平凡,从余老师那里体悟到一种自我圆满的境界。他学会了丰富自我的办法。

  他開始给自己建花园。房子后面有一片韭菜圃,他把已经荒芜的韭菜全挖掉,添些土,种上鸡冠花、太阳花和仙人掌。

  山上有白牡丹,开出的花朵有碗口大,那雪白的花瓣,富贵的气度,真是国色天香,陆安挖了一株栽在花圃里。村里还有刺玫瑰,开出来的黄花一串一串的,那就是成语“花团锦簇”所形容的模样吧,陆安也种了几株。另外还种了萱草和鸢尾,陆安分不清它们谁是萱草谁是鸢尾。

  蜀葵和太阳花不嫌土壤贫瘠,花期长,花朵繁密。陆安的蜀葵是从村里挖来的,太阳花的种子是余老师给的,房前屋后都种了。陆安做好了与花朵成为朋友的准备。

  春天的风很大,陆安把废弃的录音带打开,取出磁带挂满竹林,风一吹便发出“呜呜”的声响。那声音响亮又魔幻,听了让人有点毛骨悚然,又有点刺激和兴奋。

  陆安建了自己的水上乐园。小溪从屋后的竹林穿过,他用锄头挖沟,把溪水引进竹林。溪水曲曲折折,滋润了一园青竹。

  他会做水车和“水磨”。水车轮是用竹片绑成的,找两块薄薄的石片,打出一对半圆形缺口,把水车轮轴架在石头缺口上,再用竹竿引一股水,水冲着水车的竹片轮叶,水车便不知疲倦、不分昼夜地转了起来。

  再选两片平整光滑的石片,打出一对半圆形缺口,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圆孔。在竹林里挖一个水潭,把那对有圆孔的石片放在水潭下面,让水从圆孔里漏下去,就形成了水漩涡。这是陆安的“水磨”。

  陆安也会捉鱼,他把捉到的鱼养在溪水里,还砌了方形的水潭,用石头修了半米高的“金字塔”,然后给水潭上挂满磁带。

  这些儿童建筑耗费了陆安很多精力,他为此绞尽脑汁,但也乐在其中,借此摆脱了被孤立所产生的寂寞。

  他还做了很大的风车,用竹筒做套筒,套在风车穿杆上,又用毛线绑住竹筒,风车吊在苹果树上。春风吹来,风车旋转着想要挣脱,但毛线把它拉着。春风阵阵不知疲倦,风车便一直转着。

  孩子们被陆安的风车吸引了,纷纷模仿。可是谁也做不出陆安的机关,吊在树上的风车会因为旋转把绳子绞得很紧,绳子抽在一起会打结。毛线不结实,最后都绞断了。

  桥桥也想做出可与陆安的风车媲美的风车,但他不会,于是夜里打了手电,偷偷抓住陆安的风车,仔细观察,终于学会了。

  当桥桥制造出不绞线的风车时,陆安已经卸了他的风车,开始做风筝了。

  山里的孩子只在书本或电视里见过风筝。陆安是唯一见过真实风筝的,那时他在住院,坐在轮椅上逛公园,看到老人放风筝,他想有一天自己也要做风筝,把它们放上天空。有一次,一只老鹰风筝飘落下来,正好落在陆安怀里。他拿着那只风筝仔细观察它的骨架,就像工程师去国外参观飞机一样。当风筝的主人——一个戴眼镜的女生来取它时,陆安爽快地把风筝还给了她,因为他已经掌握了做风筝的基本原理。戴眼镜女生想把风筝送给陆安。陆安没有接受这次馈赠,因为他坐在轮椅上不能放风筝。

  陆安选用寒竹做风筝的骨架。寒竹是一种纤细柔韧的竹子,常用来做扫帚。陆安只能做最简单的“十”字骨架。然后是选纸,只有书本纸可用,但书本都太小,只能用浆糊拼接起来。

  第一只菱形风筝很快做好了,陆安用奶奶纳鞋底的麻绳系在骨架上,拉着风筝在院子里跑,可是风筝飞不起来,像风车一样转圈,因为麻绳系的位置不好。

  陆安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改变了系绳的方式。风筝勉强飞了起来,但还是一会儿向上冲,一会儿向下钻,就像企鹅在海里追逐游得飞快的鱼。当风筝能平稳飞起来的时候,书页拼接的菱形纸片已经千疮百孔了。

  陆安不得不重新糊纸、裁剪,然后做骨架,调试系绳。他每天下午做一只风筝,每次都有改善。风筝纸从书页到报纸到伞布,最后选定的是防水用的薄塑料纸。骨架也改善了。同样是瘸腿的篾匠马文祥与陆安同病相怜,他见陆安每天都在做风筝,便给他劈出有韧性而又纤细轻巧的竹条。

  陆安最终制出了像热带鱼的三角形带尾翼的风筝。那只风筝除了有“十”字骨架,两侧还有细如铁丝的篾条。在这只风筝问世之前,陆安已经换了好几个一起放风筝的伙伴。

  最先给陆安放风筝的是陆秀。陆安举着风筝,让陆秀拽着线跑。陆秀跑时不知道回头看,也不会调整风筝的位置,风筝绞在电线上。陆安有点生气,便换了一个合作伙伴——陆鹿。陆鹿是陆安的堂弟,他乐于放风筝,可陆安的风筝总飞不高,最后又架在柿子树上。陆鹿跑累了,不想再和陆安合作。

  一河两岸的孩子都被风筝吸引了。他们纷纷向陆安示好,都愿意替陆安卖力。陆安不计前嫌,只要谁愿意,就让他放,放破了的风筝都送给替他卖力的人。

  这样,一河两岸就有五六只风筝在空中飞来飞去,但它们飞不高,总需要一个人牵着线不停地跑呀跑,累得人跑不动了,风筝就落在地上。

  几天之后,孩子们的新奇劲儿没有了,便厌倦了跑来跑去却放不高的风筝。他们扔下破烂不堪的风筝,又去玩别的游戏了。唯有陆安不知疲倦,也不感到厌烦,最终做出了那只带有尾翼的风筝。

  他知道这是一只成功的风筝,因为只要愿意跑,那只风筝就会一直往高升,它到底能升多高呢?陆安不知道答案,因为他只能在稻场上跑圈圈,风筝飞得比电线杆高多了,当他跑到圆圈拐弯处时,风筝就会下落,当他跑到直线时,风筝又会升高。

  这只风筝像一条悠闲的鱼,飞起来不慌不忙,也不颤抖摆动。陆安想让它飞得更高,可又不敢去路上跑,因为路两旁不是高树就是电线,一不小心就会把风筝架在树上。

  尽管如此,陆安还是准备了足够长的线。那些毛线是他拆旧毛衣得来的。毛衣与其他衣服不同,只会变小,不会变得没用,因为旧毛衣可以反复拆成毛线,然后又织成新毛衣。陆安偷偷把自己的小毛衣拿出来,躲在树林里拆。他帮母亲拆过毛衣,所以手法熟练,毛线完完整整。

  毛线有好几百米长。陆安用竹筒做个缠线的轱辘,毛线缠上去像个捣衣棒槌。

  那是一个下午,陆安突然决定去路上放风筝。也许是由于偷拆了毛衣的缘故,既然长线已经备好,如同鱼钩和鱼饵都已制好,总归要去钓钓鱼的,不然就浪费了。

  他在小路上轻跑着,风筝的线只放了二三十米,这是为了防止风筝挂在树上。那只风筝做得真不赖,平稳地飞在斜上方,稍有点风就能飞起来。由于害怕风筝越飞越高,最后只好松线,让它落在一块大平地中央。

  陆安一边收线一边往平地中央走,当他距离风筝不远时,突然从下面刮来一阵风。这阵风不疾不缓,恰到好处,风筝飞了起来,向斜上方直走,陆安手里的线轱辘呼呼转起来。

  风筝越飞越高。陆安起初还有点担忧,握住线轱辘,风筝就窜起来,像一条要摆脱鱼钩的鱼。他发现风筝飞得比树还高以后,天空就变得广阔了,而且没有一点干扰。陆安一直松线,这阵持久的轻风就把风筝带得很高很高。

  这时候,十几个孩子聚在何家大院里玩耍。他们突然发现一只风筝在头顶上摇来摇去,像悠闲的鸟。它飞得那样高,简直比最高的香椿树和白杨树都要高几倍。

  “风筝!风筝!”

  他们欢呼雀跃起来,蹦着,跳着,跑著,尖叫着,仿佛看到某种千年不遇的奇观。几个孩子无以表达这种兴奋,都跑回家去叫大人出屋,一起看风筝。

  可是放风筝的人呢?有孩子跑到高处去看,终于看到了平地中央的陆安。他的毛线已经放完,正聚精会神一松一紧着毛线,因为风已经停止了,风筝开始往下飘落。

  “陆安,是陆安放的风筝。”

  孩子们都跑去高处,看着陆安和风筝,高呼着:“陆安……陆安……”

  陆安正在收线,突然又起了一阵风,这阵风比刚才那阵猛烈多了。陆安心中暗喜,风筝能多飞一会儿了,却没有料到这阵风太大了,风筝猛烈蹿起来,毛线被挣断了。

  风筝继续往上飞,飞得可高了。距离风筝更近的孩子都叫起来,跳起来,追起来。

  风筝最后又缓缓往下飘,落在陡峭山崖的树上,那是人不能到达的地方。

  陆安慢腾腾收了毛线,他没有失落感,也没有遗憾,仿佛他放的不是一只风筝,而是一支烟花,只要绽放的一瞬间足够绚烂,它的使命就彻底完成了。

  孩子们围住了陆安,赞不绝口。陆安变成了天才!陆安就是伟大的发明家!有人遗憾毛线断了,有人提议冒险去把风筝摘回来,还有人理智地提出重新做一只。

  陆安没有得意,他也不打算再做一只风筝了。

  这天之后,陆安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学习上。下午回家,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写作业、预习功课,偶尔疲乏了,就去屋后的竹林里独自玩耍。又一个想法在他脑海里诞生了,就像做风筝一样。但这一次陆安没有着急动手,因为这个想法比制作风筝宏伟多了。

  陆安的成绩越来越出色。余老师满心欢喜,但从不表露,怕陆安骄傲。同时,他决定对自己大半学期的教学成果进行一次检验。期中考试刚过去不多久,学生们的成绩明显提高了,但这不是余老师要的最终结果,学习成绩也不是他唯一的目的。

  余老师决定让四年级听写一次词语,包括声调、拼音和汉字。这一级学生由阎亚军老师一手带过来,阎亚军不会讲普通话,自己尚且发音不准,更无从谈起给学生们教正确的读音了。余老师上课用普通话,很注重读音和声调,每节课他都要纠正一些字的声调读音。

  现在,余老师想通过这次听写活动,向学生表明一种态度,让二年级受到教育,给四年级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听写之前,余老师不动声色,只让桥桥回家准备一条教鞭。他对这条教鞭做了明确的要求:青竹根做的,结实耐用,光滑顺手,长度五十厘米。

  桥桥欣然领命。下午回家吃罢饭,他到四叔家里跟四叔说,余老师要一条竹根教鞭。全村有好几片竹林,但四叔和陆安家的最好。那片竹林有三四亩地的规模,连在一起,以溪水为界,溪水东边的属何家,西边的属陆家。

  桥桥拿着弯刀进了竹林,远远看到陆安在溪水的西边,同时也看到了溪水里的水塔、水潭,还有水车、水磨等。桥桥有点嫉妒,同时又想:你陆安会做风筝什么的有什么了不起,不还是没人和你玩,你做得再好又有谁和你一起玩呢!

  陆安装作没看见桥桥,继续用手锯消灭竹茬,为他的宏伟计划做准备。

  桥桥也故意无视陆安。他们俩一直这样冷战着,平常能不单独相处就不单独相处,就算不得已见了面,也不打招呼。

  桥桥仔细而小心地搜寻在小叔的地界里,生怕自己错入陆安的地界。陆安这会儿在竹林里做什么呢?一定是来防着桥桥的,要是桥桥走错了,从他陆安的竹林里挖走一条竹根,那他陆安就要发飙了。

  桥桥这么想着,既生气又骄傲。生气的是他讨厌陆安,似乎陆安先他来竹林里就是防他的,骄傲的是同样是班干部,一个班长一个学习干事,余老师让班长来做这件事,而不是他学习干事陆安。

  想到后面这一点,桥桥得意了,头也昂了起来。他在竹园向山坡蔓延的地方找到了一条竹根,这条竹根有一半暴露在空中,直溜溜的。

  桥桥挖出了竹根,就在竹园里量好截断,再把关节削平。春末夏初,青竹正要出笋,竹根蓄足了养分,充实而饱满,柔韧有弹性。

  桥桥把打造好的竹根甩起来,那条竹根一弯一直,呈一面扇形,发出“呼呼”的啸声。那声音充斥了整个竹园,似乎在向陆安示威。桥桥借此机会瞥了陆安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我是班长,说不定哪天我就要用这条竹根教训你呢!

  陆安尽管心中有想法,但他并没有抬头看桥桥一眼。

  第二天的第一节课,桥桥呈上那条教鞭,余老师右手拿着,朝自己左手掌心重重打了两下,感觉非常满意,夸赞桥桥干得漂亮。桥桥很高兴。

  接下来,余老师宣布听写,这件事他之前已经说过,并让学生们准备,但是没有划定听写的范围。一共听写了二十组词语,包括声调、拼音和汉字。写完之后,余老师立即收上去批改。

  下午,批改结果已经出来,全部摆在讲桌上。余老师在作业本上写的是数字,数字下面画着两条红线,都是五的倍数,最多是60,最少是10。余老师宣布,声调、拼音、汉字每错一个打五鞭,打在左手掌上,就用桥桥早晨带来的那条教鞭打,要狠狠打,打得写错的人长记性。

  余老师很少体罚学生,他靠的是讲,一张嘴把学生讲得比挨了打还难受。但是这一次他要打学生,而且是狠狠地打。

  余老师让陆安走上讲台负责打学生,因为陆安没有写错一点点,就连声调都没标错的。

  陆安有点惊慌,他怎么会打呢?他不敢反对,只能执行。

  第一个学生走上讲台,伸出左手,把手掌绷得又直又紧。陆安试探着打了五下,余老师让稍微加重点,陆安便加了点力道。二十下打完,那学生默默走下讲台,一直没有吱声。

  接下来是女生,而且是六十下,写错最多的学生。陆安还没打,她已经在默默流泪了。陆安心虚,打得稍微轻点,见余老师没有反应,便一直用这种力道。六十打完,女生右手握着左手,涨红着脸下去了,她始终没有哭出声。

  一个接一个打,一直不到桥桥。桥桥心存侥幸地想,自己也用了不少功,也许只错了一个或两个,挨打的里面,说不定数他最少了。

  最后一个是桥桥。桥桥走上講台,不承想他自己准备的这条教鞭,竟是用来打自己的手,而且是陆安来打,整整四十五下。

  陆安侧站在桥桥面前,在开打之前,与桥桥对视了一目,那意思是说,老师让我打的,你不要怪我。接着,陆安开始打了,他用的力道与打其他男学生一样,没有添加私愤。

  “打重些!”

  余老师说道。陆安不加思考,便稍微加了点力。

  “再重!”

  余老师又加码了。陆安心跳起来,使劲打,竹根扬得很高,甩得很快。教室里只剩下竹根刷出的响声和它接触掌心的声音。

  所有学生,包括不用挨打的二年级,都低下了头,不敢去看。

  桥桥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因为他知道一旦睁开,眼泪就会涌出去,他不是难过得想哭,而是疼得想哭,钻心的疼,忍不住要流泪。

  打完之后,陆安自己都傻了,呆站在那里,仍握着竹根。余老师接过竹根,拍拍肩膀,让陆安回座位去。

  桥桥仍站在讲台上,这时他睁开眼,到底没忍住,泪水从眼角钻了出来。余老师没有让他下去,而是问疼不。桥桥说疼。余老师又说,疼就对了,要记住疼。桥桥写错了八个声调和一个拼音,虽然他挨的四十五下是第二多的,但也是最不值得的,因为其他人都写错的是拼音和汉字。

  这次挨打的确是刻骨铭心的,但余老师心中有数,只有那个挨了六十下的女生和桥桥手肿了。桥桥的手肿得最厉害,连饭碗都端不住,他挨的那四十五下等于一百下的效果。

  这件事之后没两天,陆安发现自己的太阳花、鸡冠花、仙人掌都被人拔掉了,花苗扔在河畔,枯死在燥热的天气里。仙人掌都不见了。

  陆安预感到还有其他的不妙,去竹林察看,果然,水塔被推倒了,水车和水磨被毁了,水潭里养的鱼不见了。最后发现自己的鱼死在茅厕的尿桶里,那尿桶长期不用,里面积着雨水。

  陆安哭了,一个人在屋里偷偷哭,哭结束之后,谁也没告诉。他知道是桥桥干的,报复他呢。可陆安很快想通了,打桥桥很重,桥桥的肿手掌好几天才消下来。报复就报复吧,这事儿也不是没有缘由的,打桥桥的时候他的确想着:谁让你带头欺负我呢,这次虽然是老师让我打你的,可也算是让我报仇了。

  这么想着,陆安渐渐心理平衡了,也不怪桥桥了。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开始了竹林小屋的建设,这是他绸缪已久的计划。

  4

  陆安在竹林里选择平坦的一块空地,砍了几根枯死或者长相不好的青竹,截得长短相仿,用这些青竹做椽搭建了草屋的屋顶。然后又从竹林四周的荒坡割来蒿草,捆成小把,有序地披在屋顶上。

  经过三个下午的努力,没有四壁的凉亭式草屋建成了。陆安站在草屋底下向上看,透过草把和竹叶依稀看到天空的蓝色。蒿草刚扎把时是绿色而饱满的,干了之后就萎缩了。

  陆安去养羊的黄驼子家要了一抱茅草,那是黄驼子盖羊圈用剩下的。茅草竿直溜溜的,叶子都紧贴竿,扎成小把披在草屋上,顿时感觉屋顶严实多了。

  陆安的举动自然吸引了其他孩子的注意。这一次又有人想到好主意,要和陆安竞争,但不是桥桥,而是桥桥小叔的儿子何鑫。

  桥桥自从干了那件坏事之后,时刻提防着陆安找他麻烦,就连打一架的准备都做好了。但是陆安风平浪静,这反倒让他吃惊,接着他开始后悔,良心在蠕动。桥桥意识到陆安对自己似乎并无敌意,他们之间的过节不过是陆安病之前的事了,再者,从陆安得病到自己当上班长的这段时间,自己是不是也干过恃强凌弱之事呢?

  桥桥越想越觉得愧疚,他真想陆安臭骂自己一顿,或者打几耳光也好——如果真是那样他绝不会还手的。可陆安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桥桥简直难受得想哭,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差点忍不住去余老师那里“自首”了。

  最终,桥桥找个机会,偷偷把陆安的仙人掌都给栽回去了。那些仙人掌被他扔在草丛里,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当何鑫提出要建树上的小屋盖过陆安的风头时,峰峰极力赞成,桥桥却没有表态。

  何鑫家的竹林与陆安家的竹林一溪之隔,在溪边不远有一棵生长旺盛的大柿子树。这棵大柿子树长得比较奇特,在根部往上一米多的地方,向着溪水横生了四根树枝,四根树枝还扭在一起。就在四根树枝最纠结的部位,还有十来支青竹穿过。

  这是竹园里最好玩的一个空间,何鑫平常总带着一群孩子爬上去,在树枝上走来走去,从缝隙里爬来钻去,顺着青竹攀上攀下。还有胆大的,双手握着两根青竹,两脚悬在头顶,倒攀青竹,往树枝上爬。

  何鑫的创意是在柿子树枝上搭建一个“餐桌”。他们找来一块圆形的大石板,用绳子吊到树枝上,成功搭建了“空中餐桌。”

  搭建“空中餐桌”这件事本身就起了极大的轰动效应,就像过喜事放鞭炮的吸引力。石头被吊上树的时候,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围在下面,叽叽喳喳,蹦蹦跳跳,还有的在竹子上翻来翻去像猴子。

  反观陆安那边,孤独的他只有孤独的草屋陪伴。他拣了些石头,正在草屋下砌圆形的石台。他家有一面废旧的木锅盖,如果有了底座,草屋下就有了石木结合的桌子,就能趴在上面写毛笔字了。

  余老师要求四年级学生练习毛笔字和下象棋。他说练毛笔字有助于学生掌握字体的间架结构,不管成绩如何,以后总归有一手好字。下象棋有助于培养统揽全局的思维。四年级学生便开始练毛笔字下象棋了。

  这段时间竹笋破土而出,每日疯长,脱落下来的笋衣遍地。余老师近期督促学生们勤练毛笔字,陆安觉得在笋衣上写毛笔字是件顶快活的事。

  “空中餐桌”终于搭建成功,它的局限立即暴露。树枝上行动不便,最多只能坐三个人,而且坐姿也不舒服。空空的一张石板,顶多能在上面打打牌,可打不了几分钟就会腰酸腿疼。

  何鑫盛情邀请一些胆大的孩子上去体验,但他们也仅仅是在树枝上攀来爬去,与之前没有“空中餐桌”时一样——甚至还不如之前攀爬起来方便呢。那些胆小不会上树的孩子呢,只能在下面钻来钻去。

  陆安把作业放在木锅盖上写。他写得那样投入和认真,即使偶尔抬头看看柿子树,目光里也没有了羡慕和嫉妒。他比以前更加淡定了,那些孩子的玩耍都成了他眼里的一道风景。

  有孩子在柿子树下玩腻了,便想走到陆安那边去玩。但桥桥和峰峰曾私下恐吓他们,不许和陆安亲近,于是这些孩子没敢轻举妄动。

  陆鹿没有获得爬上柿子树的权力,他有些失望,便过了溪水,徘徊在陆安的草屋周围。其实他蛮喜欢陆安的,可每当他和陆安玩在一起,总会被峰峰他们疏远,因此他一向和陆安走得不远不近。

  陆安对陆鹿说:“你进来吧,我们玩。”

  他们玩起了六子冲棋。木锅盖上用粉笔画了棋格,树枝和石子当作十二颗棋子,两人玩得很开心。

  陆秀去跟陆安说:“哥,我要在你的屋里做饭饭。”

  陆安同意了,于是陆秀带了四五个女孩子,在竹林里拾了许多石盘、石刀,开始用草做“菜”。

  陆安的阵营很快就拓展了,一群女孩子似乎更喜欢他的草屋。她们在草屋里做“饭菜”,在木锅盖上抓石子,当然,还能写作业、练毛笔字、打纸牌,下棋。

  陆安觉得自己是草屋的主人,应该把接待规格再升一级。一天下午,他在家里炒了一小盆土豆丝,带进竹林,给女孩子们尝。陆安会炒土豆丝是因为父母都在外打工,有时候难免饿肚子,于是跟奶奶学起了做饭。学会的第一个菜是炒土豆丝。

  这是一件具有轰动意义的事,女孩子们都被陆安的土豆丝吸引了。草屋里很快架起了一只瓷缸,她们用瓷缸煮甜酒,里面还加有柿饼。

  这时节家家储存的土豆都蔫软了,再不处理就要霉烂。孩子们把土豆刨了皮,切成筷子厚的片,再偷点素油出来,把土豆片放在瓷缸里炸,就做成了炸土豆片。香气飘过了小溪。

  这样一来,柿子树下的阵营发生了叛变,除过有权常坐在“空中餐桌”周围的何鑫、峰峰和桥桥,其余人越过小溪,与陆安玩耍去了。

  峰峰说他要教训那些“叛徒”。桥桥却若有所思,没有答话。何鑫说他有办法夺回“阵地”。

  何鑫的办法是也弄吃的,在“空中餐桌”上吃。空中生不了火,也架不了锅。最后是何鑫弄了一些青涩的苹果放在石板上。因为上初中的何麒总爬屋皮去摘苹果,把瓦都踩烂了,何家大妈就砍了苹果树。何鑫的苹果就是这样得来的,但那些苹果只有拇指大,吃起来满口涩味,丝毫没有吸引力。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何鑫又提出给他们的“空中餐桌”加盖草房顶,结果还没动手,一阵暴雨打来,把树上的三个人淋成了落汤鸡。陆安那边呢,草屋下的人还在淡定地打着纸牌呢。

  峰峰他们仍没有认输,绞尽脑汁却想不出办法,与陆安相比他们的确没有创意。

  一个周末,三个男生和陆安一起去大河里震了几十尾鱼。这三个龙娃本是桥桥的忠实拥护者,现在都不知不觉变成了陆安的朋友。陆安提议把鱼剖了,在竹林里挖一些竹笋,竹笋炖鲜鱼,该是多美味的东西。三个龙娃听了陆安的提议,顿时口水流到胸口上了。

  他们挖了竹笋,剖了小鱼,削了土豆,再摘些花椒叶,在草屋里生火,架上钢筋锅,土豆竹笋炖小鱼。那香味飘满了竹林,引得一群女孩子都跑来了,围着钢筋锅叽叽喳喳,争着抢着要尝鲜。

  陆安的爷爷也被这香味吸引了,驼着背走过去看,趴在钢筋锅边使劲儿吸吸香味,然后骂道:“你们这群饿死鬼托生的,比大人都会弄吃的!”

  陆爷爷哪里是骂,他是羡慕呢!

  桥桥、峰峰和何鑫眼红了,他们在柿子树上攀来爬去的,不知所措。去向陆安套近乎,加入陆安的阵营,这是不可能的,桥桥第一个反对。他们只能干坐在树枝上,甩着两条腿,看那群孩子饿死鬼投胎似地抢钢筋锅里的鱼。

  何鑫的口水都流了下来,那鱼得有多香啊!陆安拿着一双筷子,从钢筋锅里一条一条地捞,分给大家,每人一条炖得不成形的小鱼。另一个孩子拿着勺子,用一只碗盛汤,众多孩子轮流品尝。

  树上的三个孩子心里都不是滋味,仿佛他們受了委屈。他们在树枝上挪来挪去,这时候,何鑫的妹妹何叶意犹未尽地走过来,站在石板下,不识趣地夸赞陆安的鱼做得如何香,现在嘴里还留有香味。

  何叶没有预感到头顶上的危险。那块做“空中餐桌”的石板架在柿子树枝上,下面还支着一根木棒,仅石板的一角用绳子绑在树枝上。由于树枝不停地晃动,支石板的木棒便一直挪。这时候,何鑫站在远端,一手握着青竹,心情很不爽地摇晃着柿子树枝。

  石板突然倾斜,落了下去,擦过何叶的肩膀。石板插在地上。何叶虽然只擦破了一点皮肤,但受了惊吓,大哭起来跑回家去给她爸爸打报告。

  桥桥、峰峰和何鑫都被吓得面如土色,爬下柿子树时浑身无力。他们像待宰的羔羊,不知所措地等待在柿子树下。何鑫爸爸火冒三丈地冲来了,当他看明白何叶经历了怎样巨大的危险后,怒不可遏,压住何鑫暴打了一顿。他将那块差点要了女儿性命的石板摔得粉碎,并以小叔的身份狠狠教育了桥桥和峰峰,警告他们,以后谁要再敢攀上这棵柿子树,打折他的腿。

  桥桥和峰峰面红耳赤地溜回家,何鑫则哭了老半天。何鑫爸爸的愤怒并未消除,他锯掉了柿子树的四根横枝。

  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后,桥桥又接连被父母和余老师教育。余老师对桥桥充满了期望,甚至超过他对陆安的期望。余老师批评桥桥是因为六一儿童节快到了,乡中心小学组织了体操比赛和手工艺品展览,桥桥作为体操比赛的指挥官和班长,在这两项活动中没有起到带头作用。

  余老师甚至恨铁不成钢地给了桥桥两个“板栗壳”。桥桥被敲醒了,从这天起,他每天下午轮流到三条山沟去,分片组织学生们做第八套全国广播体操,并督促学生们准备手工艺品。有好几次,桥桥是一个人乘着月光回家的。他的态度感动了许多家长,他们都不让自己的孩子下地干农活了,给他们机会专心练体操。

  手工艺品的准备上,桥桥也格外用心。他在父亲的帮助下,准备做一只根雕公鸡,材料是火棘树根。村里没人做过根雕,也没有工具,桥桥用布片包着钢刃片,最终把自己的手指头都磨破了。

  儿童节那天,学校在团体操比赛中获得了第二的好成绩。桥桥更是全乡表现最突出的学生,因为他获得了优秀指挥者奖。他的那只似鸡非鸡的根雕更是大放异彩,因为全乡只有一具根雕艺术品,虽然它是那样简陋,但毕竟独一份。

  陆安这一次没拿出顶优秀的作品,虽然他手巧,但主要精力用在给其他学生帮忙上了。这个学生让他削一把木剑,那个学生让他捏一只泥人。他自己准备的是一艘纸船和一只纸公鸡,看起来也有几分的精致和用心,但毕竟不如桥桥的根雕别出心裁。

  但陆安俘获了更多孩子的心。他又成了一河两岸孩子的“首领”,与之前不同的是,他少了霸道,少了高高在上的感觉,现在他之所以与孩子们玩得好,因为他主意多,想法多,总能给大家提供新鲜的点子和帮助。

  桥桥发现大家都和陆安走得近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和自己也走得近。就连何鑫,刚与陆安一起抽过陀螺,又与桥桥一起摸鱼了。何鑫还满口夸赞说陆安削的陀螺戴有“帽子”,转起来会发出巨大的响声,简直酷毙了。

  桥桥只剩下一个衷心的跟班了,就是峰峰。他发现当自己再试图孤立陆安,却反被孤立成了少数。他和陆安是两座山峰,是这群孩子的两个制高点,唯有他们暂且难以融合。

  陆安从未试图孤立桥桥,他知道被孤立的滋味并不好受,友谊属于大家的,并不独属某个人。但他也从未主动向桥桥靠拢。

  从六一儿童节到放暑假,陆安和桥桥竟没有说过多少话。他们还是相互躲避着,就连毕业季相互赠送留念卡,他们都没有相互赠送,而且是全班唯一没有相互赠送的两个学生。

  暑假的第一天,孩子们都随父母上山去摘五味子了,这是村里的惯例。

  这一天陆安没有玩伴,他准备去城里度过暑假。父母都在城里打工,要接他出去理疗左腿。

  陆安玩得实在无聊,就拿着竹篓去附近的山上摘五味子。他不敢走远,因为没有伴侣。他刚到不久,桥桥也去了那里,而且也是一个人。

  桥桥上午去了趟远山,跑得疲乏了,回家后睡得不能起来。父母看他辛苦,下午便没有叫他上山。他起来后也无聊,便独自去了近的山上。

  两人不期而遇,都有些惊讶。簇在一起,不答句话也不好,尤其是桥桥,觉得自己后来是“抢生意”的,于是小声说了句:“你也来摘啊!”

  陆安小声答了句:“嗯!”

  他们相距不远默默地摘着。这些五味子早被人摘过一遍了,架上的都是被人挑过的“花米籽”,过了一段时间又长大了。

  陆安在架下钻来钻去,有时候不得不像动物一样爬。桥桥见陆安那样子,心里偷着乐,于是他故意爬上树架,摘高处的,这样就凸显他的矫健了。

  有一株山白杨,细高细高的,上面攀着几株五味子藤,树冠就像搭着大葡萄架似的。那上面结满了密密麻麻的五味子,一串串的像棒槌。

  桥桥在山白杨树下想了想,然后往上爬。他爬了好一会儿,累得气喘吁吁,但最终成功攀了上去。白杨树冠不堪重负,当桥桥爬上去后,摇摇欲坠。

  桥桥有点头晕目眩,想立即逃下树去,又唯恐遭到陆安的耻笑。他定了定身子,树冠稍微镇静下来,然后他又爬,最后匍匐在白杨树冠之上。

  桥桥小心翼翼地摘着五味子,突然一阵大风刮来,白杨树冠猛烈摇晃。桥桥又头晕目眩了,就是这时候,脚踩的白杨树枝折断了。桥桥随着树冠的一部分往下陷落,他抓住了五味子藤,五味子藤也是脆的,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被扯断了。

  桥桥惊叫一声,掉下树去,幸而落在下面的灌木架上,然后又从灌木架翻滚到地上。他是横向着地的,头撞在了石茬上。

  陆安听到一声惊叫,便从灌木丛中钻出来,望了望空中,不见桥桥的身影。他想了想,走过去察看,发现桥桥昏倒在地上,额头被石茬扎了个窟窿。

  陆安摇了摇桥桥,叫不醒,见他额头的血已经把半张脸淹没了,便惊慌得大哭起来。陆安先是对着下面大喊了十几声,没人回应。眼见桥桥额头的血越流越多,他只能随手捋了一把止血的黄蒿,用嘴嚼碎,捂住橋桥的伤口,然后用随身带的小书包箍住桥桥的脑袋和伤口。

  他把桥桥架在背上往回背。桥桥几乎跟他一样高,只是稍微瘦弱点。陆安很吃力,尤其是桥桥昏迷不醒,背起来比一个生龙活虎的人沉得多。荒坡地很难走,陆安有好几次差点摔倒,还有一次脚打滑,把桥桥坐在了屁股下。

  还没走到一百米,陆安就大汗淋漓,接着,额头上的汗水迷糊了眼睛。陆安伸出一只手擦汗,桥桥就溜在地上了。陆安发现自己在哭,一直在哭,可哭得没有名堂,想止也止不住。

  桥桥总是往下溜,最后两只脚都划着地下了,陆安几乎是拽着他的两只手拖着他走的。幸好是下坡路,这么走也能移动。他就这么走啊走,不知过了多久,走到有人家的地方了。这时桥桥的血混合在汗水里,已经把他的肩膀和背部染透了,他累得眼花了,双腿颤抖着。

  终于有个大人出现了,陆安感觉双眼模糊,看不清那人是谁了。那人把桥桥从他背上抱走,进了屋,他就躺在地上,几乎晕倒了。

  桥桥很快被送去村医家里,然后又被自行车送去了乡上的医院。医生诊断桥桥的伤势不是太严重,主要是外伤,幸亏发现及时并止血,若是失血过多,则会丢了性命。

  桥桥住院两个星期,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想感谢陆安,可陆安去了城里,他受伤的后一天陆安被她母亲接走的。

  桥桥伤愈后,要父母给他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父母辛苦一个暑假摘来的五味子,就变成了那辆无大梁自行车,他们觉得愧对桥桥,这辆自行车算是弥补。

  桥桥天天练习骑自行车。其实在买新自行车前他已经掌握了一个人骑车,主要是练习带人。四年级升五年级要去乡上的完小,十几里路程,步行得一个多小时。村里的男孩子到这个阶段差不多都会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但多数都是旧车。桥桥约了那些骑旧车的孩子,骑车去完小,他来回都带着一个人,而且是个子比较大的。

  桥桥这是演练,一切只为开学后好带一个人。

  眼看要开学了,“那个人”却迟迟不见回来。桥桥天天在路口张望着,迟迟等不到,就有些心急,还有些莫名的委屈,甚至踢他的新自行车发泄。

  他问母亲:“陆安怎么还不回来啊?”

  母亲知道桥桥的心思,就说:“陆安会回来的,他爷爷都把柴、玉米面和被子准备好了。”

  开学那天,村里有几分热闹,两辆三轮“蹦蹦车”等在村口,专门接收柴禾、玉米面、被子等。这些都是五年级学生寄宿必需品。

  五年级学生都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尤其是那些有自行车的学生,相约一起去报到,在小路上推着自行车,那阵势,骄傲得像皇帝的近卫骑士。

  这群孩子中间,自行车最新、最让大家羡慕的那个人却高兴不起来,他就是桥桥。桥桥一路瞻前顾后的,见人就问有没有看到陆安。所有人都告诉他没见着,他就变得失魂落魄。

  他们都不知道陆安昨晚已经回来了,只是回来的比较迟,昨晚住在小婆婆家。陆安说是去城里理疗左腿,可离开时怎样,回来还是那个样,一点变化都没有。

  当桥桥来到村口时,突然发现了陆安,他正等在那里,好心的三轮车司机打算捎陆安一程。

  桥桥喜出望外,推着自行车飞奔到陆安面前。孩子们跟着跑了过去。

  “陆安……陆安……陆安……”

  陆安看到这群伙伴,也有点激动。尤其是桥桥,与他近距离对视,万言千语一时无从说起。

  陆安看到桥桥额头有块伤疤,月牙形,与包青天的月牙标记类似,只是方向似乎反了,位置也不对。

  “陆安……”桥桥说。

  “你好了!”陆安说。

  “我买了一辆自行車,以后去学校我带你。周三回家拿干粮你不用回来了,我给你带。周五放学我带你回来,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

  桥桥突然放鞭炮似地说出酝酿了许久许久的话。准备要说很多很多,可实际上就说了这么两句,还说得很快,和别人抢着说似的。

  陆安微笑着看了看桥桥的新自行车,却说:“我比你重,你带不了。”

  “能带,他带了很多人了,峰峰都能带。”一个伙伴插嘴,峰峰也急忙点头表示那孩子没说谎。

  陆安又说:“回家一段段都是上坡路。”

  “我们换着带,绝不会把你落下的。”

  “上车吧陆安,我们现在就走。”

  陆安还不适应,一群孩子把他簇拥上桥桥的自行车货架。桥桥喊一声“准备好了!”左脚踩着踏板,右脚蹬了两蹬,跨上座位,顺利起航。后面的孩子都骑上车追过去,他们大声吆喝着,像一群下山的响马。

  冯桂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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